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姐如今工钱少了,只想着法儿另谋生路,只要你们肯花钞票,便没有打听不到的事体。”
小四的话果然灵验得很,杜春晓只花五个大洋,便让她交代了一件事——毕小青的娘姨朱慧娟的下落。
5
朱慧娟煮的溏黄蛋已经冷了,面上浮起一层晶亮的薄衣,她愣愣望着,一口都不想动。就这样呆了半晌,起身拿了针箩里的钱包便要出门,脑中却回响着阿贵的呻吟。他五大三粗的一个人,竟在病榻上缩成一堆枯骨,于是她怎么也吃不下东西,因再拿不出多余的钱来给他买人参补身。所以今次是一定要去李裁缝那里拿回来衣裳,自五太太的事发生以后,她原是松了口气的,以为宋玉山的事就此了断,孰料冤孽未了,到底还是要她送佛送到西,把事体做完。
所以刚走进石库门,朱慧娟便不由得挺直腰板。因闻见李裁缝的铺子里飘出几缕甜香,像是在煮顺风圆子,她即刻想到自家饭桌上那碗冷掉的溏黄蛋,心脏不由微微抽搐。
“这位师母来做衣裳哇?”李裁缝放下手中的画线石,指尖的皮纹里都是粉红。
“来拿的。”她发现他竟不记得她,有些高兴,然而很快便沮丧起来,因怕隔了如此之久再来拿衣裳,留给裁缝的印象会更深。
李裁缝拿过纸头看了一下,便折进里屋,不消一刻又出来,拿着用纸包好的衣裳递给她。她拿在手里,感觉要比预想中轻飘,付过钱之后,却迟迟不敢走出去,怕这一走,便是去了另一个深渊,五太太那张凄怨的面孔还在她脑中不曾抹去。
“等一歇,有个人要找你。”
她刚转过身,便被李裁缝叫住,她回头看他脸上光洁的皮肤,仿佛要从那里看出一个希望。
“谁会找我?又不认得我。”
“哪里会不认得?你跟我去便是,要紧事体啊,慧娟姐。”
末尾那三个字甫叫出口,便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只由李裁缝拉了手走到隔壁。他的手绵软细薄,亦丝毫没有给人揩油的嫌疑,这是典型的做针线活的手,精巧、冰凉,如玉质器皿。
于是朱慧娟跟着李裁缝走进一间香烟味呛鼻的私宅,李裁缝一踏进门便骂开了:“前世作孽!一个女人家抽那么多烟,也不怕早老早死!”
烟雾中的女子似乎有一些不好意思,忙从卧榻上撑起身,将香烟摁进烟灰缸里,笑道:“你可是把我想死的那个人儿带来了?”
“来了!”李裁缝转身朝朱慧娟道,“你坐一歇,我先去了。”
他之所以识相,兼是算准了事后杜春晓会将真相告知他,就算不告诉,也算是欠了一份情,迟早要找她补偿的。譬如他一早瞅准的夏冰母亲自青云镇捎来的十斤爆鱼,这是一定要刮过来两斤的。上海男人的精打细算,在李裁缝身上纤毫毕露。
“五太太在哪里?”
杜春晓开门见山,只问这一句。
“不晓得。”朱慧娟强作镇定,眉头却不由皱起。她是个温婉丰腴的女人,胸口撑得极鼓挺,皮肤细白,给人一种恬美的错觉。而杜春晓知道,这样的妇人,只是把凶悍往里收了进去,如入鞘的宝剑,平常人不能轻易触其锋芒。
“朱阿姨,我晓得你是不想谈这件事。但你既不知五太太的下落,又何必帮她取衣裳?”
朱慧娟当即嘟起嘴来:“这个衣服我自己也喜欢,所以取回来穿的。”
“做得那么小,你哪里穿得上?”杜春晓笑了,“再说了,你丈夫买药的钱都要付不起了,还有闲钱做衣裳穿?”
朱慧娟这才沉默起来。
“反正,这桩事体里必定有蹊跷,今儿的事倘若传到你从前的老东家耳朵里去,什么后果你应该知道。”
这一句,才彻底打穿朱慧娟的心脏,她面色煞白道:“可千万莫要告诉老爷,否则谁的命都保不牢的!”
“那你讲讲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五太太又在哪里?我保证不讲给秦爷听,因我自己也不想送死。”杜春晓忙将朱慧娟摁进沙发里,给她递了一杯茶。
毕小青与宋玉山的瓜葛,在旁人看来便是她爱他爱得销魂蚀骨,然而他总是淡淡的,以礼相待,又时刻不忘与她强调自己有妻有子;她像是也晓得处境不妙,明月沟渠的事情,强求不来,可到底不甘心,还是变着法儿巴巴去找他。
花弄影时常用这档子事来取笑,一见她便横眉竖眼地骂:“靓仔冇心,你够胆就死也跟住他,唔够胆就只能在这里自怨自艾,清醒点啦!”骂归骂,可不知怎的,花弄影在秦爷跟前却始终守口如瓶。因有前车之鉴,屠金凤有一次多嘴,背后嚼她舌根,说她手脚有些不干净,其他四房都有些体己不见了。秦亚哲听后非但没有审问毕小青,反而将屠金凤骂了一顿,还自拿出钱来给各房添补了些首饰,便当没这回事。于是大家才发现,秦亚哲是无原则地护着毕小青的,此后便断不敢再说闲话;更何况花弄影自己也有心病,所以更乖。
只是这些小细节,当时的毕小青似是根本顾不过来,反而只急着将金戒指也拿出来,叫娘姨去典了钱捧宋玉山的场。
那一日,刚演完《三岔口》,宋玉山还在后台卸妆,毕小青便也去那里,只想与偶像聊聊天,让朱慧娟在外头候着。朱慧娟也乐得清闲,当下便缩在化妆室下边的楼梯口和几个跑龙套的闲扯。偏巧与宋玉山搭档的短打武生陆云龙下楼来拿点心吃,因与朱慧娟也打过几次照面,多少晓得些情况,便也凑过去说笑。
陆云龙生得亦是模样周正,英俊伟岸,只可惜运气差了一些,总被宋玉山压过一头。不过他脾气温和,说话声音都是细细软软,无一丁点儿武生的鲁莽,所以朱慧娟私底下还是喜欢这个人多一些。讲到酣处,陆云龙操着一口京片子笑道:“要说你们五太太可真是个痴心人儿哪,都被咱们宋哥冷落成这样了,她还是满心热乎,也不怕秦爷知道了不放过。”
朱慧娟假意生气,白了陆云龙一眼,道:“你说如今略有些脸面的阔太太哪个不爱戏子?你还当稀奇来了!”
“哼!稀奇倒也不稀奇。”陆云龙冷笑道,“不过你们五太太热脸贴个冷屁股,总也有贴到头的时候吧?你看我们宋哥下个月可就回北京去啦。”
“你们不是在上海安家立足的么,去北京做什么?”朱慧娟心里一惊,眼前隐约浮起毕小青凄怨的脸。
陆云龙遂坏笑起来,眼中满是幸灾乐祸,可见男人之间亦是存在强烈嫉妒的:“你们可不知道他夫人在北京定居的呀?这次是要回家疼老婆去啦!我说,你还是趁早劝五太太死了这份儿心,宋老板对自己的老婆可是情比金坚!”
朱慧娟只能无奈叹息,一心只祈盼自家主人能早些“回头是岸”。
毕小青下楼的辰光,果然神色凝重,见到朱慧娟却又挤出些笑意来,仿佛在安慰她。朱慧娟自然晓得她的苦,回去路上便少不得劝了两句,毕小青只是垂头不响。孰料临睡前,她突然握住朱慧娟的手,泣道:“我晓得你是关心我,花姐姐也是关心我,可我就是停不了!”
正是这个“停不了”,将她送上了死路。
于是宋玉山在踏上回京路的车站时,却见毕小青携朱慧娟一道来送行,还带了两包零嘴并一件毛衣。他当即红着脸推托,她却满眼噙泪,将东西硬塞于他,场面既尴尬又感人。次日的几张八卦小报上,果真便登出了毕小青与宋玉山将零食包推来搡去的照片,花弄影平素爱看这些玩意儿,见着之后大呼惊奇,遂拉了毕小青来又是一顿训。毕小青便由着她骂,丰厚的内双眼皮愈发楚楚动人,教人竟狠不下心来给她当头一棒。
朱慧娟看到报纸上的照片便心惊肉跳起来,忙求花弄影将它给自己,以便销毁。可惜已来不及了,正乱成一团的辰光,秦亚哲却踏入毕小青的房间,径直站在五太太跟前,还挥手叫她出去。朱慧娟只得识趣退下,走到秦亚哲身后才看见他背在后头的手里正攥着那张报纸,当下心便凉了半截,暗自猜测今朝毕小青是逃不过一劫了。于是关上门之后也未走开,却是蹲在墙下偷听。
起先里头动静并不大,只隐约听到秦亚哲用低沉的嗓音质问,毕小青回应了些什么,是一丁点儿都听不清。她讲话声音本就不大,如今问的又是些揭她隐痛的事体,气短是可想而知的。只是后来竟有些翻箱倒柜的声音,令朱慧娟觉得蹊跷,她一面忍着心脏紧抽的痛楚,一面将耳根与墙面贴得更紧。随后只听得两记分不清楚男女的呜咽,可她仍能确认那是发自毕小青的,于是脑中“轰”地一声,正盘算着要不要找个借口进去,然而已经迟了。
毕小青的惨叫刺穿了阴暗的天空,朱慧娟直觉手脚冰凉,整个人已没了力气,却又鬼使神差地推门闯入。只见秦亚哲的两只手正牢牢钳住毕小青细弱的脖颈,她似在挣扎,却又无力反抗,只拿一对通红的眼凄凄然望住眼前的男人。朱慧娟刚要张口,却见那对红眼,不止是看着秦亚哲,更是在往另一处更要紧的地方瞧。她顺着那目光寻去,却见自己脚底下有一张色泽鲜明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宋玉山眉目挺拔,可眼底里仍透出淡漠,与他时常看毕小青的神情一样。
正是这份淡漠,扼杀了毕小青的未来,更将他自己的风光荣耀悉数抹杀。毕小青如缺水的鱼,软软躺在秦爷的臂弯内,双唇微张,露出一小截舌尖,她面如死灰,却又美得轻盈凄艳,仿佛先前那些沉重的背负,均随着这一刻的夭折而寂灭了。
朱慧娟与杜春晓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仿佛再次身处炼狱,头颅与双手一直不住颤动……
6
上官珏儿初尝濒临崩溃的滋味时,正在拍《风流娇娃》。戏里要演一个交际花,因与富家少爷真心相爱,意欲冲破命运屏障,寻找真正的幸福;未曾想命运弄人,那富家少爷被逼要娶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他不同意,便被父亲以重病逼迫,无奈之下,竟与交际花双双殉情。这个电影剧本,上官珏儿头一次看,竟看到泪流不止,于是想也不想便接下来。可拍到间中时,她被施逢德包养的丑闻便开始疯传,小报记者日夜在她住所蹲守,她情急之下,还去住了几天旅馆,终究又被他们找了出来。于是报纸写得更加难看,讲她与秘密情人在酒店开房日夜寻欢,把她气得险些晕厥。
依唐晖的话讲:“你既做了这一行,就得有这些心理准备,别去听人家讲了什么,关键自己做得是否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四字甫一出口,他便后悔不止,可已来不及了。她果然咬住那句话不放,回头笑道:“你觉得哪些事情与我来讲,是天经地义的?”
他答不上来,只觉小胡蝶——抑或讲金玉仙的魂灵正俯在他肩头吐息,他恍惚认为她还活着,躲在暗处,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包括他对上官珏儿的痴情。那一腔热血,曾经是在那死魂灵身上用过的,还有另一个女人……
连日以来,上官珏儿晓得自己不能回家,便与唐晖在百乐门舞厅参加派对。她的狐毛披肩日益庞大,已能遮住她半张面孔,她还是不肯除下,只待唐晖邀她入舞池,方才将它挽在臂弯上。
“为何不除掉?我帮你交给服务生?”唐晖牵住她戴长蕾丝手套的双手。
“不必,我有些冷。”她的浓黑眼影几乎把一双眼都埋进阴霾里去了,是悲是喜亦瞧不清楚。
他握住她的手,直觉她身体的冰凉已透过蕾丝绢布传递给他。
御花园酒店不似酒店,保留了某些皇家后花园的气势。唐晖亦是头一次进来,上官珏儿引领他穿过种满枯蔷薇与金边冬青的庭院,步入欧式洋房。
上官珏儿订的那一间,系“红房”。红丝绒窗帘,红底波斯花纹地毯,连床边的灯罩都显得艳光流水,人站在里头,便仿佛被湿暖的环境包围。唐晖瞬间有些迷失,直到上官珏儿的嘴唇送上,将他包围。
他终于看清她被光线渲染成淡粉的身躯,原来有些部分并非他想象中那样。小腹白得耀眼,可以吻到左侧一粒细小的胎痣。她动作有些急迫,所以抵进的辰光她忍不住叫了一声。他有些迟疑,却见她含泪将额头抵在他胸前,似是要抓住一些早已远离她多年的欢愉。他不忍再进入,想以爱抚替代侵占,她却似发了狂,他从未如此犹豫,却又想完全拥有,再不放弃……
唐晖对香艳并不陌生,但与上官珏儿的交缠却令他感到无比疏远,他晓得她的心不在这里,而是随着情欲与干枯一并游离了,连断肠的疼痛都不曾令她恢复知觉。想到这一层,他不禁有些气恼,男性尊严使得他不由自主地要切除对她的怜爱,哪怕她是这样无助地望着他。
于是乎,他们在这片“红海”里各自沉沦。
他终于起身,走入浴室冲洗,她仍卧在松软的被子里,没有一点想动的意思。他披了睡袍出来,见她睡着的姿态很凄凉,便想叫醒她,给她讲些宽慰的话。可不知为何,他又把冲动压了回去,坐回到椅子上,看她被窗帘染红的面庞。那血色如此虚假,他几乎想吻去她的伪装,人却站起,换上衣服,作好离开的准备。
她仍然没有动静,睡得像个婴孩,仿佛他的去留与她没有丝毫关系。所以他带上门的那一瞬间,发出的动静都轻得要命,生怕碰得响了,梦便要碎。
是谁的梦?他尚来不及去想。只知道,这一走,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深秋的空气如霜剑刺出,洞穿了上官珏儿的身体,她坐在黄包车上只觉有千万把刀在对她实施凌迟。原以为,性爱能令其麻木、放松,却不想那疼痛愈发清楚,几乎要去她半条命。已过凌晨,大抵连小报记者都不会再跟进她,唯有这样的辰光,她才是自由的,路过洋行的橱窗,还能往里望一望,看看有无自己喜欢的服装式样。她再不用东躲西躲,男人与名利在这一刹那都与她无关,她只需享受片刻清静的寒意便足够了。
“要去哪里?”车夫在问。
她想也没想便报出一个地址,遂有些懊悔,想改一改,孰料那车夫已拖起车奔出老远,似是她这一决定,便永无回头之日。她只得这么样坐着,任凭命运将她拖向那个方向。
现如今,除了那里,她也实在想不出能去什么别的地方。
那个施逢德买给她的“安乐窝”,二层小洋楼上的绿萝早已爬不动了,只余下稀稀拉拉几根枯线吊在竹架子上,院落一角的鸡冠花在夜色里缩成一团灰纸,颓败得很,可窗口居然还亮着一豆浸满希望的灯火。
“姆妈,还不睡?”她推开门,便闻见一阵食物的甜香。
“也不知你何时回来,所以天天等得晚一些,今朝果然等到了。”姆妈从厨房里走出来,手用抹布裹了捧出一个瓷粥罐。
她勉强笑一笑,心里却在哭叫:“好的呀,正巧肚皮饿得受不了,这个粥是甜是咸?”
“桂花蜜糖粥,甜的,现在烧咸粥也不好吃了。”姆妈忙掀开盖子,一股热气汩汩冒出。
她忙将脸挨近那热气,鼻尖即刻发红,眼圈也跟着暖起来。她忙给自己盛了一碗,端起便要上楼。
“我去楼上吃,马上就睡了。”她一面走,一面憋住喉咙里的哽咽。方才发现,自己是个不祥的人,否则,缘何所有好事到了她手中,最后都成了坏事?大抵她是与这个世间缘分太薄,才会被厌嫌到此。
想到这一层,她已无力抬腿,只得扶住楼梯,在那里发怔。
“怎么啦?”
姆妈在楼下唤了一声,将她从悲怆的思绪中拉回。
“没……没什么。”她拿着粥碗的手在发抖,步子倒是提起来了,径直往房间里去了。
进了房,冷得出乎她意料,于是拉亮电灯查看,才发现隔阳台的落地玻璃门没有关,风正从那里自由灌入。她忙上前关上,呼啸声于是被挡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