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塔罗女神探之名伶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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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施常云的世界(5)

上官珏儿坐在昏沉的阳光里,藤椅在她屁股底下发出“吱吱呀呀”的枯响,宝宝举着沉重的大尾巴扫过她的手背,痒意令她多少有些安了心。这只波斯猫眼睛一只碧蓝、一只棕褐,脸蛋子圆鼓鼓的,雪球一般在宅子里滚来滚去,轻声慢语地呻吟几下,像撒娇又似抚慰。但最近宝宝却时常不知去向,只在某个角落里偶尔传出些零碎的“喵”声,也不知抓过哪里,经常踏一地悉里索落的木屑回来。上官姆妈边扫边埋怨,她的腰痛一直未见好转,但似乎女儿并不太关心,宝宝比她要矜贵。

“姆妈,宝宝几天没剪过指甲啦?”她抱了它一歇,放下的辰光才发现毛衣已被勾出好几条线来,于是皱了眉看它的爪子,竟都是尖的。

“前日刚刚剪过呀,不晓得又去哪里抓过了,这样吃不消的,成日服侍它还来不及。”上官姆妈借机冲女儿发了火,她明知自己没资格这样讲,女儿替她还了忒多的债,甚至贴了初夜进去,所以气难免要短些。可如今女儿每每回家,竟似贵宾,连吃饭碗筷都要分开,她那一副断不肯让别人来用,否则便摔了重买,于是盛粥的器具都是镀金荷叶边的,与姆妈用的白瓷描蓝花碗有区别。

每每想到这一层,姆妈便胸口憋闷得很。

上官珏儿也懒得争辩,径自走到橱柜旁,拉开抽屉找出把剪子来,意欲抱起宝宝来剪爪子。孰料那畜生像是晓得她的动机,竟“喵”了两下便逃出去了,她只得在后面追赶,嘴里叫着“宝宝”。宝宝哪里肯听,腰身柔软地扭动着下了楼梯,竟出了门,往隔壁堆杂物的耳房去了。

“宝宝?乖,宝宝?”她手持剪子跟入杂物房,听见里边“哧啦”作响,宝宝正蹲在一只藤箱上又抓又挠,仿佛非要挖出一个真相来不可。她上前将宝宝抱起,它拼命挣脱了,由她臂弯里滑落,继续与藤箱“搏斗”。她这才想起箱子还是施家大儿媳特意拿到这里来,委托她保管的,当时只当是那女人疯了,便把箱子随意一放了事,却不想被这猫缠上了。于是反勾起了她的好奇心,想打开看一看,尤其箱身上已被抓得斑驳不堪,到时若对方要起来,少不得还要赔个新的,反正系猫惹的祸,怪不了谁,就用这借口开箱检查一下物品也未有不妥。

她这样想着,剪子已不知不觉在挑挖箱面上的锁,不消一刻钟便挖开了。因用力太猛的缘故,箱盖弹起的瞬间,一个黑圆的球状物亦跟着滚出来,撞过她的膝盖一路往杂物房外溜去。她来不及去看,已被箱子里其余的东西吓住,那几根黑炭条般的“粗棍子”上,赫然嵌着一只红澄澄的宝戒……

空气瞬间在她的喉咙口凝住,她一动不动,似血液在脉管里堵住,不再流通。

随后,上官姆妈在厨房里听见一声断肠的惊叫,震落了她手里的一碗水炖蛋。

朱芳华已在巡捕房的审讯室内坐了一天一夜,按体力来讲,她应该早已扛不住了,然而意志力却是惊人的,只睡一个钟头居然能让她保持住端正的坐姿,几个警察连番审问,从她嘴里讲出的答案都是一模一样的。

“箱子里的尸体是谁的?”

“不知道。”

“那箱子里的人是你杀的吗?”

“不是。”

“箱子为什么会到你手里?”

“这箱子不是我的,我交给上官小姐的箱子里放的是常风的遗物。”

“胡扯!你丈夫的遗物为什么要交给公公的女人去保管?!”

“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每次盘问都到这里结束,巡捕将她在施家的房间、后花园搜了个遍,均一无所获。而上官珏儿发现的那个碎尸,亦只有经火焚烧过的头颅与四肢,躯干部分却不知去向。至于死者的身份,更是无从辨别,只经由法医鉴定,勉强认出是具男性的尸体。朱芳华的父亲从江西老家赶上来,欲将女儿带回乡下暂住,把病养好,孰料她却死活不肯,只说:“我如今还是施家少奶奶的身份,哪里能回去那种地方再住?你们且不要管我,他的混账弟弟一天没送上刑场,我便不回去!”兴许是施逢德自认教子无方,内心有愧,竟也不反对,还让下人服侍这位大少奶奶。

只是那“箱尸案”却又让济美药房与上官珏儿双双出了回名,最麻烦的是,亦曝光了施逢德与这位电影明星的关系。一时间各大报纸周刊均拿这件掺了血腥味儿的桃色新闻登头条,风头竟远远盖过月竹风家的灭门惨案,上官珏儿的《香雪海》片场的“大战”便是证明。

那日上官珏儿一到片场,便被记者与影迷包围,一批女二号琪芸的拥护者在旁发出阴险的嘘声。记者每每问及“上官小姐与济美大药房施老板可是情人关系?几时能吃到你们的喜糖”时,“琪芸迷”们便冷笑,于是两派影迷起了冲突,乃至大打出手,将整个片场搞得一片狼藉,最后不得不动用警察来制止。唐晖当时亦在现场,只听得此起彼伏的尖叫里只两个字是清楚的——淫妇。

于是顶着“淫妇”称号的上官珏儿被保镖护送上车,唐晖一直紧紧跟随,只是有些害怕看到她的脸。她还会不会似从前那样波澜不惊,把苦都闷在心里?正想着,右手腕却被她抓住,她似乎有些发抖,手心冰凉,他不得不抬头看她,一张浓妆的脸,鲜红唇色都是画出来的,一对柳眉虚若浮雕。

“你费心了。”她只说了这一句,便猫下腰钻入车篷。他怔怔望着,反复回味腕上一抹她留下的余温,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绳索。只可惜,那只是空浮的关怀,完全使不到点上。尽管唐晖将上官珏儿写成是抵挡住压力与诽谤勇往直前的“女英雄”,然而普通人总爱观赏名人的阴暗面,那叫“取乐”。所以她的勉强,她的疲惫,都映在无数个表演式的笑容里了,真当是职业式的悲哀。

藤箱的秘密大白天下之后,杜春晓却陷入了恐慌,因答案与她猜测中的不一样,可能和施常云预料的亦有些偏差,于是她不得不拿了一份《申报》再次回到看守所内,与那凶残的死囚交流。

“这箱子会在嫂子手里头,真有趣……”到底长期待在封闭空间里,疏于照顾,施常云的头发和胡子已长得不成形状,令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而且那具尸体还是男性。”

“所以杜小姐又有何高见?”

杜春晓没有搭腔,却笑道:“施少也杀过人的,您倒是说说,杀人是什么感觉?”

“哈!哈!”施常云喉咙里挤出两声尖笑,遂正色道,“杀人是什么感觉,杜小姐不是再清楚不过了么?”

“什么意思?”她突然有些莫名的心慌,眼前的凶残罪犯,双目如刃,似是已刺穿她的过去。

他勉强从栏杆里伸出三根手指,抚了一下她冷冰的手背,突然叫出她另一个名字:“乔安娜,你怎么还不去找斯蒂芬呢?”

她脑中像过了闪电一般惊愕,只不敢表露:“我会去找他的,你放心。”

“女人太骄傲不是好事。”施常云缩回手指,“你以为把过去埋得很深,它就真的消失了?乔安娜,你用那破牌把多少人骗得团团转,没想到自己也有天真的时候呀。”

杜春晓的记忆已被暗处伸来的一只手抓住,往那深不见底的地狱拖去……她挣扎着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往出口走去。

施常云施咒一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去找斯蒂芬,去找他!你晓得只有他能给你答案,也让你不再逃避自己的罪。我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

“一样的”三个字,让杜春晓开了窍,伦敦的阴霾巷道再次向她逼压过来,刹那间她双手血红,指尖滴落黑色的汁液……她惊觉,十二年前的往事并未随她漂洋过海回到青云镇而改变,反而在岁月的磨砺下愈发鲜明起来。

他是谁?!

施常云的恶煞面孔在她脑中狞笑、皱眉……

他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留洋时的英文名字?

她紧张得几乎要呕吐。

10

斯蒂芬的优雅无人能及,他习惯在清晨六点起床,将被子叠出四个角,然后磨好咖啡豆,在煮咖啡的容器内灌上热水,将咖啡粉放入,顺时针方向搅动三次,待水缓缓流入壶底的时候,便留下堆成山坡状的褐渣,光滑粉亮。

事实上,今天的咖啡煮得不太好,喝起来有些微酸,但很快斯蒂芬便打起精神,往脸上抹了些乳霜,小心地把月光石袖扣整理了一下,这才走出来营业。他知道有些客人喜欢从早上一直坐到次日凌晨,把这儿当成家居旅馆。但斯蒂芬并不介意,他喜欢自己的地盘上长期有人,多年前,在伦敦的红石榴餐厅里,他可以靠一杯啤酒在那儿消磨十七个小时。尤其在那个爱下雨的城市,十天里有九天你的鞋底都是湿淋淋的,小餐馆是最好的慰藉。

所以斯蒂芬喜欢中国,更喜欢上海,一想到他终要离开这片土地,心情便异常烦闷,且当预料中的结果愈靠愈近时,他的兴奋与失落便在胸口胀成一只气球。但走之前,他一定要见到那个女人,否则有些事,恐怕一世都放不下。

那女人,如今便站在他的店门外,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头发用发油之类的东西尽量将外翘的末梢固定在最小的幅度之内,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蜜粉,掩盖了皮肤上的坑斑,口红是鲜浓却极易掉色的,现在已褪了一半,泛出微微的黄,白色丝绸衬衫的荷叶翻领上有几道显眼的皱褶,米色长裙下一双沾上浮灰的尖头牛皮鞋已磨秃了跟。

她走进来的时候带入一股清湿的风,他才惊觉原来今朝也落雨了,街面的颜色很深。

“要点儿什么?”他上前,轻笑。

无论到何种年纪,斯蒂芬都会是个英俊的男人。

这是杜春晓一直以来对他不变的评断,哪怕他现在已是货真价实的中年男子,法令纹与颧骨都鲜明得过分,然而还是极漂亮的,散发淡淡光泽的茶色头发柔软如昔,递上餐单的那只手背上,那几根浅金色体毛也还是熟悉的。

“你就这么想我呀?”她点了一杯红茶,一块蛋糕,浅浅笑着。

他望住眼前这位不漂亮,却很有自信的女人,掂量出她笑容里的锐利。

“个倒稀奇来,明明是侬想我,才会来呀。”他用标准的上海话应答,搞得她有些哭笑不得。

她用餐叉将蛋糕切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回道:“我没钱付账的,你请。”

他笑了。

两人瞬间回到英伦的校园时光里,那时他们都手头拮据,却偏偏要尝试昂贵的东西,于是他去偷盗,她负责放风,把一家点心铺偷到几乎“破产”。

那个辰光,他们还是纯的,好的。至于何时开始不好,他们都在刻意回避,却又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想。

于是他只得先开了口:“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施二少告诉我的,他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包括很不好的事,那些事,原先只有你知我知,我以为以后也会是这样,但显然我是估错了。”她一点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他尴尬地摸摸鼻子,干脆坐下,窗外被细雨洗到碧绿的梧桐叶散发的清香,仿佛正透过玻璃传来。街对面,拿他的店当“家居旅馆”的法国老头正匆匆往这里走来,腋下夹着一叠报纸。

“好了,长话短说,我只想知道先前骚扰过高文的那几个俄罗斯人的下落,希望你可以告知。”

“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她咽了一下口水,一时竟难以启齿,要怎么讲?难道说自己在帮未婚夫做私家侦探?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只得讪讪道:“有朋友托我帮忙调查这案子。”

“这么危险的事情,交给警察不是更好?”

“在警察面前你会坦白么?”她忍不住反将他一军。

他笑了:“只要我知道的,必定会讲,但是你讲的俄罗斯人,我确是不知道下落,所以——”

她不由得皱起眉来,几乎当即便要放弃,因他不肯讲的事情,谁都撬不开嘴,这个道理唯她最懂,可又有些不甘,便逼将道:“怕是这两桩命案与你也脱不了干系,所以你才不肯讲吧。”

“激将法对我没用,乔安娜。”他耸了耸肩。

她站起身来,掏出钱包打开,他忙起来摁住,道:“我请客。”

“谁说我要付钱?”她推开他的手,从钱包内取出一张牌,放在桌上,“这是给你的第一次警告,下次我再来的时候,希望你能讲些实话。”

他看到那张放在瓷碟边的战车牌,只得苦笑,晓得这个事情还远远没完,这既是她的作风,更是她的脾气。

夏冰找来的包打听叫小四,系安徽逃荒来的,在法租界混了几年赌场之后付出了一只左手的代价,随后便开始依靠收罗情报维生。这类角色本无甚稀奇,可他在秦亚哲的赌台上出千还能逃出命来,确是不简单的。更夸张的是,夏冰找到他的辰光,他正拿另一只手当赌注,跟人家玩摇摊,在赢了十个大洋之后方兴致勃勃地别过头来搭理夏冰。

原本夏冰想换个人,孰料把他带回去给杜春晓看了,她却喜欢得不得了,当即拍板,给他许诺了诸多好处,临走前还急着付了定钱。

“这个人看起来太闲散,恐怕有些靠不住吧?”夏冰推了推眼镜架子,显得忧心忡忡。

“不会。”杜春晓摇头道,“身带残疾的人会比平常人更要强一些,他将来对我们一定很有用。”

果不其然,三天之后,小四便浑身酒气地闯进石库门弄堂,对夏冰丢下一段话:“听那边讲,那洋人的尸首旁边当时还有半张俄文报纸和一件女褂,施老板家的大儿子被砍,二儿子被抓之后,施家大儿媳朱芳华曾与一个男人在逸园跑狗场私会。”

“知道那男人是谁吗?”

小四也不搭腔,只伸出手来,夏冰忙又付了他五块钱,他这才懒懒答道:“听那边讲,也看不太清楚,对方穿着打扮倒也蛮摩登的,年纪很轻,有点儿矮有点儿瘦,就这些了。”

说毕,转身要走。

夏冰追问道:“你这些都是听哪边讲的呀?”

“嘿嘿。”他转头笑了一笑,“哪边?就那边嘛!”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走出门口了,与急匆匆跑进来的李裁缝撞了个满怀,他也不答理,反将帽檐压低了些,径直往弄堂口奔去。

“小瘪三作死啊?”李裁缝拍着心口不断回头看小四的背影,好一歇才回转来对夏冰笑道,“小夏,杜小姐在哇?”

“伊一大早出去咧,李先生有何贵干?”夏冰正琢磨着是不是顺着那报纸的线索找下去,抑或从朱芳华那里突破,所以见到邻居上门难免有些不耐烦。

“那她几时回来?我找她说说怪事体呀。”

“什么怪事体?先讲给我听听,我来转告。”他一听李裁缝嘴里说出“怪事体”三个字,便有了兴趣,因根据以往经验,这嘴碎的男人讲的奇事,确是每次都离奇无比。

“不要,我等歇再过来,她回来吃夜饭哇?你但凡有耐性,各么听我老李一句话,留下来等她,三个人一道吃,我今天炖了只猪脚爪,过来搭伙好哇?”

夏冰于是索性把心一横,坐下与李裁缝一道等起杜春晓来。

傍晚时分,杜春晓果然神色凝重地回来了,对饭桌上摆的香酥蹄髈也不看半眼,只将皮包往沙发上一丢,便坐下了。

李裁缝似乎是没觉出她的失落,竟欣喜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道:“春晓,侬晓得哇?上次侬讲过来做衣裳的那块料子是戏服,客人必定是与宋玉山有一腿的富家太太,侬真是料事如神,猜着啦!不过侬晓得那位太太是啥人哇?”

“啥人?”她懒洋洋地抬了一下眼皮。

“就是洪帮二当家秦亚哲的五姨太毕小青呀!”

杜春晓这才仿佛火烧屁股一般从沙发上弹起。

11

屠金凤已十天没有困好觉,后花园里那一丛啼血般的木芙蓉总令她无从释怀,仿佛灵魂深处还有一摊更浓的血在不断蔓延,快要滴出她的身体,将她染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