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三国演义》的中国人,都能背诵开篇诗词《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词,写得旷达幽远,豪迈中显出委婉细腻,洒脱中透露凄楚苍凉。饱经沧桑的诗人,以超然脱俗的姿态,将曲折繁杂的历史化为淡然一笑,让人感叹文字的力量。很多人以为这首词的作者是罗贯中,其实不然。罗贯中是引用了明代一位大文豪的作品,他的名字是杨慎。杨慎,字用修,号升庵,他是成都人,也是四川的骄傲,因为四川历史上只出过一位状元,就是这位杨升庵。杨升庵这个名字,也许后人更熟悉一些。
到成都新都,最希望去的地方,是桂湖。这是成都著名的古代园林,也是杨升庵的故居。这里曾留下很多文坛佳话,让人在湖光山色中品味前贤的才华和智慧,倾听历史的美妙回声。
走进桂湖公园,眼前一片青绿,整个天地,都被蓊郁翠碧的枝叶笼罩。这是一条紫藤长廊,两棵枝干苍老遒劲的老紫藤连理虬结,攀援爬升,抽枝长叶,繁华盛开,竟浩浩荡荡蔓延成一条长达百米的天然绿廊。如此奇观,可谓天下第一紫藤长廊。这两棵被称为“藤王”的紫藤已经生长了五百多年,据说是杨升庵亲手种植的,是真是假,难以考证。不过,杨升庵童年在桂湖畔生活时,应该见过这两棵紫藤,说不定还常常坐在紫藤的繁花和绿荫下读书。五百多年,天地沧桑,人事全非,这两棵紫藤,却生生不息,以它们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生长蔓延成如此壮观的景象。有人说,这是杨升庵的才华和文气,在这两棵紫藤身上昭显。
杨升庵生于书香门第,他的祖父杨春是湖广提学佥事,父亲杨廷和曾任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杨升庵少年时代就聪颖过人,传说中颇多趣事。一天,杨升庵在一条小河里洗澡,新都县令从河边路过,杨升庵在河里击水撒欢,视若无见。县令见这顽童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里恼火,责令他上岸。杨升庵一个猛子游到河心,从水里冒出头来对县令做鬼脸。县令命随从把杨升庵的衣裤挂到河边的树上。杨升庵在河里大喊:“还我衣裤。”县令笑道:“我出一对,你若对得好,便还你衣裤。对不出,光屁股回家。”然后道出上联:“千年古树为衣架。”杨升庵在水里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万里长江作澡盆。”县令大惊,知道这孩子非同寻常,赶快从树上取下衣裤,等杨升庵上岸亲自奉还给他。杨升庵十二岁时,曾作《吊古战场文》,其中有警句“青楼断红粉之魂,白日照翠苔之骨”,他的祖父杨春读后,欣喜地称赞:“吾家贾谊也。”一天,他的父亲杨廷和陪一批文人朋友观画,杨升庵也跟着一起看。杨廷和随口问儿子:“景之美者,人曰似画;画之佳者,人曰似真,孰为正?”要他以诗作答。杨升庵略加思索,立即口占七绝:“会心山水真如画,名手丹青画似真。梦觉难分列御寇,影形相赠晋诗人。”一首短诗,竟巧妙地阐述了绘画的境界和艺术的道理,众人无不惊叹。
公元1511年,杨升庵考中状元,那年他二十四岁。这是四川有史以来第一位状元,当然是地方上的一大喜事。当时的蜀王和四川总督亲自登门向杨升庵的祖父杨春道贺,并送来数目巨大的贺银,让杨府建状元牌坊。杨春推辞再三,无奈收下。但杨家没有建牌坊,而是用这笔钱修筑了新都的城墙。新都城墙长五公里,至今仍巍然耸立。在桂湖公园里,能看到一段长八百多米的城墙。这是成都平原上保存比较完整的明代古城墙。在新都人的眼里,桂湖公园里的古城墙,犹如杨升庵的纪念碑。
杨升庵当年考中状元,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之职。他投身政坛,面对的是一个宦官专政的腐败王朝。皇帝明武宗不理朝政,好色昏庸。杨升庵敢于直言,上奏朝廷,提出批评,然而不被理睬。杨升庵在京城郁闷,称病告假回到桂湖。几年后,新皇帝明世宗上台,他又被起用任翰林修撰兼经筵讲官。他有机会经常为皇帝讲解经书,对皇帝的不当作为,他在讲书时引经据典,借古喻今,明确地提出他的看法。诤言逆耳,明世宗也不喜欢刚正的杨升庵,经常借故取消讲书。明世宗的生父没有做过皇帝,明世宗上台后,将自己的生父尊封为“皇父”,这违反了明朝皇统继承的规则,引起朝臣分裂。以杨升庵父子为首的大多数朝臣都反对皇帝这样做。明世宗一意孤行,又尊生父为“恭穆皇帝”,杨升庵又和很多朝臣一起联名上疏劝谏。明世宗非但不理会,还将一些朝臣打入牢狱。杨升庵联络两百多人到皇宫前大哭,以示抗议。“帝益怒,悉下诏狱,廷杖之”。杨升庵被杖责两次,遍体鳞伤,死去活来,然后被充军流放到云南永昌卫,一去三十多年,直到七十一岁,病死边地。
皇父的名号,其实无关民生,为这类朝廷的“大礼仪”冒死抗争,以现代人的眼光看,似乎很不值得,甚至有点愚蠢。但在当时,却是知识分子的一种气节。杨升庵坚持“临利不敢先人,见义不敢后身”,这是他的实际行动,他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然而杨升庵不是腐儒,他的人生并没有就此潦倒。他是诗人,一生用诗讴歌自然,追寻真理,抒发心中的喜怒忧愤,存诗多达两千三百余首,其中很多脍炙人口的佳作。罗贯中写《三国演义》选开篇词,在浩淼诗海中挑中他的词,绝非偶然。他是学者,一生勤读好学,专研学问,通晓经史哲学、天文地理、金石绘画、生物医药,著述涉猎极广。他的著作,多达四百余种。《明史》本传中对他如此作评:“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第一。”
桂湖,也因为杨升庵而名声远扬。桂湖的构建,始于唐代,是一个千年古园。到明代,成为杨家的花园。桂湖之名,也从那时开始。桂湖是一个秀美幽静的园林。园中有碧水清澜,湖中莲荷摇曳,湖畔桂树成林,处处可见亭台楼阁和栈桥回廊,自然美景和人工创造在这里融为一体。杨升庵青少年时代在桂湖生活,从京师称病回乡的一段时间,他曾在桂湖畔过了一段安宁悠闲的日子。发配到遥远云南之后,他曾几次历尽艰辛回到家乡,只能小住几日,又重新踏上遥远的旅途,返回云南。在远离家乡的边地,桂湖是他梦魂牵绕的地方。门前的紫藤、园中的桂树、湖里的莲荷,交织在他的梦境中。住在桂湖时,杨升庵曾写过一首赠给好友的诗,题为《桂湖曲》:
君来桂湖上,湖水生清风。
清风如君怀,洒然秋期同。
君去桂湖上,湖水映明月。
明月如怀君,怅然何时辍。
湖风向客清,湖月照人明。
别离俱有忆,风月重含情。
含情重含情,攀留桂之树。
珍重一枝才,留连千里句。
明年桂花开,君在雨花台。
陇禽传语去,江鲤寄书来。
现在读杨升庵的《桂湖曲》,可以想象当年他在这里和知心的朋友雅聚,湖光月色中,清风拂面,花香袭人,这是人生的珍贵境界。朋友离去,在桂湖睹物思人,涌出心头的都是诗篇。桂湖公园中有升庵祠和升庵书屋,都是为纪念杨升庵所建。升庵祠中,有杨升庵坐像,坐像是一个表情沉静的中年人,以略带忧伤的眼神注视着前来参观的人。坐像背后的墙上,是一幅墨韵酣畅的书法,内容正是那首脍炙人口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和升庵祠一水之隔,有一座黄娥祠。这是为纪念杨升庵的妻子黄娥而建。杨升庵和黄娥夫妻恩爱,却聚少离多,一生都忍受着生离死别的愁苦。杨升庵发配云南,黄娥千里送行。孤身回到桂湖,被刻骨铭心的相思煎熬。黄娥也是诗人,她在桂湖写了不少思念丈夫的诗,这些诗,情真意长,感动了无数人。如七律《寄外》,写得凄凉悲切:
雁飞曾不度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
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
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黄娥思夫的诗词,流传最广的,是《罗江怨》:
青山隐隐遮,行人去也,羊肠鸟道几回折?
雁声不到,马蹄又怯,恼人正是寒冬节。
长空孤鸟灭,平芜远树接,倚楼人冷栏干热。
夫妻间的思念、关怀和离别相思的苦恼,在这首诗中表达得入木三分,深入骨髓。登楼倚栏思念丈夫,温热的身体焐热了冰冷的栏杆,身体冷了,栏杆热了,这样的情景和意象,让人心魂震撼。“倚楼人冷栏杆热”成为千古名句。
桂湖的美景,和它所承载的历史,使这座园林成为成都境内一个重要的人文景观。几个世纪以来,很多人到这里寻找杨升庵的足迹,感受五百年来的人间沧桑。曾国藩游访桂湖后,留下一副对联:
五千里秦树蜀山,我原过客;
一万顷荷花秋水,中有诗人。
桂湖的荷塘清波和桂子幽香,会很自然地把人拽入杨升庵的时代。后人眼里所见,也是杨升庵当年眼帘中的景物,睹物思人,也反思岁月阴翳中的种种遗憾。曾国藩在新都时,写了三首吟咏桂湖的五律《题桂湖》,诗中着意描绘桂湖的美景,避开了杨升庵的坎坷遭遇:
遂别华阳国,归程始此赊。
翻然名境访,来及夕阳斜。
翠竹偎寒蝶,丹枫噪暮鸦。
词人云异代,临水一咨嗟。
短城三面绕,浅水半篙寒。
鸟过穿残日,鱼行起寸澜。
秋来楼阁静,幽处地天宽。
平昔江湖性,真思老钓竿。
十里荷花海,我来吁已迟。
小桥通野港,坏艇卧西陂。
曲岸能藏鹭,盘涡尚戏龟。
倾城游女盛,好是采莲时。
张之洞也来过新都,并在桂湖住了一夜。那天夜晚,他一个人在湖畔散步,脑海中思忖着杨升庵波澜起伏、多灾多难的一生,也萦回着他斑斓多彩的诗词文章,百感交集,起了诗兴,写成《秋夜宿桂湖》:
新都名贤相,定策诛群邪。
升庵亦通才,万卷丹铅加。
有园不得归,塞耳礼讼哗。
空第作传舍,后人攀秋花。
过客聊寄帑,故相不为家。
惨淡还幽香,自然渌水涯。
虽非平泉木,固胜拙政茶。
回文何哀怨,金齿日已斜。
名福古难并,多取徒咨嗟。
桂湖园林中,也有现代文人的屐痕。朱自清来桂湖,留下七绝《游桂湖》:
列桂轮囷水不枯,玲珑山馆画争如。
蟠胸丘壑依然在,遗爱犹传张奉书。
朱自清在诗中并没有写到桂湖的荷花,但新都人却把他的《荷塘月色》和桂湖连在了一起。今日的桂湖荷塘畔,可以看到临湖的岩石上刻着四个大字:“荷塘月色”。
汪曾祺也来过桂湖,并即兴写了一首七绝,写得情景交融,对杨升庵的才情和命运,以及历史的风云诡谲,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桂湖老树发新枝,湖上升庵旧有祠。
一种风流谁得似,状元词曲罪臣诗。
1987年秋天,八十三岁的现代文学大师巴金回故乡,成都为之轰动。中秋节那天,巴金和四川的几位文坛老友,沙汀、艾芜、马识途和张秀熟,相约在桂湖雅聚。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相见,悲喜交集,说不完的肺腑之言。杨升庵的故居中,回荡着现代文人动情的笑声。马识途曾写《桂湖集序》记其盛况:
丁卯之秋,八月既望,老作家巴金归蜀,重访故里,八三老人终如夙愿。与同龄老作家沙汀、艾芜暨川中耆宿九三老翁张秀熟,欢聚于锦城,怡如也……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老年始一聚,鬓发各已苍。虽无阳澄肥蟹,松江鲈莼之美,亦无山阴兰亭曲水流觞之盛,然而金凤送爽,天朗气清,馨香有桂,傲霜有菊,列坐其间,或游目神驰,饱餐秀色,或话别兴杯,纵谈沧桑,诚亦不知老之已至也。斯乃文林盛事,不可无记……
“五老雅聚”的“文林盛事”,在桂湖的历史中留下了重彩浓墨的一页。我想,巴金和他的朋友们选择在这里相聚,也是对家乡先贤的致敬吧。杨升庵若是地下有知,看到五百年后的文学家在他的故园畅叙世情、纵论文学,定会于冥冥之中会心一笑。
桂湖“五老雅聚”中的一老,小说家艾芜,是新都人,当年以小说《南行记》蜚声文坛,也奠定了他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青年艾芜不畏艰险的南行之旅,就起始于新都,起始于桂湖。艾芜去世后,家乡人把他埋葬桂湖畔。走出桂湖公园,穿过大片城市绿地,步入桂湖森林广场,在一片幽静的林子里,我找到了艾芜的墓地。墓碑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前面有巴金题写的“艾芜之墓”,上面是艾芜的半身雕像,艾芜含着淡淡的微笑,凝视着前方,他的视野中,应该有湖波,有江流,有海浪。墓碑前的地上,是一块纪念碑石,上面铭刻着艾芜生前手书的诗句:
人应该像河一样,流着,流着,不住地向前流着;像河一样,歌着,唱着,笑着,欢乐着,勇敢地走在这条坎坷不平、充满荆棘的路上。
艾芜的诗句,深深感动了我。这诗句,表达了新都文人世代相传的品格:不屈服于多灾多难的命运,执着地追求理想,寻找真理,探求文学的真谛。从杨升庵到艾芜,几代人勇敢追寻的脚印,清晰地镌刻在岁月旅途上,成为新都人引为骄傲的历史。
2012年8月4日于四步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