“哎。”李莲英应了声,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奸笑,干咳一声敛色道,“听小寇子说,万岁爷昨儿个夜里向七爷数落老佛爷您待他这般的不是那般的不好,说他这个皇上做得还不如个叫花子开心。老佛爷您瞧瞧,万岁爷这不是昧着良心说话吗?”
“该不会是你这奴才──”
“老佛爷明鉴,”李莲英故作惶恐状,打千儿躬身道,“奴才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谅你也不敢。”慈禧太后随口道了句,皱眉沉思片刻,复问道,“你七爷怎生说话?”
“七爷劝皇上多忍着些,还说时日不会太长的。奴才想,七爷该不会是说——”
“知道了!”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咯咯作响,不待李莲英话音落地,已厉声道,“哼,我就不相信他父子能玩儿出什么花样?!”
“那是自然。想那孙悟空怎能跳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李莲英逢迎了句,抬手摸了摸兀自隐隐作痛的腮帮子,犹自不解恨道,“不过,这万岁爷亲政的日子说远也不远了,依奴才之意,老佛爷您也该早做准备才是。昨儿个奴才听那白云观峒元观主说七爷府中一股龙气正冲着宫里移来呢。”
“是吗?怎的昨儿个没听你提起?”
“老佛爷昨日里高兴,奴才想这终不是什么欢喜事,所以也就没提起。”
慈禧太后两眼闪着瘆人的寒光,冷若冰霜道:“既如此,我便断了他的龙气!”
“奴才也是这个意思。奴才问了那峒元观主,七爷府中那股龙气源于后院那株千年古柏,只需将这树砍了,那龙气自然便没了。”
“嗯。”慈禧太后微微点了点头,道,“你去准备一下,歇晌起来便去他府里。”
“嗻。”
从养心殿出来,醇亲王奕譞只觉头晕眼花,踯躅出了永巷,行至东华门,方觉精气神好了些,抬眼望天,却不知什么时候已起了风,愁云漠漠,压得很低,给四周笼罩了一片灰暗阴沉的色调。王府管事太监何玉柱瞅着他出来,忙疾步上前打千儿请安,搀了奕譞上轿。
此时已是巳末时分,虽则天气变幻莫测,可沿街两侧依旧摆满了各色小吃,连绵蜿蜒望不到头,端的开锅稀粥一般。望着窗外这般景象,奕譞深深吁了口气,想说什么,只翕动了一下嘴唇,抬手放下了轿窗窗帘,手抚着前额只是沉思。不知过了多久,大轿停止了晃动,稳稳地落在地上,何玉柱在外小心翼翼道:“老爷──”
“唔?”
“到了。”
“唔。”
奕譞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呵腰出轿,驻足默默凝视着巍峨壮观的府邸,良久,方面露苦笑轻轻摇了摇头。“老爷还没回来吗?眼见得天要变了,田雨,你快拿着雨具去迎迎。”随着话音,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满脸焦虑神色地行了出来,却正是醇亲王福晋、慈禧太后的亲妹妹──叶赫那拉氏。
“老爷您可回来了。”叶赫那拉氏望见奕譞,轻移莲步上前蹲个万福,道,“我正打发奴才们去看呢。”说着转脸向着何玉柱嗔怒道,“老爷回来了也不赶紧通报一声,尽在这发什么呆?没瞅着天要变了?”
“奴才──”
“行了。”奕譞说着抬脚进了府邸。见他回来,几个丫头忙着便欲准备吃食,却被奕譞止住,“不必了。沏壶酽茶送到书房便是了。对了,玉柱,你去将皇上赏的蜜橘也拿过来些。”
“老爷,这是孙毓汶托人送来的茶,您品品看怎样。”叶赫那拉氏满腹狐疑地望眼奕譞,抬手挥退众人,径自斟了杯茶,进房轻声道。
奕譞接杯微抿了口,闭目盏茶工夫,方轻轻点了点头:“确是不错。回头让何玉柱包些给六哥送去吧。”说着,仿佛发泄胸中闷气般长长叹了口气。
“嗯。”叶赫那拉氏内心陡然一紧,轻轻应了声,小心道,“老爷,瞧您脸色,莫不是宫里边——”奕譞微微睁开眼望着叶赫那拉氏,他真不明白,一母所生,可为什么二人性格秉性却相差如此之大?!沉默良晌,奕譞方将先时情景道了出来。“这──”叶赫那拉氏素来庄重慈和,可听得那般情景亦不禁怒由心生,“湉儿那么小便被她弄进宫里,咱认了。可她为什么还要这般作弄咱们?我……我找她去!”说着抬脚便欲出门。
“回来!”奕譞“嗖”的一下坐直了身子,“你找她有什么用?便是没事也要生出事来的,知道吗?”
“再怎么说我也是她亲妹妹——”
“你以为姐妹之情能打动她?做梦!”
“那……那咱便辞了这差使,像六哥那般岂不舒服?也免得受这份窝囊气。”
“哼,谈何容易呀。”奕譞呷了一口茶,起身踱至窗前,两眼怅然,凝视阴沉沉的苍穹,半晌,方摇头苦笑两声,“不在其位不知其事之艰。想当初六哥在位子时,我是那般的羡慕,如今自己坐了这个位子,方晓得——唉,我奕譞何其迂也。若当初我便辞了这些差事,哪会有今日这么多的苦恼?!”
叶赫那拉氏两眼不知何时已被泪水模糊了:“那……那可怎生是好?难道咱便整日里这般惴惴不安地过日子吗?”
“只能如此了,慢慢忍吧。谁让当初我那好哥哥偏偏看上了她?谁让我那好心的六哥又偏偏成就了她呢?这就是命呐!好了,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说着转身径自搬了椅子至窗前坐了。窗外,天阴得很重,一阵一阵的朔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望着变幻无常的苍穹,奕譞只觉着酷似那让人捉摸不定的宦海仕途!
“老爷──老爷──”随着一阵急呼,管事太监何玉柱神色慌张地奔了进来,气喘吁吁打千儿道,“快……老佛爷驾到。”
“什么事呀?这般大呼小叫的!”奕譞两眼惺忪,伸了个懒腰慢吞吞道。说罢,将目光移向窗外,这方发现外边不知什么时候竟下起了毛毛细雨。
“老佛爷驾到。”
“什么?”奕譞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睁大了眼睛,懵懂了阵方缓过神来,忙起身道,“快,开中门迎驾!”
“嗻!”
“不必了。”不待何玉柱出去,随着话音慈禧太后已莲步轻移踱了进来。
“奴才奕譞恭请老佛爷圣安。”奕譞老鼠见了猫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奴才不知老佛爷驾到,有失远迎,还请老佛爷恕罪。”
“这不比朝里,要这般礼数做甚?起来说话便是。”慈禧太后径自靠窗坐下,微笑道,“我那妹子呢?”
“臣妻——”
“命妇不知老佛爷驾到,唐突之处还望——”却在这时,叶赫那拉氏已闻讯赶了过来,方待跪下行礼,慈禧太后已双手虚抬止住,道:“一家人哪来这么多礼数?都坐着吧。我方才去礼亲王府,看他沉沉睡着,没惊动他,就又踅到你这里。怎么,连茶也不舍得吗?”
奕譞方自拿捏着身子坐了,闻听忙不迭复站起身来吩咐备茶。慈禧太后脸上泛着丝笑意,点了点头道:“外边呈进些鲜橘,我顺便带了些过来,你们也尝尝。”正自说话间,房门响处,一人已自闯将进来,移眸望时,却是孙毓汶:“这般天气,七爷您却待在房里,不嫌闷——”他猛然瞧见慈禧太后坐在窗前,顿时怔住了!
慈禧太后含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吗?”孙毓汶这方回过神来,忙伏地连连磕头,道:“奴才岂有不识主子的理?只是太突然,一时没回过神来。”慈禧太后听着,禁不住笑出了声:“起来吧。找你七爷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只心里闷得紧,便过来坐坐。”
“嗯。是该多过来坐坐,让你七爷也多学着些处事的法子。”醇亲王奕譞听罢,脸不由得熟透了的柿子般涨得通红。叶赫那拉氏心中不平,方待开口,却被奕譞用眼色止住。这时间,管事何玉柱用条盘端着几个精巧玲珑的碧玉小盅进来,奕譞遂起身亲自端杯呈了过去。
慈禧太后屏息细嗅,但觉缕缕幽香直扑鼻端,微呷一口,满口留香,忍不住连声道:“好茶,真是好茶!”奕譞嘴唇翕动正欲开口,只听慈禧太后忽地话题一转,道,“孔子说中庸之道便为至德,这话便如这茶般愈品愈有意味。治天下也是这个理,适得其中即可。便拿眼下与法夷之事而言,人家既已有意议和,便当顺此意早早结束此次冲突,取的呢便是一个‘中’字。只要不伤大节,又何必在一些琐事上斤斤计较呢?若惹恼了人家,真的大动干戈,那该怎生是好?平日里事是不少,可也要抽空子多看点书才好。莱山,你说呢?”
“老佛爷所言极是,奴才定铭记在心。”
“老佛爷圣明,非奴才们所能及。”奕譞望了眼慈禧太后,恰慈禧太后将目光转向了他,遂低下了头,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苦笑,道,“奴才日后定当努力,以期不负老佛爷厚望。”
慈禧太后点了点头,干笑两声道:“原想着来散散心,却没来由说了这些话。走,出去转转,别错过了好景致。”说着话起身抬脚便出了房门。众人忙起身急步跟上,奕譞方欲吩咐下人备雨具,却被叶赫那拉氏止住。别人都爱阳光灿烂,可慈禧太后不,在她看来,这样的天气只会使人懒散、意志消沉。她爱雨,因为雨能浇灭人心中狂躁不安的情绪,而给人以抚慰、柔情,更因为雨能使人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一行人说笑着行至后花园凉亭,早有下人置好了茶点端来。环目望去,但见园内桃红柳绿,百花吐艳,雨水洗刷下更显婀娜多姿。慈禧太后微微呷了口茶,细细品着,良久方道:“早就听得你这园子怎生的好,今日一见,端的不同凡响,比宫里园子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呐。”
“奴才不敢。”
“那棵古柏想来也有千年了吧?”循着慈禧太后的目光望去,只见一棵足有一米多粗的古柏直插云霄,硕大的树冠遮蔽了大半个园子。
“是。”奕譞眉头微微皱了下,因吃不透慈禧太后的心思而略显紧张之色,躬身应道,“听说已有一千二百余年,奴才住着时便已有了。”
“保和殿的横梁在雍正爷时遭雷击,当时也没什么事。前阵子奴才们检查,说是裂了条缝,应及早更换。只那般粗长的木头——”慈禧太后说罢,故做为难状长长叹了口气。
奕譞这方会过意来:“这树估摸着——”
“哦,随便说说罢了,不必的。赶明儿给下边传个话便是了。”
“区区一棵树何必大费周折,奴才后晌便让下人们砍了送过去。”
“这——”慈禧太后故意支吾了阵,道,“唉,还是七爷明事理。这样一来,我也好向列祖列宗交代了。得了,你们聊着,我这还有些折子要处理。莲英,起驾!”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