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优势,也正是显露在这里。他既有史学家选取历史素材的敏锐,又有着文学家安排故事情节的匠心。《淮阴侯列传》记录了韩信(图5-19)的一生,对于这样一位大英雄的描摹刻画,作者没有采用记账式面面俱到的方法,而是把历史事件与艺术处理有机交融,完整而精彩地展现了他传奇式的人生经历。文章开篇便以三个生活细节拉开了帷幕:一个是韩信是平民百姓的时候,因为贫穷而经常寄居在别人家吃闲饭,人们大多厌恶他。在南昌亭亭长家吃闲饭几个月后,亭长的妻子嫌恶他,就提前做好早饭,端到内室床上去吃。开饭的时候,也不给韩信准备饭食,韩信一怒之下离去不再回来。二是韩信在城下钓鱼,有几位老大娘在洗涤丝绵,其中一位大娘看见韩信饿了,就拿出饭给韩信吃,几十天都如此,直到漂洗完毕。韩信很高兴,对那位大娘说:“我一定重重地报答老人家。”大娘生气地说:“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我是可怜你这位公子才给你饭吃,难道是希望你报答吗?”第三个细节是韩信忍受“胯下之辱”的故事:淮阴屠户中有个年轻人,侮辱韩信说:“你虽然长得高大,喜欢带刀佩剑,其实是个胆小鬼。”还当众挑衅说:“你要不怕死,就拿剑刺我;如果怕死,就从我的胯下爬过去。”于是韩信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低下身去,趴在地上,从他的胯下爬了过去。满街的人都笑话韩信,认为他胆小。这三个画面,非常生动形象,看似着墨不多,但绝不是闲言碎语可有可无的,作者充分考虑到这三个细节对韩信性格和事业发展的影响,他所选取的这几个小事件,实际上能够推动整个历史事件的展开。韩信鄙视喜怒无常变化莫测的势利小人,是他能够拔剑而起的动因;他的知恩图报使得他能够抵制住各方面的诱惑,对汉朝忠心耿耿;被夺兵权屡降官职后仍隐忍从容面对,也正是他能够忍受“胯下之辱”的性格的体现。看来是不经意之间谈到的几个小故事,其实并不是随意放置的,而是作者独具匠心的精心设计和安排。并且,作者在文章结尾处又有提及,使得首尾呼应,结构完备。
当然,要展现波澜壮阔的历史画面,只靠这点还是不够的。韩信在反秦斗争和楚汉战争中的表现,更能说明司马迁对资料剪裁详略得当的特点。很显然,作者对在楚时的韩信是略写的,对韩信“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过程则是不惜笔墨的。韩信才华日益显露,当时作为丞相的萧何极力说服韩信,又在刘邦面前举荐,接着刘邦设坛拜将,韩信如沐春风纵论楚汉形势,这一系列的情节,作者都作了非常详细的叙述,充满了戏剧性。进而是对韩信纵横驰骋的军事天才的刻画,作者选取有代表性的“击赵之役”细致叙写,凸显韩信的重要作用,为后来封侯踏上举足轻重的地位打下埋伏。下面便到了各方利诱韩信,韩信坚决不背叛汉朝的事件叙述,作者也是浓墨重彩,详细地写出了韩信由盛而衰的经历。这中间插入了蒯通对韩信的一大段议论,班固在写作《汉书》时,把《韩信传》中的这一部分删掉了,移到了《蒯通传》中,清代学者赵翼对此做法颇为不满,并且讥讽班固没有领会司马迁的一番苦心。其实,这种讥讽是有道理的,蒯通的议论恰恰展现了韩信的心灵轨迹,如果没有这些议论,司马迁叙述史事的功力便不能够充分地显现了。这样的情况在《汉书》中是很多的,只不过删去的内容不同。诸如人物刻画或评论等的删除,使得《汉书》更为谨严,更趋于正统,但这也恰好是《汉书》与《史记》所不能并论之处。
正是在历史事实与艺术构思的绝佳融会之中,司马迁描绘的史诗般的历史画卷就展现在大家面前了。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廉颇蔺相如列传》大家最为熟悉了,廉颇和蔺相如是赵国的将相,作者把他们放在一起立传,很是符合情理。文章先叙了廉颇的事迹,很快就引入了蔺相如,然后就自然而然地叙述两人的交往和恩怨,中间还插入了赵奢、李牧的传记,最后又以廉颇的事情作结。整篇叙述完整生动,在赵国四位将相事迹的叙写中,非常顺理成章地展现了赵国兴亡的历史进程,既真实又概括。《魏其武安侯列传》是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和前燕相灌夫的合传,但作者并不是一个一个地介绍,而是把这三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融会到一起,结合当时王皇后和窦太后争夺权势、文武百官小心翼翼察言观色钩心斗角的政治大背景,展示统治阶级内部黑暗复杂的斗争历史。《张丞相列传》、《酷吏列传》等也是这样,作者都能够通过对某一类人物所作所为的描述,不仅展现出这一类人物的整体风貌,而且能够通过人物的活动展现历史的恢弘气象和发展脉络。
司马迁是驾驭材料的高手,无论是头绪众多的历史事件,还是人物错杂的重大场面,他写起来都信手拈来,条分缕析。西汉前期的诸吕之乱和七国反叛,是当时的大事,这两个事件分散在《吕后本纪》、《孝文本纪》、《绛侯周勃世家》、《吴王濞列传》等篇目中。对这样千头万绪的事件作出清晰的叙述,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可在司马迁看来,这简直是小菜一碟,他对天下大事烂熟于心,写起来得心应手,有时顺叙,有时倒叙,还有时旁敲侧击,让人应接不暇。他不仅清清楚楚地交代了历史事件的原委,而且其中不乏精彩的戏剧化的描述。就是这些富有戏剧性场景的描写,更增加了作品的吸引力。《刺客列传》中,荆轲刺秦王时险象环生、惊心动魄;《项羽本纪》中,鸿门宴上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不同的场面有不同的气氛,司马迁采用的白描、铺陈、渲染等手法,传达出了各种宏大场面的实况及作者自己的独特感受。
当然,《史记》的叙事并不是停留在对表面现象的铺陈叙述,他追根溯源,透过历史表层揭示出隐藏在深处起决定作用的因素。《项羽本纪》里面,司马迁批判项羽“天之亡我,非战之罪”的说法,认为项羽失败的原因是“自矜功伐,奋其私智”、“欲以力征经营天下”,这样的分析是十分客观、到位且精辟的,司马迁敏锐的目光和正确的判断力也显露无遗。当然,司马迁在探寻因果关系的时候,往往也误入宿命论的歧途,他的判断也并不总是正确,但是,他对历史的苦苦思索以及在行文中自觉揭示事件的决定因素,使得文章血脉贯通,各篇都有自己的灵魂,有统摄全篇的主导思想,这是很不容易的。
《史记》的叙事简明生动,司马迁具有进步的历史观和对社会现实公正的批判精神。不管是对封建统治阶级的揭露和讽刺、对广大人民反抗封建暴政的反映、对下层人物的热情赞扬和肯定,还是对爱国英雄的描摹刻写,都无一例外地展现着历史的面貌。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他修史的宗旨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在综合前代史书各种体制的基础上,创立了纪传体的通史。由本纪、世家、列传、表、书组成的结构框架,沟连天人,贯通古今,不仅在设计上匠心独具,还扩大了叙事的范围,展示了波澜壮阔的社会生活图画。《史记》这部纪传体通史著作,在体例上冲破了以往历史散文的局限,能够把更多的内容纳入其中,比较全面地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总体风貌,给读者展示了一幅幅精彩无比的史诗般的画面,带给读者非同一般的感受和经历。
三、匠心独运的人物刻画
司马迁不仅是叙述历史事件的大师,还是塑造历史人物的高手。在他的笔下,上自帝王将相,下至市井百姓、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应有尽有,所涉及的人物有四千多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就达数百名,完全称得上是一个千姿百态的人物艺术画廊。但不管是哪一个抑或是哪一类人物,他都有独到的描摹刻写,在细腻的笔法和独特的手法的运用下,不仅覆盖的人物范围十分广泛,人物性格栩栩如生,而且通过人物的活动展现出了多姿多彩的历史画面。
《史记》的纪、传都是以人物为中心的,本纪、世家、列传中的人物,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史记所跨越的两千多年的历史空间,正是用这些个人的活动填充起来的。
就拿司马迁笔下的帝王将相为例来说吧。《高祖本纪》和《项羽本纪》,就刻画出刘邦和项羽两个截然不同的大人物。同样是看到秦始皇出游的情景,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项羽本纪》),非常直露,没有一点掩饰,十分符合项羽的狂傲直率的特点;而刘邦则不然,他说“大丈夫当如此也”(《高祖本纪》),就很含蓄。虽然两人所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但外人听上去感觉却不相同。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小事件,便能够显出二人性格的迥异。在后面的叙述中,作者通过“巨鹿之战”这个重大事件,写出了项羽在反秦斗争中的关键作用。他不畏强敌,纵横叱咤,十分英勇顽强,对于这些,作者花费了大幅的笔墨作了细致的描述,展现在大家面前的项羽,完全是一个光芒四射的英雄形象。“鸿门宴”是大家非常熟悉的故事,也是作者着力描写的部分。当项羽得知刘邦已经先他进入咸阳后,非常愤怒,“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不论在力量上,还是在气势上,项羽都是占有绝对优势的,他拥兵四十万,刘邦仅有十万,如果项羽抓住机会进击,在刘邦来赴宴时杀了他,夺取天下可以说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可是,事情偏偏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刘邦见到项羽后就忙着谢罪,他刚一说完“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却”时,项羽就说是曹无伤说的,轻而易举地把曹无伤出卖了,他性格的弱点——心太软和不设防暴露无遗。后来在宴会进行中,项羽有几次机会杀掉刘邦,范增示意、项庄舞剑等表面平静,背后都杀机腾腾扣人心弦,但他刚愎自用、优柔寡断,让刘邦钻了空子,逃之夭夭了。樊哙的舍身救主,刘邦的奸诈诡秘,都环环相扣,令人窒息。在这样戏剧化的描写中,我们对项羽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原来叱咤风云的楚霸王还有这么直率轻信的一面。作者在这里浓墨重彩的刻画,充分显示了《史记》紧扣重大历史事件、在矛盾冲突中刻画人物性格的特点。
不过,从这里也不难看出,刘邦的形象也十分的明朗。《高祖本纪》里面,刘邦的生平和事迹,作者都作了细致的描摹,他的形象已经非常鲜明了。但在《项羽本纪》中,我们看到了在《高祖本纪》里看不到的刘邦的故事,作者不再对他表彰赞扬,而是写出了他无赖小人的一面。《项羽本纪》同样也是这样,里面把项羽的英雄形象刻画得饱满昂扬,但在《高祖本纪》里,我们看到了他暴虐轻狂、优柔轻信的另一面。这些相互对立的因素有机地集于项羽一身,使得人物形象具有丰富的内涵和深厚的底蕴,而且非常真实。很显然,对于同一历史事件,司马迁并不重复记录。另外,他刻画人物,并不局限在这个人物自己的传记里,同一个人物在其他人物的传记里也会出现,并且这个人物的出场,对他的性格的深化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这种方法很特别,也很先进,这就是司马迁所创造的描写人物的“互现法”。可见,只有把《高祖本纪》和《项羽本纪》结合起来阅读,才能够看到完整的刘邦和项羽,才能够全面把握和充分展示人物形象的丰富性、复杂性。《史记》人物形象具有多方面的性格特征,要把相关传记联系起来加以观照才能够全面地把握。
通过细节刻画和心理活动来塑造人物,也是司马迁的长项。《项羽本纪》有这么一个画面,项羽抓住了刘邦的父亲,扬言要烹煮了他,想逼迫刘邦投降,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肯定是缴枪投降的,但刘邦不同,他说:“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刘邦的诡计和冷酷,作者就是通过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来展现的。另外,“垓下之战”您肯定不陌生吧,那是项羽和刘邦的生死较量,是项羽悲壮形象的历史记录。在惊心动魄的交战过程中,作者精心描写了项羽慷慨悲歌的细节,非常恰切地表现出项羽失败后的复杂而细腻的内心世界。如果说这些小细节的出现,使得人物更加的丰满逼真的话,那么,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更展示了人物的立体感。在这点上,韩信的表现比较值得一提。在《淮阴侯列传》中,有几处描写,充分说明了韩信的心态。萧何极力说服韩信归汉,并保证说会在高祖面前极力举荐他,这时的韩信非常信任萧何,并且胸有成竹地认为萧何肯定会把他的情况都汇报给刘邦,天真地以为“上不我用,即亡”;蒯通劝说韩信背叛汉朝时,韩信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于是谢绝了他;当刘邦发兵攻打韩信时,他还幼稚地想拜见刘邦,说明自己没有罪。这些心理刻画,把韩信的每一次抉择都展示了出来,既说明了历史事实,也大大丰富了韩信这一文学形象。
《史记》中各种各样的人物,都同样的各具姿态,性格鲜明。有的人物独立成传,如《李将军列传》,在描写李广时着意表现他高超的祖传射艺,他射匈奴射雕者、射白马将、射追击者、射猎、射石、射敌方裨将,百发百中,矢能饮羽;有的是把相同类型的人物放在一起形成合传,如《游侠列传》、《佞幸列传》、《刺客列传》、《滑稽列传》、《循吏列传》、《酷吏列传》、《货殖列传》等,都是为专门人物设立的合传,《刺客列传》中的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等人都是为知己者死的典型,《酷吏列传》中写了十个酷吏的草菅人命、嗜杀成性,《游侠列传》写的是急公好义舍己为人的豪侠之士,《滑稽列传》中写了那些幽默机智仗义执言的人物,如此等等,不管是特立独行的奇人,不起眼的中下层人物,还是那些丑恶卑鄙、阴险狡诈的小人,个个都能放出奇光异彩。
不同类型的人物迥然不同,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同一类型的人物,也能写出差别,就很不容易了,司马迁却做到了。同样是以养士闻名的贵公子,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和春申君各有各的风貌,不仅在人格上有高下之别,行事风范也有不同;同为战国策士的苏秦和张仪,作者凸显了苏秦奋发向上的一面,而张仪身上则显示了更多的狡诈和权谋;同为刘邦谋士的张良和陈平,张良高深莫测带有神异的仙风道骨,而陈平却机智而富有人情味。同类人物形象之间的这种对比映衬,使得人物的个性差异更加明显。准确地把握表现对象的基本特征并加以渲染,突出他们的个性特征,使他们各具风采,也更充分地显示了司马迁塑造人物形象刻画人物性格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