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许许多多的原教旨主义运动一样,塔利班也是在战争中诞生的一个团体。1979年12月27日,苏联入侵阿富汗,之后,苏联派出8个装甲师、2个加强伞兵营、数百架攻击直升机和10多万士兵到阿富汗。但是,本来应该是在一个落后国家实现的快速压制,结果却变成了苏联冷战时期最糟糕的一场失败。刚刚诞生不久的抵抗运动存在着明显的不足——缺少军事基地,武器极少,指挥结构残缺不全,这意味着苏联并没有固定的军事目标可以摧毁。跟阿富汗人打仗就跟往墙上钉果冻一样,最后,墙上只有弯弯的钉子。穆斯林游击队员最初只有一些老式的鸟枪、燧发枪和利恩菲尔德点303式枪,是英国殖民时代留下来的东西,但他们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攻击苏联车队和军事基地。根据中央情报局当时的报告,操作火箭榴弹枪的穆斯林游击队员平均寿命为3个星期,而火箭榴弹枪却是攻击坦克的首选武器。因此,假定拿起武器来跟苏联人作战的每一个阿富汗人最终必将死亡,这并非一个不合理的推断。
但是,没有村民的支持,穆斯林游击队员则不可能击败苏联人。他们会找不到吃的,没有躲藏的地方,没有信息网——一支游击部队必须依赖的一切都没有。苏联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到了头一年的末尾,因为穆斯林游击队持续不断的抵抗,他们把军队昏暗的独眼巨人的眼睛对准了人民本身。只要发现有穆斯林游击队员,任何村庄都一律毁灭。他们对潘杰希尔谷进行地毯式轰炸。他们砍倒果树,干扰收割活动,拷打村民。为了在人民与抵抗运动之间打进楔子,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但是,这个办法仍然不管用。经过10年战争,苏联人最终撤出阿富汗,在身后留下一个到处都是地雷的国家,造成阿富汗100多万人死亡。
一个国家不可能在经受过那样的损害之后一夜之间恢复常态。打败了苏联人的是那种极端的部族制度,中央情报局称其为“激进的局部民主”,正是这同一种部族制度使不同的穆斯林游击队派别之间极难共处。(他们花了3年时间才从苏联人留下的政权手中夺回喀布尔。)另外,穆斯林游击队员都武装到了牙齿,这是中央情报局一项计划的结果,根据这个计划,战争期间,一共投入30亿美元价值的武器到了这个国家。假如美国继续其对阿富汗的支持,比如建造公路、遣返难民、清除雷场,阿富汗人也许有机会克服其天然的种族宗派斗争。但是,美国人没有这么做。苏联人支持的政府刚刚垮台,美国在阿富汗因为冷战而产生的兴趣就差不多消失了。不可避免的是,阿富汗人自己在内部争吵起来。当他们这么干的时候,比刚刚结束的战争还要可怕。
美国人提供给他们去打苏联人的武器,现在已经通过一个国际情报局进行了重新分配。该国际情报局选择了一个狂热的反西方理论家加尔布丁‘赫克马迪亚来保持其在阿富汗的战略利益,因此,他们有系统地破坏任何一种成功结成联合政府的机会。由于战斗在喀布尔附近越打越激烈,赫克马迪亚就驻扎在城南的小山上,朝城内屋顶上倾泻雨滴一样的火箭。他的战略是要狠狠打击不同的穆斯林游击队派别,使其降服,然后控制住首都,但是,他的成功仅局限于将上万平民打死。最后,为了换取和平,他得到了总理的职位。但是,他的部队还保留在原来的驻地,他们的坦克炮口仍然对准刚刚摧毁过的城市。
指挥人员激烈争斗期间,阿富汗人的生活陷入了深渊。军阀控制着公路,鸦片和武器走私成为经济的支柱,私人成立的军队彼此打斗,为的是要控制已经沦为焦炭的国土。马苏德的军队曾被认为进行过疯狂的残杀活动,这个时期就是少数例子之一,在喀布尔的阿富沙尔区,他们屠杀了数百到数千人。但是,没有证据证明马苏德下达过命令,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事先知情。早在1994年初,被战争弄得十分沮丧,而且越来越相信选择赫克马迪亚是一个失败主张的国际情报局,开始到别处寻找同盟者了。它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塔利班上,因为塔利班已经慢慢地在分裂的阿富汗人当中争取到了教派的权力。塔利班是一批虔诚的学生,其中许多人是背井离乡的阿富汗难民,情报局就他们按照对(《古兰经》极其保守的解释接受训练。在这里,在数万成为孤儿或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青少年当中,国际情报局终于找到了新的同盟者。
塔利班很快就打遍了阿富汗西部地区。阿富汗人已经厌倦了战争,因此寄希望于救星一样的塔利班,而在某种意义上说,塔利班也的确就是他们的救星,但是,他们那个牌号的拯救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们很快推行一种形式的伊斯兰教,古老而又残忍,使乡村哪怕极端传统的穆斯林都感到震惊。由于塔利班日渐接近喀布尔,马苏德发现自己被迫与前不久还是自己死敌的一些人达成联盟,包括赫克马迪亚和前共产党人阿布杜尔·拉希德·多斯图姆。这个联合是一种松散的联合,跟动机相当明朗的塔利班部队根本无法抗衡。经过激烈战斗,1996年9月,喀布尔最终落入塔利班之手,马苏德率部撤回潘杰希尔谷。跟他一起撤出的还有伯哈鲁丁·拉巴尼,是联合政府的执行总统,还有一大批诡诈的穆斯林游击队指挥官,后来合称为北方联盟。从技术上说,拉巴尼和他的部长们都是阿富汗受到承认的政府成员,他们在联合国仍然占有席位,但是,在实际上,他们控制的全部范围,也就是世界上最贫穷的一个国家的北部1/3领土。
更糟糕的是,各个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正在形成一种不断壮大的运动,他们没有注意到塔利班的错误,准备承认塔利班为阿富汗的合法政府。据信,中亚共有多达2,000亿桶尚未开发的石油储备,还有数量相当的天然气,这使其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石化燃料储备库之一。将这批储备弄出来的最简捷办法,是铺设一条跨越阿富汗到达巴基斯坦的石油管道。无论塔利班的统治有多么令人惊骇,要建设这条管道就必须要征得塔利班的同意。塔利班攻占喀布尔的几天之后,美国国务院的一位发言人就说,在塔利班版本的伊斯兰律法中,他看不出“任何值得反对的”内容。
在潘杰希尔谷河口,马苏德和塔利班打得难解难分,彼此不分高下,同时,美国石油公司安诺科尔接待了一个塔利班代表团,双方探索了进行一项石油交易的可能性。
发动进攻的头一天,马苏德决定到前线去仔细看看塔利班。他不知道发动的进攻是否能够按计划的那样成功占领他们在山脊上的阵地。假如能够轻松地从背后悄悄包抄过去,那么,他就不必担心自己的人马会在正面交锋中发生死伤。他一直在用双筒望远镜观察塔利班的供应线,发现只有一条路通往他们前线阵地。如果他的人马能够夺取那条线路,塔利班就只好撤退了。
马苏德到哪里都是行动迅速,这次也不例外。刚刚与他的指挥人员开完早会,他很快又跳上白色的大陆巡游者越野车赶往别处。他的指挥人员和警卫挤上他们自己的车跟在他身后。
车队经过了城镇,掀起很高的尘土,之后转向朝河边开去,在河道上飞快地奔驰,泥水都浸到了门把手上。一辆卡车陷在泥流里,但他们想办法让车再次发动起来,继续在无人地带疾驰,这期间,他们在阿卡诺姆山上的坦克朝塔利班猛烈开火以提供掩护。他们开车到了前哨指挥所,之后跳下卡车,继续徒步行走,到了离塔利班前线约500码远的地方。这是死区:里面任何能够活动的东西都会被打死。死区无一例外都十分安静,没有战斗,没有人类的声音,只有绝对的安静,比最猛烈的炮火更可怕的一种安静。在这样的安静中,当马苏德研究塔利班阵地的时候,一声枪响突然传来。
子弹从他的一名指挥员身旁飞过,子弹飞过的时候,那名指挥员感到了它的风力,之后落在马苏德双脚之间的泥土里。马苏德调集了更多炮火,之后他和自己的人马很快撤回来,到了卡车边。不过,这次旅行达到了目的。马苏德找到了在塔利班的阵地前分开的两条土路,并在这两个阵地后面画上了一个圆圈。他让自己出现在前线被人看见,强化了塔利班的假定,认为这里将是他进攻的焦点。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马苏德和他的指挥人员又一次回到了前哨指挥所。互射火炮重新开始,一轮新的斋月高挂在塔利班阵地上,衬着几乎已经看不见的一丝夕阳。当天晚上,在地堡里,马苏德给他的指挥人员下达了最后命令。进攻将由8组人员进行,每组60人,以连续的多波进攻形式进行。这些人不能是结了婚的,也不得是有孩子的人,他们不得是一家之中惟一的孩子。他们将占领马苏德早先指定的两条土路,并包围山上的塔利班阵地。他告诉他们切断供给线路,并坚守自己的阵地,同时让塔利班有一条逃跑的路线。这个意思是不要强迫塔利班打到只剩最后一个人。意思是仅仅占领他们的阵地,尽量少死人。
指挥人员陆续退出,莱萨和阿布杜拉博士留下来跟马苏德在一起。他累极了,侧躺在地上,盖着自己的上衣,双手折叠在双颊下面,他睡着了。醒来后,他向莱萨提了一个问题,之后又睡着,在接下来的1个小时里反复如此。有时候,会有一名指挥人员走进来,马苏德问他是否重新调整了迫击炮的位置,或者是否已经将5万发子弹运到前线。有一次,他问莱萨说,在他已经工作过的所有国家中,最喜欢哪个国家。
“当然是阿富汗。”莱萨说。
“你去过非洲吗?”
“去过。”
“你去过卢旺达吗?”
“去过。”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杀死那么多人?”
莱萨尽力解释。几分钟后,马苏德坐了起来。“几年以前,在喀布尔,以为战争已经结束了,我开始在旁杰希尔建一个家,”他说,“给我的孩子们修一间房,给我和妻子修一间房,还要修很大一个书房摆放我所有那些书。我一直把所有的书都留着。我把它们装在箱子里,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将它们放在书架上,我会有时间看那些书。但是,房子还没有修好,书都还放在箱子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看看那些书。”
最后,马苏德跟莱萨和阿布杜拉博士道声晚安,之后再次躺下,准备好好睡个长觉了。虽然在已经废黜的拉巴尼政府中他担任着副总统职位,但是,马苏德是一个并没有多少热望的政治领袖,对权力并没有明显的欲望。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来自朋友和盟友的请求,不想在国家的政治生活中发挥更积极的作用。《古兰经》上说,战争是一场灾难,必须尽快以任何必要的方法予以制止。也许这就是马苏德把自己的一生全部贡献给发动战争的原因吧。
天一亮我就醒了。天空一片淡蓝色,表明今天会是一个温暖晴和的日子,也意味着进攻将进行下去。我和莱萨吃了一些面包,喝了一点茶,之后跟战士们一起到了外面。似乎有更多的人在旁边乱转,他们谈话比平时少了许多。在早晨的阳光下,他们几个人一小群地站着,等着马苏德指挥官从总部出来。
早晨八九点钟,炮火攻击开始了,前线传来沉闷的几声爆炸,附近有坦克偶尔传来沉重的隆隆声。计划是,马苏德的部队将沿着山脊在黄昏时分发动攻击,吸引前线那个部分的注意力,之后约在半夜会在更南边的地方发动另外的攻击。那是前线上靠近塔罗甘的地方。下午过去了,火炮越来越密集,之后,在5点15分,大量无线电呼叫突然之间涌入地堡。马苏德站起来,走到外面去。
战斗打响了。爆炸持续不断地在山脊上塔利班的阵地上闪起火光,火箭开始在暗黑的山谷里来回穿梭。我们能看见3辆塔利班坦克车上的灯光,它们正沿着山脊赶往将被夺取的阵地。当地一位名叫尤素福的摄影师曾给我看过熟练的穆斯林游击队员攻打山坡的录像带,我对这个过程中表现出来的镇定和目的性感到十分震惊。在他的录相带里,我看到一些男子屈膝跳跃前进,不时停下来打几枪,之后再前进,直到他们摸上山顶为止。他们并不停止前进,他们从来不以比行走更快的速度前进。
不幸的是,我怀疑我正在观察的这场战斗是在以如此优美的步态进行。那边都是些小孩子,大部分都是孩子,他们在黑暗的山坡上跟地雷、机关枪和塔利班的坦克对峙。马苏德在无线电上喊叫,很长的一段达里语爆发出来,之后是短暂的沉默,这期间是因为对方在试图向他解释什么。很明显,事情进展不顺利。有些指挥人员不在前线,而他们本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他们的手下直接奔向山上,而不是迂回包抄上去。结果,他们通过一个雷区发动了进攻。马苏德气得发抖。
“我从来没有告诉你们从下面进攻。我知道那里一定埋好了地雷。”他对地堡里的一名指挥人员说。因为马苏德说话力量极大,那人的头往后靠了靠。“计划不是要直接进攻的。这就是你们踩上地雷的原因。你们上次也犯同样的错误。”
那名指挥人员暗示说,这个错误也许是地面战士犯的。
“我才不管是谁犯的错误。那是我的孩子,是你们的孩子,”马苏德朝他喊叫,“我看着那些孩子的时候,他们都像狮子。真正的问题是指挥人员。你们从下面攻击,你们让作战人员给地雷炸死了。在我看来,哪怕夺取了阵地,你们还是打输了。”
进攻原定整夜进行的。我和莱萨跟马苏德一起吃了晚饭,之后打起包裹上了卡车往回赶,准备回到克哈瓦杰巴哈奥德本镇。我们准备离开前线后就不再回来了,出城的路上,我们决定到战地医院去看看。那只是很大的一顶帆布帐篷,架在有泥墙的一个院子里面,里面有煤油灯照着,隔着帆布上的纤维,可以看见透出暗淡的灯光。我们停下车来,走了进去。我们跟医生谈得正起劲,突然间一辆苏式卡车开了过来。
这是卡车运来的第一批伤员,是那些踩上地雷的小伙子们。他们都吓晕了,一声不吭,每个人的脸上都被地雷强大的爆炸力弄得黑乎乎的。他们的眼睛在转动,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突然之间发生的忙碌情形。医护人员将他们从卡车后面抬下来,扶到里面去,再放到金属床上。站在我旁边的一名士兵看到伤口后发出咂咂的反对声。地雷在人身上产生的效果如此强烈,几乎让人失去方向感。需要几分钟时间才能明白,你看着的那一大包骨头和血水以及破布片,前不久就是一个人的腿。有个人的腿从脚踝处开始没有了,另一个人的腿齐胫骨处没有了。第三个人从腰部开始整整一条腿不见了。这个人看上去好像不是很疼,他好像不大明白已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这两者稍后都会出现的。“我的背疼,”他不停地说,“我的背出了什么问题。”
医护人员工作很快,在灯下一声不吭地忙碌着,用纱布包扎腿部的剩余部分。第二天,受伤的人将被直升机运走,最后将到达塔吉克斯坦的某家医院。“这是战争,”莱萨边拍摄边小声地说,“这就是战争的含义。”
莱萨曾报道过许多战争,他一生见过很多这一类的场景,但我没有。我从帐篷里溜出来,站在寒冷的黑夜里,靠着一面墙。狗在远处狂吠,有一名士兵在对着无线电收发机狂喊,报告第一批伤员已经送到,说他们需要更多的药物,现在就要。我想起莱萨说过的话,过一阵子后,我又回到帐篷里。这也是战争,你必须正眼相看,我对自己说。你必须正视所有这一切,否则你来这里就无事可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