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想,诗歌的产生也是这样。它来自目力所不及的高处,源头神秘而又模糊,荒凉而又芳香,像河流那样容纳一切汇人的小溪,在群山中间寻觅出路,在草原上发出琤琮的歌声。它浇灌田野,向饥饿者提供食粮。它在谷穗里寻路前进。赶路的人靠它解渴:当人们战斗或休息的时候,它就来歌唱。
它把人们联结起来,而且在他们中建立起村庄。它带着繁衍生命的根穿过山谷。
歌唱和繁殖就是诗。
它离开神秘的地下,繁殖着,唱着歌向前奔流。它以不断增长的运动产生出能量,去磨粉、鞣皮、锯木、给城市以光明。它造福,黎明时岸边彩旗飞扬:总要在会唱歌的河边欢庆节日。
我记得在佛罗伦萨时,有一天去参观一家工厂。在厂里我给聚集在一起的工人朗诵我的诗,朗诵时我极其羞怯,这是任何一个来自年轻大陆的人在仍然活在那里的神圣幽灵近旁说话时都会有的心情。随后,该厂工人送我一件纪念品,我至今仍然保存着。那是一本一四八四年版的彼特拉克诗集。
诗已随河水流过,在那家工厂里歌唱过,而且已经同工人们一起生活了几个世纪。我心目中的那位永远穿着修士罩袍的彼特拉克,是那些淳朴的意大利人中的一员,而我满怀敬意捧在手里、对我具有一种新的意义的那本书,只不过是拿在一个普通人手里的绝妙工具。
我想,前来参加这个庆祝会的有我的许多同胞,还有一些别国的男女知名人士,他们绝不是来祝贺我个人,而是来赞扬诗人们的责任和诗的普遍发展。
我们大家在这里欢聚一堂,我很高兴。想到我的那些经历和写过的东西能使我们接近起来,我感到由衷的欣慰。确保全体人类相互认识和了解,是人道主义者的首要责任和知识界的基本任务。只要有爱,就值得去战斗和歌唱,就值得活在世上。
我知道,在我们这个被大海和茫茫雪山隔绝的国度里,你们不是在为我,而是在为人类的胜利而举行庆祝。因为,如果这些高山中最高的山,如果这汹涌的波涛,最激烈的太平洋波涛,曾经企图阻止我们的祖国向全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曾经反对各国人民的斗争和世界文化的统一,现在这些高山被征服了,大洋也被战胜了。
在我们这个地处偏远的国家里,我的人民和我的诗歌为增进交往和友谊进行了斗争。这所大学履行其学术职责,接待我们大家,从而确立了人类社会的胜利和智利这颗星辰的荣耀。鲁文·达里奥在我们南极星的照耀下生活过。他来自我们美洲美妙的热带地区。他大概是在一个跟今天一样的天空澄碧、白雪皑皑的冬日来到瓦尔帕莱索的,来重建西班牙语的诗歌。
今天,我向他那星星般的壮丽,向他那仍在照耀我们的晶莹的魅力,寄予我的全部思念和敬意。
昨夜,我收到第一批礼物。其中有劳拉·罗迪格带给我的一件珍品,我十分激动地把它打开来。这是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的《死的十四行诗》的手稿,是用铅笔写的,而且通篇是修改的字迹。这份手稿写于1914年,但依然可以领略到她那笔力雄健的书法特色。
我认为,这些十四行诗达到了永恒雪山的高度,而且具有克维多那样的潜在的震撼力。
此刻,我把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和鲁文·达里奥都当作智利诗人来怀念,在我年满五十周岁之际,我想说,是他们使真正的诗歌永远常青。
我感激他们,感激所有在我之前用各种文字从事笔耕的人。他们的名字举不胜举,他们有如繁星布满整个天空。
解脱
【埃及】萨达特
在五十四号牢房里,我从生活的各种需求的束缚中一个又一个地解脱了出来。
当精神从它的重压之下得到舒展时,自我得到了解放,它就像小鸟一样,冲出牢笼,飞向广阔的天空,飞遍整个宇宙,奔向无边的苍穹。一个人如果被金钱、地位迷住了心窍,就肯定将一事无成。因为他将永远成为自己的欲望和财产的奴仆,因此,也就不能成为自己的主人;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从一切个人的私欲中摆脱出来。
当一个人从世间的烦恼和痛苦的个人小天地里摆脱出来时,他就会看到一个从前他不曾了解的新世界展现在他的面前,这个新的世界比他所熟悉的生活要广阔得多,丰富得多,而且是一种不同类型的世界。在这个新世界里,个性得到了解放,它将不分时间、地点地存在于任何地方。在这一解放中,欲望变成了一种爱,所有搅乱安宁的东西转变成了永久的和平。这样,人类就可以找到比他在地球上所能享受到的一切更为幸福的幸福。
因此,我在五十四号牢房度过的最后半年,至今仍然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因为在这期间,我第一次认识了这个新世界,一个完全否认自我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自我融化于宇宙万物之中,进而逐步扩大,以至同宇宙的主人联系在一起。
当然,这都是在我进行自我省察、自我体验、自我了解后才得到的收获。不容置疑,我的博览群书也帮助我揭示了这一新世界。我没有研究过苏非派,但是在我阅读了苏非派信徒的谈话和著作之后,就像我在狱中阅读过的许多东西一样,在我的心灵中发生了反响。因为它为我说出了我已经感到,但对其理解尚未达到完全意识并能予以表述的东西。苦难也许是使我和这个新世界接近的重要因素之一:我在这个新世界中懂得了精神上的安宁。这正是我以前所不理解的。因为极度的痛苦才能建树人类,使他看清自己的真相。这些痛苦包含在许多人类的最高价值之中。
例如,生活中使我最痛苦的莫过于朋友对我的背信弃义,因为对我来说友谊是一个神圣的东西。因此,当一个朋友对我背信弃义时,我感到大地都在我的脚下晃动。当我决定由于这个朋友对我背信弃义而离弃他时,我感到我实体的一部分脱离了我,遭受了人类无法忍受的痛苦;我向谁求助?有什么办法来埋葬我的悲伤?
在我了解了我的新世界并生活在其中之后,我的情况就不再如此了;狭义的自我不复存在了,唯一存在的是宇宙本身,最高的自我。
这个新世界对我来说是一个真正的启示,因为我在这个新世界中领悟了真主的友谊。只有尊严的真主才是不会背叛你或抛弃你的朋友,因为是他创造了你,造就了你,赋予你忠诚,把他的精神灌注于你。他只知道无限的爱和无比的善良。
他希望他所创造的生活能光荣地、生气勃勃地、美好地存在下去。
在我领悟了真主的友谊之后,我发生了许多变化。我绝不再生气,除非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生活对我来说已变得更加宽广,更加美好,更加扩展。我的忍耐力增加了,不管我应该承担的事情如何,问题有多少。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目的是造福于他人。任何人嘴角的笑容,任何人内心的欢乐的跳动都使我感到幸福,就像我的心在欢乐地跳动一样。复仇和仇恨在我的心灵中不再占有任何位置,我对善良将永远战胜一切的信念已变成了我意识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更加感觉到了爱的美,这本来是我在农村度过的青年时代形成的感受,它如同一条带子在工作和生活中将人们汇合在一起。后来,在我生活的各阶段中我母亲用这种爱哺育了我,因为她——真主怜悯她——是永不枯竭的爱的源泉。这是她的天性——无限钟爱感情的汇聚。
因此,也许我在五十四号牢房遭受最大的痛苦是我感到感情上的空虚,因为要使一个男子汉成为一个完美的人,他就必须有一个女伴侣,彼此相爱。这的确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因为当一个人的心中充满爱时,就能完成他的使命。一生中如果没有这种爱情,他就会感到缺少一种重要的东西,不管他有什么作为,他也是不完美的。
这就是我在我一生中各个阶段的感受,在我看来,我绝不认为作为人类最高价值的爱在某一天会发生变化,而是相反,我发现爱是万能的钥匙。
这是在五十四号牢房里发生的。当我摆脱了自我,便享受到了真主的友谊;他以他的爱填充着我的心田。至高无上的真主随时随地都在护佑着我。这种友谊使我懂得了爱是建立生活并使其繁荣、结果的一个法则,没有它,就没有~切。
我通过爱发现了自我。当我否定了这种自我并将它融化在整个世界之中时,对埃及——对整个宇宙——对尊严的造物主——的普遍的热爱就成了我过去和现在履行我生活中的义务的出发点了。我在狱中的最后几个月,在我出狱之后,当我成为革命指导委员会成员时,以及现在我成了埃及共和国的总统时,都是如此。
因此,我一向提倡爱,因为它是保护人类免遭一切危机的保护伞。凡是懂得爱的人就绝不会遭受荒歉,只会得到发展和繁荣。因为爱就是贡献,贡献永远是建设。与此相反,在我就任总统前的十八年中,我们的生活充满着仇恨,因此,一切正在进行中的东西都遭到了毁灭,至今我们仍然受着它的影响。
不死鸟
三毛
一年多前,《爱书人》杂志给我出了一个题目“如果你只有三十天的寿命,你将会做些什么?”
我一直没有动笔。
荷西听我说起这件事情,也曾好奇地问过我:“你会做些什么呢?”
当时,我正在揉面,我举起了沾着白粉的手,温和地摸摸他的头发,慢慢地说:“傻子,我不会死的,因为还得给你做饺子呢!”
以后,我们又谈起这份欠着的稿子,我的答案仍是那么的简单而固执:“我一样地守这个家,有责任的人是没有死亡的权利的。”
虽然预知死亡是我喜欢的一种生命结束的方式,可是我仍然不能死,在这个世界上有三个与我个人存亡紧紧相连的人。那便是我的父亲、母亲还有荷西,如果世界上有他们活着一日,我便不可以死,连神也不能将我取去,因为我不肯。
让我父母在渐人高年时失去爱女,那么他们一生的幸福和慰藉,会因为这一件事情完全崩溃,这样尖锐的打击不可以由他们来承受,那是过分残酷也过分不公平了。
要荷西半途折翼,失去他相依为命的爱妻,那么在他日后的心灵上会有什么样的伤痕,什么样的烙印?如果因我的消失而使得荷西的余生不再有一丝笑容,那么我便更不能死。这些,又一些,因我的死亡而将使父母及丈夫所遭受到的大劫难。
每想起来,便是不忍,不忍,不忍又不忍。
毕竟,先走的是比较幸福的,留下的并不是强者,可是想到这彻心切肤的病痛,我仍是要说——为了爱的缘故,这永别的苦杯,还是留给我来喝下吧。
我愿意在父亲、母亲及荷西的生命圆环里,做最后离世的一个,如果我先去了,而将永远的哀伤留给世上的他们,那么是死不瞑目的,因为我的爱有多深,我的牵挂便有多长。
所以,我几乎没有选择地做了暂时的不死鸟,我的羽毛虽然因为荷西的先去,已经完全脱落,无力再飞,可是那颗碎掉的心,仍是父母的珍宝。再痛,再伤,他们也不肯我死去,我也不忍放掉他们啊。
总有那么一天,在金色的彼岸,会有六张爱的手臂张开了在迎我进入永生,那时,我方肯含笑狂奔而去了。
这份文字本是为着另一个题目写的,可是我拒绝了只有一月寿命的假想,生的艰难,尘世的苦,死别时一刹那的碎心又碎心,还是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吧。
父亲、母亲、荷西、我的亲人,我爱你们胜于自己的生命,那么我便护着你们的幸福,不轻言消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