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还劝孟锦云读一读《资治通鉴》,并且送给她一本介绍《资治通鉴》的小册子作为入门读物。在读了这本小册子后,孟锦云请教毛泽东说:“这部书叫《资治通鉴》,是让统治者把历史当做一面镜子,照照自己,可为什么不从有史以来就写,而是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写起呢?”
听到这个提问,毛泽东的眼睛一亮,显出异常高兴的神情,笑着对小孟说:“这个问题提得好,孟夫子真是动了脑筋。看来,你是嫌这面镜子不够大,怕照得不够全面。其实,这面镜子已经不小了,统治者如果认真照一下的话,恐怕不会一点益处没有。如书里论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清朝的雍正皇帝看了很赞赏,并据此得出了结论,治国就是治吏。如果臣下个个寡廉鲜耻,贪得无厌,那非天下大乱不可。”
孟锦云说:“主席,您讲的这个意思我明白,历史确实是一面镜子,可是为什么不从头写起呢?从头写不是更完整吗?”
毛泽东说:“司马光之所以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写起,是因为这一年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或者说是司马光认为发生了一件大事。”
孟锦云说:“这一年有什么大事?我学过的历史书上,怎么没讲到?”
毛泽东说:“这年,周天子命韩、赵、魏三家为诸侯,这一承认不要紧,使原先不合法的三家分晋变成合法的了,司马光认为这是周室衰落的关键。‘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也’。选择这一年的这件事为《通鉴》的首篇,这是开宗明义,与《资治通鉴》的书名完全切题。下面做得不合法,上面还承认,看来这个周天子没有原则,没有是非。无是无非,当然非乱不可。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嘛。任何国家都是一样,你上面敢胡来,下面凭什么老老实实,这叫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孟锦云说:“为什么从这年开头我明白了,可为什么只写到五代就停止了呢?”
毛泽东说:“有人说,这是由于宋代自有国史,不依据国史,另编一本有困难。我看这不是主要的。本朝人编本朝史,有些事不好说,也可以叫做不敢说,不好说的事大抵是不敢说的事。所以历代编写史书,本朝写本朝的大抵不实,往往要由后一代人去写。”
孟锦云又说:“《资治通鉴》里写了不少皇帝,有些皇帝糊涂得很,可他还当皇帝,真让人不可思议。”
毛泽东说:“中国的皇帝很有意思,有的皇帝很有作为,有的皇帝简直就是糊涂虫,可那是没有办法的事。皇帝是世袭呀,只要老子是皇帝,儿子再糊涂也得当皇帝,这也怪不得他,生下来就是皇帝嘛。还有两三岁就当皇帝,当然要闹笑话。他那个皇帝好当得很,什么事都有人替他办噢。”
孟锦云说:“那种皇帝当然好当,谁都能当。三岁就当皇帝,真是荒唐。”
毛泽东说:“中国历史上有三岁的皇帝,但没见过三岁的娃娃拉着车满街跑,六岁也不行。你说当皇帝与拉车哪个更难啊?皇帝糊涂,当然大臣们就胡来,就拼命地搜刮老百姓。老百姓不服就要镇压,那方法残酷得很,《通鉴》上就有这样的记载。当时有一种刑罚,把人的肚子打开,拖着犯人的肠子走。暴政到了这种程度,老百姓忍无可忍了,就造反,镇压不下去,就完蛋。”
孟锦云又向毛泽东请教了一个问题:“王安石与司马光既是对手,又是朋友,这是怎么回事儿?”
毛泽东说:“这两个人在政治上是对手,王安石要变法,而司马光反对。但在学问上,他俩还是好朋友,是相互尊重的。他们尊重的是对方的学问,这一点值得我们学习,不能因政见不同,连人家的学问也不认帐了。”
孟锦云说:“以前总认为《资治通鉴》是司马光一人编写的,现在才知道是几个人合写的。”
毛泽东说:“一个人,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编写不了这么一部大书。写上名字的是五个人,没写上名字的还不少呢。这个写作班子互相配合,各施所长,一干就是19年,这里还有皇帝的支持。当然,主要是靠司马光,没有他主持,一切都不会有。”
孟锦云听了毛泽东的介绍,情不自禁地说:“这部书真是一项大工程!”
毛泽东也感叹道:“说得对,大工程。司马光可说是有毅力,有决心噢,他在48岁到60多岁的黄金时代完成了这项大工程。当然,这段时期他政治上不得志,被贬斥,这也是他能完成这部书编写的原因呢。”
孟锦云说:“听说司马迁也是这样,受宫刑之后完成了《史记》。”
毛泽东说:“中国有两部大书,一曰《史记》,一曰《资治通鉴》,都是有才气的人在政治上不得志的境遇中编写的。看来,人受点打击,遇点困难,未尝不是好事。当然,这是指那些有才气、又有志向的人说的。没有这两条,打击一来,不是消沉,便是胡来,甚至会去自杀。那便是另当别论。司马光晚年还做了三个月的宰相,过了一年左右的时间,他便死了。死了之后,还接着倒霉,真是人事无常啊。”
孟锦云说:“人一辈子谁知会碰上什么事,很难预料。我看书里面还讲到,宋朝有了刻版印刷,对出《资治通鉴》起了很大的作用。”
毛泽东说:“自宋朝才有了刻版印刷,以前的书都是靠手抄。要是没有刻版印刷,这书出得来出不来,我看还是大有问题的。看来,成就一件事,要八方努力;而坏一件事,只要一方拆台就够了,建设可比破坏难得多噢。”
孟锦云转了个话题:“为什么那么一部大书,写政治军事的那么多,写经济文化的那么少呢?”
毛泽东说:“中国的军事家不一定是政治家,但杰出的政治家大多数是军事家。在中国,尤其是改朝换代的时代,不懂得军事,你那个政治怎么个搞法?政治,特别是关键时刻的政治,往往靠军事实力来说话。没有天下打天下,有了天下守天下。有人给《左传》起了个名字,叫做‘相砍书’,可它比《通鉴》里写战争少多了,没有《通鉴》砍得有意思,《通鉴》是一部大的‘相砍书’。”
孟锦云:“‘相砍书’?可真有意思,‘砍’就是战争吧?”
毛泽东说:“《通鉴》里写战争,真是写得神采飞扬,传神得很,充满了辩证法。它要帮助统治阶级统治,靠什么?能靠文化?靠作诗写文章吗?古人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看古人是说少了,光靠秀才,三十年,三百年也不行噢。”
孟锦云请教道:“古人这么说,现代人也这么说,为什么秀才就不行呢?”
毛泽东说:“因为秀才有个通病,一是说得多,做得少,向来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二是秀才谁也看不起谁,文人相轻嘛!秦始皇怕秀才造反,就焚书坑儒,以为烧了书,杀了秀才,就可以一劳永逸了,可以二世三世地传下去,天下永远姓秦。结果是‘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是陈胜、吴广、刘邦、项羽这些文化不高的人,带头造反了。”
但毛泽东又说:“没有秀才也不行,秀才读书多,见识广,可以出谋划策,帮助取天下,治理国家,历代的明君都不离开秀才啊!”
最后,毛泽东总结性地说:“《通鉴》是一部值得再读的好书。有人说,搞政治,离不开历史知识。还有人说,离不开权术,离不开阴谋。甚至还有人说,搞政治就是捣鬼。我想送给这些人鲁迅先生说的一句话:‘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
现在,一部线装本《资治通鉴》仍静静地放在中南海毛泽东故居里。可以说,《资治通鉴》伴随毛泽东走过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毛泽东的中国古史观
人猿相揖别。
只几个石头磨过,
小儿时节。
铜铁炉中翻火焰,
为问何时猜得,
不过几千寒热。
人世难逢开口笑,
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
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
但记得斑斑点点,
几行陈迹。
五帝三皇神圣事,
骗了无涯过客。
有多少风流人物?
盗跖庄蹻流誉后,
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歌未竟,
东方白。
这是1964年春,毛泽东填写的词作《贺新郎·读史》。
据毛泽东身边工作人员回忆,毛泽东是在读司马迁的《史记》和范文澜所著《中国通史简编》后填写的此词。词中,毛泽东抒发“读史”过程中的强烈感受,表达了他对中国古代社会演进规律的基本观点。
西汉伟大史学家司马迁在他的《史记》开头第一篇,就是《五帝本纪》,以“五帝”作为中国历史可以上溯的最早记录。
司马迁记载的“五帝”,是指黄帝、颛顼、帝喾、尧、舜这五大圣王。黄帝是在打败了原先统领诸侯的神农氏炎帝,平定了诸侯中反叛作乱的蚩尤以后,才被尊为天子的。
黄帝之后的其他帝王,包括后来的夏、商、周的统治者,都是黄帝的后代。这样一来,整个中华民族的文明史,就以黄帝及先前的炎帝作为源头了。直到今天,我们还在自豪地以“炎黄子孙”自称,说明这一记载深远之影响。
至于“三皇”,司马迁只是在《史记·秦始皇本纪》里君臣议论帝号时提及过,指的是天皇、地皇、泰皇,但他并没有为“三皇”专门立一篇本纪,可见对于“三皇”事迹,他大概是有疑问的。
司马迁以后,人们又编造出一个盘古,说他是开天地的始祖,出现在“三皇”之前。因此中国就被说成是盘古开天辟地,“三皇”接踵其后,“五帝”相继禅位,然后才出现夏、商、周朝,不断沿袭下来。
怎么认识数千年来代代相传的中国史前史的面目呢?上述种种传说或记载到底可信不可信呢?
从1927年起,我国考古工作者在北京西南的周口店山洞里,发现了生活在距今大约50万年前的中国猿人的化石;在山顶洞穴里,发掘出大约1.8万年前的人骨化石、石器等。这一考古发现震惊中外,以至人们在论及人类起源时,都要提及中国猿人事实。因此,所谓“盘古开天地”的传说,显然成了无稽之谈。
毛泽东的这首《贺新郎·读史》运用唯物史观,以艺术的手法再现中国历史的演变情形。
毛泽东认为,“人猿相揖别”,即人类是从动物不断演变进化而来的。中国远古时代始开天地的是类人猿这种高级动物,不是盘古;从猿到人的进化是通过劳动实现的。人类的历史,当然也包括中国远古史在内,首先以原始社会开篇,经过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这几十万年的漫长时间在人类发展史上,不过是“小儿时节”;而接下来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不过几千寒热”,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也只是一瞬间,但生产力发展了,先是青铜器时代,后是铁器时代,因此有“铜铁炉中翻火焰”这一形象化的比喻。
同时,毛泽东还认为,认识中国历史发展演进的过程,不能仅仅满足于熟悉那些“斑斑点点”的“几行陈迹”的记载,还必须把握它的特点,掌握它的规律,认识它的“庐山真面目”。这“庐山真面目”就是:
首先,是劳动创造了人,也开辟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而不是神仙皇帝起作用。“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三皇五帝”这种说法靠不住,不能去相信它。
其次,是劳动人民创造了历史,也推动历史不断向前发展。进入阶级社会以后,奴隶社会里的奴隶对奴隶主、封建社会里农民对地主的阶级斗争,才是历史前进的动力。
毛泽东一针见血地指出:被历代统治阶级捧为“神圣”的“五帝三皇”,不过是欺骗人们的鬼话;被正史记载诬为“盗匪”的奴隶起义的领袖、农民起义的领袖(盗跖、庄蹻、陈涉,以及毛泽东在其他文章中提到过的历次农民起义的领袖人物),才是中国历史上真正的“风流人物”。
早在延安时期,毛泽东在《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这篇文章中,对中国古代历史提出一个总体的看法:
中华民族的发展(这里说的主要地是汉族的发展),和世界上别的许多民族同样,曾经经过了若干万年的无阶级的原始公社的生活。而从原始公社崩溃,社会生活转入阶级生活那个时代开始,经过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直到现在,已有了大约四千年之久。
这是依据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的社会发展阶段论,对中国历史发展阶段的基本划分。根据这个划分,中国历史在进入近代之前,经历了三个大的阶段:
无阶级的原始社会;
奴隶社会;
封建社会。
在该文中,毛泽东对中国古代社会的文化价值,给予了积极肯定:
在中华民族的开化史上,有素称发达的农业和手工业,有许多伟大的思想家、科学家、发明家、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艺术家,有丰富的文化典籍。
可以看出,毛泽东对中国古代社会的文化价值的确认,包括三个基本的方面,那就是:
其一,古代经济发展的成果;
其二,伟大历史人物;
其三,文化典籍。
毛泽东自豪地说,“中国是世界文明发达最早的国家之一”,同时提供新的论据说,“中国已有了将近四千年的有文字可考的历史”。
毛泽东说:“中华民族不但以刻苦耐劳著称于世,同时又是酷爱自由、富于革命传统的民族。”这里所说的“自由”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不能忍受黑暗势力的统治”,“反对外来民族的压迫”,“赞成平等的联合,而不赞成互相压迫”。毛泽东在这里所说的革命,指的就是反抗、推翻和改造黑暗势力(地主和贵族)的统治的农民起义,而改朝换代的关键,就是这种革命斗争。毛泽东认为:“多数朝代的更换,都是由于农民起义的力量才能得到成功的。”同时,毛泽东把反抗外来民族的压迫的斗争,也看做革命传统的一个方面。“在中华民族的几千年的历史中,产生了很多的民族英雄和革命领袖。所以,中华民族又是一个有光荣的革命传统和优秀的历史遗产的民族。”
毛泽东在这篇文章中指出,中国封建社会始自周秦,往后延续了3000年左右,并认为中国的封建制度的经济、政治、文化“长期地陷在发展迟缓的状态中”。
毛泽东在阐述中国封建社会的阶级关系时指出,农民身受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过着贫穷困苦的奴隶生活,并且没有人身自由,没有任何政治权利,“地主阶级这样残酷的剥削和压迫所造成的农民的极端的穷苦和落后,就是中国社会几千年在经济上和社会生活上停滞不前的基本原因”。
毛泽东从阶级斗争的观点出发解释中国古代历史,认为“封建社会的主要矛盾,是农民阶级和地主阶级的矛盾”。“在这样的社会中,只有农民和手工业工人是创造财富和创造文化的基本的阶级。”而农民起义是封建社会的阶级斗争的主要表现形式。他说:“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只有这种农民的阶级斗争、农民的起义和农民的战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因为每一次较大的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的结果,都打击了当时的封建统治,因而也就多少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但是,“由于当时还没有新的生产力和新的生产关系,没有新的阶级力量,没有先进的政党”,“这样,就使当时的农民革命总是陷于失败,总是在革命中和革命后被地主和贵族利用了去,当作他们改朝换代的工具。这样,就在每一次大规模的农民革命斗争停息以后,虽然社会多少有些进步,但是封建的经济关系和封建的政治制度,基本上依然继续下来”。
惊人妙语论帝王
惜秦皇汉武,
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
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
成吉思汗,
只识弯弓射大雕。
在他的气薄千古的词作《沁园春·雪》中,毛泽东激扬文字,一口气评点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这五位中国历史上功业赫赫的帝王。确实,阅读历代帝王传记,评点历代帝王功过得失,是毛泽东读史时的一大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