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惧感、旅游与文化再生产——湘西山江苗族的开放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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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导论(1)

——TheOpeningCourseoftheMiaoPeopleinShanjiang,WesternHunan

一、问题的提出

(一)调查的缘起

在现代化语境下,很多少数民族地区似乎都找到了一种后发优势:大力发展民族文化旅游,将旅游产业作为地域振兴和民族复兴的一个重要发展点。民族文化的资本化,严格来说是商品化,一时成为社会各界、学者和政府关注的中心。那么,在这些发展旅游的少数民族地区,它的真实状况如何?当地的少数民族在实践中是如何运作和抽离自己传统文化中的要素作为向游客进行舞台展演的资本的?他们的日常生活实践与舞台展演有何区别?更重要的是,面对历史与现实,他们正在经历一个怎样的心态变化过程?具体地说,对于一个曾经较为封闭的社区而言,它如何通过旅游从封闭走向开放?游客和东道主、旅游开发商、政府和其他各种力量之间达成怎样一种社会互动,从而实现了现代化背景下的民族文化再生产?一个民族志文本或许有助于我们了解这一切。

抱着这个想法,我选择了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凤凰县的山江苗寨作为我的田野调查地点。

由北京出发,乘坐由北京西开往怀化的列车,25个小时后便可到达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首府吉首市。由吉首搭旅游巴士南行,一个小时便可到达凤凰县城,之后再搭乘人货两运的小货车或者公共汽车往西北方向行驶,半小时后就可到达山江镇镇政府所在地黄茅坪苗寨,村级公路再通向山江所辖的其他苗寨。

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成立于1957年,是在1952年建立的湘西苗族自治区的基础上改名的。现辖吉首、凤凰、花垣、古丈、泸溪、保靖、永顺、龙山等七县一市。这一地区历史上曾长期是苗族人民活动的中心,至今仍居住着近百万操苗语东部方言的苗族人。

凤凰县地处湖南西部边缘武陵山下,沅江流域西部,云贵高原台地东端,总面积1759平方公里,辖31个乡镇、344个行政村。全县总人口38万人,由苗、汉、土家等18个民族组成,其中苗族人口19.8万人,占全县总人口的54%。凤凰县经济相对落后,一直是国家扶贫开发重点县。2001年,凤凰古城被国务院批准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凤凰县因而赢得了新的历史发展机遇,旅游成为其重要产业。

山江镇地处凤凰县西北部,距离县城20公里,南北长12.3公里,东西宽10.9公里,总面积75.5平方公里,平均海拔500多米,西邻贵州松桃,有县内公路凤麻、凤腊两条公路贯穿该镇。山江镇下辖15个村,1个居委会,49个村民小组,39个自然村寨,共有农户2652户,人口13252人,苗族人口占99.4%,是一个典型的苗族聚居区。山江位于中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气候温暖湿润,四季分明,年平均气温为16.5℃,夏季月平均气温为29.8℃,冬季月平均气温为1℃,年平均降雨量为1270mm。该地属喀斯特溶洞地形,森林覆盖率为75%以上,具有较好的森林风景。主要树种为松、杉、竹、柏等。

山江作为一个苗族聚居区,有它历史上的独特之处。山江地处腊尔山台地,自古就是苗族的聚居点,这里的苗族在典籍上被称为“生苗”,一直不被土司或流官治理,政治经济自成一体,同时坚守着自身的文化传统。明清以来,帝国政权对这一块被称之为“红苗老巢”的生苗地征剿不成,就反复利用“卫所制”和“土司制”进行封锁和防范。在大军的征剿和土司、卫所的防范失败以后,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明廷采纳辰沅兵备参政蔡复一的献策,拨“帑金”四万多两,修筑了一条从铜仁亭子关起到镇溪所长约三百多里的“边墙”,进行军事封锁。明清以来,时存时续的“边墙”上的关卡和碉堡,从地理上把包括山江苗民在内的腊尔山台地苗族与外界隔离开来,并造成该地苗民文化上、心理上和社会结构上排外自保的心理。寨门、路障以及残存至今的巫蛊信仰和宗教仪式表征着苗民对外界的惧感和防备心理。被征剿和蚕食的历史记忆深深铭刻于苗民的脑海,使他们对外界,尤其是对汉人深为疑惧。

然而历史并不是亘古不变的,新的时代趋势正使山江苗区发生变化。

旅游作为动力和助力促进了苗族的民族自豪感和民族文化的复兴,并调整了人们对外界的认知。2002年,作为旅游景点对外开放的山江苗族博物馆在山江镇黄茅坪村建成,随后山江出现了蓬蓬勃勃开展起来的村寨旅游开发热潮。这里的苗族博物馆和村寨旅游都相当具有典型性。

私营性质的苗族博物馆的建立本身就很有意味:它是自治州原副州长、苗族知识分子玉伯一家筹办运营的,肇始于著名作家、苗族人沈从文的鼓励,还得到了苗族著名歌唱家、艺术家宋祖英的支持。或许我们可以说,苗族博物馆的建立出于民族精英的民族文化自觉。博物馆呈现的虽然是“死”的文化,但它同时也是一种文化展示,它是苗族人对外界进行自我宣传的一个窗口。那么,苗寨的旅游开发对于当地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当地人怎样开发村寨旅游?

他们在村寨旅游开发进行中进行的文化展示具体又有什么内容?这两者对于山江人有什么样的影响?

这是我想通过田野调查所了解的。

事实上,山江苗寨成为我的田野调查点既出于偶然也是一种必然。山江与我,在此之前就已经有了一段很长的渊源。十三年前,我嫁给了一个曾经在这块土地上成长过的苗家后生,受他描绘过的少年美好生活图像的吸引,新婚第二天我就被带到了这片对我全然陌生的土地,观看独具特色的赶“边边场”,拜访他的朋友们,这是我和山江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在我的记忆中,那些苗族朋友一律在我这个汉族姑娘面前客气而且拘谨,汉语说得结结巴巴的,带着很重的苗音。但是当我在一旁安静地观看他们本民族朋友之间的苗语交流时,却发现他们似乎一个个都能言善辩并且风趣开朗。他们在面对操持不同语言的谈话对象时,表现出来的个性迥异,简直判若两人。当时听苗语如听天书的我置身于他们之间,脑子里一片恍惚: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喜怒哀乐?因了枕畔之人,我对苗族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为了理解这个地区的苗族人,我尝试着做了一些有关湘西苗族的研究。2001年暑假,我到山江一带一个叫做杉木村的苗寨考察苗族生育观和生育行为的变迁。我在寨子里呆了整整一个月,吃住都在百姓家,对那里的艰苦生活有了深刻的理解。此后我又陆续到山江一带调查访问过好几回。每一次去调查,我都感觉到山江人正在慢慢地变化,他们走出去和山寨之外的世界接触正慢慢增多了。

(二)调查经历

2004年12月,我设法与山江苗族博物馆的馆长玉伯取得了联系,表达了我想去山江苗寨并且以山江苗族博物馆为中心做田野调查的愿望。

尽管我爱人一家与玉伯一家是世交,我个人和玉伯一家在此之前却没有任何交往,并且我想,调查总会不可避免地牵涉到一些隐私,不见得就受人欢迎。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玉伯竟然一下子满口答应了,并提供给我博物馆的东保家楼三楼的一间大房子居住,方便我做研究。我使用的一具古色古香的木床,还是清朝中叶一个苗族把总的寝具。玉伯的妻子爱仙婶同时还慷慨地表示,我在田野调查阶段住在博物馆期间,可以和他们以及工作人员一起吃饭,不用交食宿水电等各项费用给他们。这种待遇让我喜出望外,同时又深感不安。“没关系,没关系!”玉伯摆摆手说,“我们苗族需要被人了解,需要有人研究。你来我们这里调查,是受欢迎的”。

2005年2月15日(%农历正月初七),我冒着风雪,在老公和孩子的协助下,拿着大小一堆行李,又一次来到了山江镇。春寒料峭,空气冷冽而清新,青山在积雪的掩映下沉静妩媚。在我们视力所及的由镇上通向周围村寨的田间小道上,嬉笑行走着一些或背或挑,匆忙赶路的行人。

小镇却一如周边的田地一般慵懒沉寂。镇上唯一的一条主道和几条小巷稀疏地走着三五个人,偶尔远处的村庄里传来几声狗吠。几户挂有卷闸门的商铺半掩半开,几栋新楼在幽寂中直立着,想必这些主人们都到乡下寨子里去拜年或到某地看热闹去了。乍一看,小镇里的年味一点儿都不浓。

纳闷间,我们走进了位于小镇东北角的山江苗族博物馆的苗族风情园,发现里面正不同寻常地热闹非凡:四五条青狮正在苗族风情园拜年,攀跳三张垒成两层的方桌,围观的人时而欢笑,时而惊叹。一个戴着面具的“罗汉”不时出现在庭院中央,手拿一把拂尘吓唬那些胆敢来逗弄它的孩子,孩子们天真烂漫地憨笑,一下子又被吓得四散奔逃。据说“狮子跳桌”是苗乡过年节时舞狮子表演中一个最精彩的传统节目。桌子是大四方桌,一般要七张桌子,至少要三张,最多至三十六张。人们将桌子摆成“品”字形,一个耍宝的“罗汉”用红球逗戏牵引着狮子,沿着桌子舞一圈,然后表演武术。耍宝的人在桌上舞,狮子在桌旁舞,耍宝“罗汉”跳上第二层桌面上舞时,狮子立即跳上第一层,就这么一层一层地往上跳,跳到最顶上一张桌子时,狮子就在上面做各种表演动作如望月、观礼、伸腰、睡觉,之后狮子被海螺号声吹醒。

围观的当地百姓和游客观看狮子表演时都忍不住大声高呼。表演结束,主人家斟酒给青狮队,队首一边接酒,一边说吉祥话。玉伯笑嘻嘻地听着,同时给这支卖力表演的队伍送上一个红包,口中连连说:“承接你们吉言,新的一年里大家都过得如意、发财!”

看到我的行李,博物馆四五个穿着鲜艳苗族服装的漂亮姑娘说着标准的普通话,笑靥如花地迎了过来:“您是赵老师吧?欢迎您到这里来。

您住的房子在东保甲楼,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让我们帮您一起将行李提上去吧!”在她们的簇拥下,我们一行穿过人群,上了石阶梯,进入博物馆。我一边认真观察她们,一边若有所思:第二天,将是山江镇新年里的第一次赶集……

苗族人春节为什么要舞狮还有这么一个有趣的故事:四条恶龙在苗乡咬猪、喷吐毒气为非作歹,苗乡百姓不得安宁。天上降下来一只雄狮将恶龙赶跑,受到了人们的膜拜。恶龙气不过,变成一个笑罗汉手拿红绸布扎成的红宝逗狮子,将狮子逗引到河边然后将红宝甩到河里。雄狮为了抢宝,下河去追一直顺水追到了大海中,因为追赶疲劳就在海底睡觉了。雄狮走后苗乡饱受恶龙骚扰,苗乡猎手柯岩历尽艰险到海边决心把大海舀干找回雄狮,海底龙王有感于他的诚意,告诉柯岩打扮成笑罗汉,手拿红宝,并派海螺帮忙。海螺号吹响,唤醒了熟睡的狮子,他追着柯岩手中的红宝,在柯岩的逗引下又来到了苗乡赶走了恶龙。为了表达感激庆贺胜利,人们就开始照着雄狮的样子扎狮子舞狮子。当时值新年正月,这一习俗从此历代相传以纪念雄狮造福苗家。在田野调查的前期,我着重了解山江苗族博物馆及其附属的苗族风情园。我曾跟随游客一起,在讲解员的带领下去各展室反复参观,并且甄别每个讲解员讲解展品的细微不同,观察讲解员和游客之间对于被讲述出来的苗族文化的理解和互动。在充分熟悉了解展馆展藏和演说词之后,我开始充当讲解员,带游客游览以获得讲解员在讲解遭受游客诘问或称赞时的切身感受,并对游客的地域来源、旅游动机、旅游印象做了初步了解。

游客到苗族博物馆参观完陈列的各种物品之后,一般都会欣赏紧邻其侧的苗族风情园里的歌舞以及绝技表演。这样,我的目光也追随着游客关注到舞蹈者、歌舞策划者和为游客准备的民族歌舞节目单,思考民族文化中哪些因素被挑选出来作为文化展示,当作他们区分自我与他人的象征符号,以及他们通过这些节目意图塑造展现出来的自我意象。

游客的步伐还将我引入到了各村寨正在进行的村寨旅游的思考当中。有些好奇心重、求知欲强、对他者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感兴趣的游客通常还会选择到凤凰山江博物馆周边的某个苗寨游览,我也跟随着游客将视线转到了这里。在实地走访了苗族文化保护区内五个开展旅游的村寨,了解它们被开发的原因和运营情况后,蓬蓬勃勃开展起来的村寨开发中高价的入寨门票费、高额的中间费(即给导游和司机的回扣)、淳朴的乡民、原汁原味的舞蹈,又促使我思考:是什么驱使这些村寨这么急切地想向外界展现自己,它们向外界展示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它们充满异质性的内部如何看待自身?

在田野调查的中期,我慢慢地拓宽了自己的调查面,尝试着了解这个博物馆对地方经济、对地方百姓的影响。于是我开始部分地融入山江人的生活,参加这里每五天一次的赶场,了解这个集市上卖民族服饰和民族工艺品的小摊小贩,他们的进货渠道、商品、收入以及和游客讨价还价的交易技巧。

在田野调查的后期,我惊讶地发现,这一步一步地观察和思考又迫使我将眼光退回到山江苗族人的传统文化和他们的日常生活。我意识到,只有了解了这个民族明清以来在这块地域里的历史遭遇、他们的性情惯习和民族文化,才能更好地理解他们现在所进行的舞台展演实践——从自己快泯灭的传统文化中找出具有吸引力的文化特质并进行一定程度的创造,以此向游客展示其独特性。存在于传统文化与旅游文化这两者之中的张力和紧张关系,正是我们了解现代化语境下少数民族地区人们心态的一把钥匙。凭借对一个地区的谙熟了解和“深描”式的民族志写作,我们可以获得对他者的一种“同情式的”理解,进而反观我们自身。

山江基本上是一个纯苗族居住的地区,人们内部交流都用苗语。在作为“他者”的人们评价体系中,这部分苗区曾经既落后又封闭。这个苗族社区,它的真实面目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这个问题在我心中生根之后,我有意识地慢慢进入了山江及其周边苗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试图理解他们的精神世界。

有一件事情使我在山江苗寨里较快地被人接受。爱仙婶的哥哥一直卧病在床,在他生病期间,我两次备了礼物和博物馆的姑娘们一起去看望他。在这位苗族老人的家里我被人询问,并陆续认识了这个苗族寨子里的更多人。五月份,这位老人家去世,我在葬礼的场合认识了所有留在寨子里的人(出外打工的人除外)。他们也认识了我、了解认可了我的调查。我的恪守礼节和来历都让这里的苗家人对我颇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