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火如何灼痛它自己
4996900000018

第18章 快讯:已经熄灭的战火(2)

那是一个阴冷的日子,我到海边一处叫基伦尼亚的小城看过附近的海滩,1974年,土耳其士兵最早就是在那个地方登陆的。在俯瞰着大海的一处断崖上,有一处纪念公园,我停下脚步进去看了看。那是一处庄严肃穆的陵园,里面有约70名土耳其士兵的坟墓,都排在一个用弯曲的黑色金属制作的抽象雕塑前面。雕塑的一边是另一种墓园,20多辆旧坦克和装甲运兵车整齐地排列着,周围是花圃和树木。大部分武器看上去都是50年代制造的,希腊塞浦路斯人集合起来用以抵抗土耳其军队的薄弱的装甲,战斗与偷窃双重的劫掠,这些都使那些武器成为空洞的外壳。正是在这些坦克之间行走的时候,我才看见防护网对面站在游泳池旁边的那位老人和他的狗。

在通向那栋房子的入口处,老人停下来,指我去看石板墙上的弹痕。“他们就是在这里杀掉卡劳格兰诺格鲁的。”他说,指的是入侵初期被打死的土耳其地面部队指挥官。他指着附近的树丛。“希腊人躲在那里,卡劳格兰诺格鲁无事一样走近这个门洞的时候,轰地一声,是迫击炮打的。”他悲伤地摇摇头,之后打开门引我进去。

房子最里层是一个满是窗户的墙壁,窗户外面就是地中海,今天是一个暴风雨的日子,海上的白色泡沫和汹涌的浪头清晰可见。最底层的地上被陈列橱占着,都是收缴来的希腊人的武器、弹片和手榴弹。楼上4间屋子,每间屋子都摆满一排排的黑白照片,是一些仪态整齐的年轻人的照片,还有在和平行动中打死的土耳其士兵。有些照片看上去来自中学毕业照,那些穿着平民衣服和微笑着的少年,而另外一些照片看上去好像是军人证件的放大物,里面的人表情更严肃,而且是刮过脸的一些人。这里那里摆着一些陈列橱,里面是一些已经死亡的军官的军服和他们的私人用品:钱包一样大小的妻儿照片或女朋友的照片,写在薄纸片上的家信和一些奖章。

如果土耳其人在1974年入侵活动的初期算不上什么和平行动,那么,它也算不得什么军事上的胜利。事实上,那是一次大惨败,土耳其政府对这个细节加以掩盖,但摆在附近的“烈士”照片却在无意中予以确认,那些照片就摆在海滨博物馆里,而且在邻近的荒地里还展示着敌人的一些陈旧武器。

就在那最初的一天里,对土耳其士兵来说,一切都还算是相当顺利的。那6,000人的先头部队在五里海滩西头登陆之前,根本都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到了晚上,他们就沿海岸线铺散开了。早晨,指挥人员计划跨越基伦尼亚山区,并与先前在尼科西亚郊外登陆的伞兵部队会合,土耳其人称那个郊区为莱福科萨。但天黑以后,事情就出错了。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将先头部队送达塞浦路斯海岸的那支海军舰队在天黑的时候返回土耳其了,在整个白天提供了空中掩护的喷气式战斗机也是一样。更叫人难以相信的是,岛上的登陆部队与本土上的军事指挥人员之间几乎没有通讯联系。在希腊士兵的支援下,希腊塞浦路斯战斗者抓住机会沿土耳其全线展开反攻,他们包围了莱福科萨郊外的伞兵部队,并从五里海滩上面的山洞中蜂拥而出,攻击沿海岸线布置的登陆部队。整个夜晚,激烈的战斗一直不曾停息,一些阵地被夺下,另一些阵地被重新占领,然后在混乱之中再次失守,由于是近距离作战,又是小规模战斗,结果弄得一团糟。

到了天亮,土耳其空军终于重新出现在天上,一场拉锯战现在就变成了一场大屠杀了。土耳其飞机轰炸岛上各处的军事阵地,消灭了大批处在空旷处的装甲车队,并用燃烧弹清除了挖了战壕的山头阵地。等第二天宣布停火的时候,土耳其陆军已经开辟出一条狭窄的飞地,一路延伸至土耳其塞浦路斯人在莱福科萨的居民区。

但是,和平行动并未就此完结。在接下来的3个星期里,外交人员在拼命地寻求危机的解决方案,土耳其人却悄悄地在塞浦路斯布置好自己的武装力量,一共布置了约3万人的部队,如果和谈失利,他们随时准备行动。3天之内,土耳其人从自己的桥头堡倾巢而出,占领了这个岛1/3的领土,并形成他们今天仍然占据着的边界。

但是,这一切很难描述清楚。推近一看,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很像是一处安静但十分艳俗的旅游点。北部海岸曾经十分漂亮的村庄,现在已经变成了藤草一样蔓生的廉价旅馆和吃鱼的餐馆。还有一些假都铎王朝式或巴伐利亚式的怪诞混合物,用来吸引主要由英国人和德国人构成的旅游者。那些倦于在海滩闲坐的人可以去山中旅行,参观一些古堡遗址,或者在一些可怕的路边赌场里玩一玩老虎机。除开旅游业之外,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已经成为国际逃税者的天堂,“外国商人的理想场所”,政府宣传手册发出这样的忠告。大排看上去十分可疑的海滨银行藏在莱福科萨的后街里。

但是,潜伏在这个风景区的各个边角上的,是另一个平行的世界:烈士。在过去25年里,土耳其塞浦路斯人和他们本土上的土耳其保护者在各个空处竖起了铆钉一样的纪念碑、墓地和博物馆,献给那些已经倒下的人们,这些建筑物和场地传递的信息,既是针对山上的村民,也是针对海滩上的旅游者的:这是人们浴血奋战得来的一片土地,也是用鲜血捍卫的一片土地,不可能再回到往昔的岁月了。

谈到其生存故事的时候,土耳其塞浦路斯人编织了一部受害与统治的史诗。从他们的角度看,历史是一场长达400年的围困,在这样的围困当中,希腊塞浦路斯多数民族从来都没有停止通过武力和骗术迫使他们与希腊人进行不可容忍的合并,或者干脆就迫使他们离开这个岛国。这个神话远离了希腊人自己的神话,在1964到1974年的战争期间,在共和国崩溃与土耳其人到来之间的时期,这个神话的偏离程度达到最高峰。

按照希腊人自己的讲述,现在是这个岛国的黄金时代,是一个田园诗一样的时代,两大民族可以和谐地共存。按照土耳其人的说法,现在是绞索不断在他们的脖子上勒紧的时代,他们被迫在极小和容易受攻击的飞地寻找安全,稍微离开这个“贫民窟”一步,就意味着不断受到希腊塞浦路斯当局的折磨甚至更糟糕的对待。1974年7月发生了针对马卡里奥的埃奥卡血腥政变后,土耳其塞浦路斯人以为,等希腊温和派的事情解决完毕之后,他们会成为种族灭绝的下一个目标,从而使土耳其人的和平行动成为正义的自卫行动。

从五里海滩一个小湾上建立的纪念碑上,可以看出这样的一种情绪,那里正是土耳其士兵登陆的地方。从平地上突兀竖起一根巨大的水泥柱,因为角度的关系而得到“土耳其勃起”的诨号,从那个柱子向南竖起了7根石柱,据说上面简要的文字和差劲的蚀刻讲述了现代塞浦路斯国的历史。

头两根石柱在很大程度上借用了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很大一群面露不悦的人和动物浮在火焰上。在第三块镶嵌板上,援军正在赶来:下颚长得像灯罩的土耳其士兵手持出鞘之剑大步踏入燃烧的荒地,他们的前进步伐有腾飞的和平鸽作引导。在这个纪念碑其余的部分,为和平而征战的武士继续迈开大步,火焰慢慢熄灭了,盛开的鲜花和漂亮的姑娘们加入了和平鸽队群,尽管那些姑娘的下颚也有点像灯罩。

土耳其塞浦路斯人充满烈士历史的故事版本产生了其他许多敬语,遍布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的各处。阿依奥斯依奥里奥斯以前是个希腊渔村,卡劳格兰诺格鲁上校就是在这个村子里被打死的,为了纪念这位上校,这个渔村改了名字,而五里海滩现在也正式被称为“毅然爆发海滩”。在法马古斯塔古老的威尼斯式城墙边上,有一个小小的墓园,里面有一个公示牌,上面用土耳其语、英语和德语写着:武装的希腊塞浦路斯人和希腊暴徒试图消灭一切有土耳其特征的东西以实现合并;本墓地里躺着在没有武装和毫无防卫的情况下,被希腊塞浦路斯人和希腊人杀死的土耳其烈士。在莱福柯萨,政府建立了一个全国斗争博物馆,也许是为了与这个城市希腊人一侧的全国斗争博物馆保持对等吧。

但是,在这场博物馆竞赛中,至少在一个角度上来看,土耳其塞浦路斯人是占了上风的。野蛮行为博物馆位于梅赫梅特阿基夫大道,是一个单层的灰白墙建筑,摆在无秩序的一大院子花卉和树木里,四周是更新和更高的建筑结构:铬合金和玻璃构成的汽车经销店、5层写字楼。这个描述希腊人野蛮行为的博物馆所描述的特别行为,就是1963年的那些,馆长显然选择了斑痕和直描法。在门厅的墙壁上,摆放着十多张看上去恐怖之极的黑白照片,是各种年龄的土耳其塞浦路斯人死在田野里、躺在停尸房里、从埋人坑里挖掘出来的情景,他们的尸体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有的被刀子割开,有的已经腐烂。

野蛮行为博物馆继续停留在它的主题上。里面有好几间小房,每一个小房间的天花板上都吊着一只无灯罩的白炽灯泡,各个房间里齐眼高的地方都摆着一排同样令人惊骇的照片。有些图片说明还写着死者姓名,并且描述了死亡的情景,但是,另外一些图片说明却是一般性的:“又一名无辜的受害人,是希腊人企图消灭土耳其种族的残忍行为的牺牲品。”

在这个博物馆最大的展厅里,人们看到一个凶险的展品,是一尊玻璃棺,里面装着浴巾和婴儿鞋。这个房间的两面墙上不再是屠杀场面,而是一个年轻家庭的快照。其中一幅显示一个小男孩跟其他小男孩挤在餐桌前,看着摆在他面前的很大的一块蛋糕。“沉思的穆拉特,7岁生日,”图片说明上写着,“他左手支在脸颊上,在这么一个欢乐的时刻,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样的一个未来,当然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活多久。”

后来发现,1963年,梅赫梅特阿基夫大道上的一栋小房子是一位军医尼哈特·伊尔汉少校的家,他妻子叫穆鲁维特,他们有3个小儿子,包括7岁的穆拉特。埃奥卡的枪手12月24日夜里发动进攻的时候,少校正好不在家,但是,他们发现他的家人蹲在浴盆里藏身。第二天早晨,一位摄影师本着职业道德拍下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穆鲁维特·伊尔汉死在浴盆里,她的3个儿子都死在她怀里,浴室墙壁和地板上溅满了鲜血。那张照片现在成为一种图标式的土耳其塞浦路斯人形象,博物馆长在多处悬挂着这张照片的放大版,还有另外两张希望忠实反映当时情景的油画,就好像只有重复才能传达出其中可怕的意蕴。

但是,它不仅仅是一个形象,因为在装着浴巾的玻璃棺对面就是浴盆本身,36年来一直都没有人碰过。在厚厚一层灰尘下面,一个装着液体香皂的白瓶子仍然放在浴盆的水槽上,浴盆和墙壁还是原来的裂缝和弹孔,跟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天花板上的印迹是脑浆,”浴盆上的一个小牌子写着,“还有被枪杀者的血迹。”

塞巴斯蒂安·荣格尔

塞浦路斯共和国

贴在利德拉街头的一张单子上面,列着土耳其人入侵塞浦路斯之后所得的东西,这些告示跟希腊难民和被土耳其炸弹炸毁的一些楼房的照片摆在一起。根据塞浦路斯政府的说法,土耳其人得到了这个岛屿渔业总产量的70%,旅游膳宿收入的65%,杂货载货量的83%和农业出口的48%。但是,这些还只不过是一些数字。一般来说,希腊塞浦路斯人不会在酒吧里把你抓起来,抱怨他们在货舱容量上面的损失。他们抓住你,只会抱怨法马古斯塔城的事情。

法马古斯塔在塞浦路斯岛东岸很长的一个扇贝形海湾的中心附近,面朝叙利亚。13世纪的时候,它是地中海上最富裕的岛屿。1974年以前,它的法罗沙区,也就是现在的一个土耳其军事基地,是地中海诸岛上最受人欢迎的一个海滨休闲场所,每年春季都有大批英国和斯堪的纳维亚游客到来。跟尼科西亚一样,法罗沙区周围是巨大的石墙,是16世纪时威尼斯的军事工程人员为抵御来自奥斯曼帝国的入侵而修筑的。入侵终于在1570年到来。每个希腊塞浦路斯人都可以告诉你,仲夏的一个炎热的日子里,5万名土耳其人在这里登陆,领头的是一个施虐狂,名叫拉拉·穆斯塔法。穆斯塔法洗劫了尼科西亚,杀死城内2万居民,之后带领军队攻打法马古斯塔城,结果受到守城的威尼斯士兵的抵抗。

土耳其人用估计有数十万发炮弹轰击厚重的石墙,直到威尼斯的指挥官马尔堪托尼奥·布拉加迪诺弹尽粮绝为止。布拉加迪诺安排好了和平条件下的投降,但土耳其人攻城期间损失巨大,因此开始折磨和杀害布拉加迪诺的士兵。布拉加迪诺反对,穆斯塔法就下令割掉他的耳朵和鼻子,而且将他活剥。他的人皮塞进了野草,装在一辆车上,人们传说,布拉加迪诺活了很长时间,亲眼看到他自己可怕的替身双肩插着阳伞在法马古斯塔城的街头游行。

400年过后,土耳其陆军重新开进这座城。那是1974年8月,是土耳其入侵的“第二阶段”,法马古斯塔的希腊塞浦路斯居民把能够带上的所有东西都带走,向南逃到德林尼亚那个小小的农业城镇。从一个缓坡上,他们可以看到美丽的海滩和现在已经空荡荡的旅馆,几个小时以前,那曾是他们的家园。他们肯定没有想到,这样的情形将是永久性的,当时是20世纪末期,他们差不多肯定没有意识到,中上层社会的欧洲人竟然会在没有世界其他国家干涉的情况下,被一支现代军队赶出他们在海滩上的家园。但他们错了。

现在,他们最近也只能走到离法马古斯塔几英里远的一个山坡上,他们可以从那个地方眺望那个城市。两处“景点”咖啡屋已经开张,两个咖啡屋都贴有大肆宣传土耳其暴行的照片,屋顶上还有观察台。我去了被称做“安尼塔”的那一家咖啡屋,因为在它上面可以看到一个景点,1996年,两名希腊塞浦路斯人就是在那个地方被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的部队打死的。安尼塔咖啡屋是一个三层楼的公寓楼,在邻接缓冲区的德林尼亚郊区一片荒凉地带边上。街对面是一大卷分界铁丝网,再过几百码无人区后,就是更多的铁丝网了。一根旗杆上挂着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的国旗,是镰刀形红月亮和衬着白色背景的星星,那就是“伪国家”的起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