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荣格谈人生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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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病人的故事

临床诊断能帮助医生决定一个确切的方针。但对病人却没有什么帮助。最重要的仍是病人的故事。因为这个故事同时显示了人性的基本以及人性的痛苦。而也只有在这点上,医师才能开始实施治疗。有一个病例深深地证实了这点。

这个病例发生在一个女子监狱的老犯人身上。她大约七十五岁,已经卧病长达四十年之久。早在五十年前就来到这所监狱了,但没有人记得当初她是如何入狱的,因为和她同时来的人早就墓木已拱。只有一个在这儿工作了近三十五年的护士长,还记得一些有关她的事情。这个老女人已不能说话而且只能吃流质或半流质的食物。她都用手指吃饭,任由碎渣从口里掉出来。有的时候要花上两个钟头的时间才能喝完一杯牛奶。而不吃东西时,她会用双手和双臂做出奇怪、规律性的动作。我从不了解那些动作有什么意识。我能够了解精神病所带来的摧毁程度,但却无法对她的行为做任何解释。在我发表临床演讲的时候,常常以她作为早发性痴呆症的一种紧张症状的代表。这对我却不具有任何意义,因为我仍旧无法通过这些去了解她所发出的动作其中的含义。

对于这个病例所拥有的印象,正好说明我那个时期对精神病的反应。在我作助理时,对精神病理学所代表的意义根本不了解。每当我的领导或是同事表现出十足的信心时,我就觉得不自在,因为好像在黑暗中茫然地摸索,认为干我们这一行最主要的工作应该是去了解病患的内在世界,然而,我却从事一门自己都找不到出路的行业。

有一天夜里,我正好走过监房,结果看到那个老妇人又在重复那些神秘动作,于是再度自问:“为什么她非这么做不可呢?”我禁不住跑去问那位老护士长,是否她从一开始就是这种情形。“不错!”她告诉我:“不过我的前任同事跟我说,她从前是做鞋子的。”接着我又调阅了她所有的资料,这才发现里面有张条子记载着她的确有模仿鞋匠动作的习惯。在过去,鞋匠总是习惯于把鞋子夹在双腿膝盖间,然后用针穿线缝制皮面,就像这样的动作!后来这个老妇人去世的时候,在她的丧礼上见到她的弟弟。“你可知道你姐姐为什么不正常吗?”我问他。他说她本来深爱着一个鞋匠,结果不知为什么对方对她没有那种意思。后来,姐姐在被拒绝之后就疯掉了。她之所以有这样的动作完全是一种对旧日情人的一往情深,甚至到死都念念不忘。这个病例使我第一次对于精神病人的心理背景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我第一次了解到精神分裂者的语言原来并不是全然无意义的。我曾经在1908年在苏黎世发表了一篇演讲论及有关一个名叫芭贝特·S病人的病例。

这名病人在苏黎世旧市区的几条又脏又乱的街道长大,那是个极其穷困的险恶环境。她的父亲是个酒鬼,她的姐姐是个妓女。到了三十九岁那年,她得了一种偏执性的早发性痴呆症。当我看到她时,已经在精神病院里待了快二十年了。她一直是医学院学生研究的示范对象,在她身上能看到一个最典型的精神分裂和其不可思议的过程。芭贝特是完全的精神错乱而且常常会说一些没有意义的“疯语”。我曾经花费了好大心力,企图去了解那些深奥的语言。比如说她会冒出一句“我是萝若莱!”原因是每当医生们在研究她的话时,都常说:“我不了解这是什么意思?”或者,会悲叹道:“我乃苏格拉底的代表!”这句话根据我的猜测可能是说:“正如苏格拉底一样,我也遭受了不白之冤。”有时候她也会莫名其妙来一句:“我是无可替代的超级大师!”“我是玉饼里的上层葡萄。”“我是德国与瑞士最甜的奶油。”“那不勒斯和我必须供应这个世界足够的针。”这一切都透露了她自卑感的补偿作用。

芭贝特以及其他相似的病例,使我深信许多认为没有意义的话实际上并不然。我不只一次发觉,甚至在这样的病人里,我们也可以找到一种所谓“正常”的个性。而它偶而也会通过声音或是梦来表现出有意义的语言。当生理疾病陆续产生时,它甚至会由幕后移至幕前,而且使病人看起来几乎完全正常。

有一次,就碰上了一个精神分裂的病人,这个妇人很明显地拥有这样的“正常”个性。她这个病已经是没有治愈的希望,毕竟每个医生都会有这种没有救的病人。她说可以听到她的整个身体发出的声音,而且有一个从胸膛里出来的是“上帝的声音”。“我们一定要好好地信任这个声音。”我这么告诉她,同时也对自己的勇气感到吃惊。结果这个声音常常表示合理的意见,通过这个声音的帮助,我和病人关系处得非常好。有一次“声音”说话了:“让他考考你的圣经常识吧!”于是她找了一本相当老旧的圣经,每一次我去看她时,我都必须指定一段章节给她读,然后下一次我就得考她,每隔两周一次,毫不间断的这种情况持续了七年。刚开始,我对于扮演这个角色感到很畸型,不过,终于了解到这其中所包含的意义。事实上,通过这个方法,她的注意力不断保持机警,如此一来,她就不致于陷入更深的分裂状态中。结果,六年之后,那些原本无所不在的声音只存在于她的左半身了,她的右半身至少已经不受其束缚了。而且并没有因此使她左半身的压力增加,情况依旧维持和以往一样。由此看来,我们可以说她的病好了一半。在这是当初根本没有预料到的,任何人都无法想像那些背诵经节的练习竟然会达到治愈的效果。

通过对病人的研究,我了解到偏执狂的想法和幻觉包含了一种根本的意识。一个精神病的背后,可能包藏了一个个性,一段故事,一些希望和欲念。如果疏于了解这一切,那么过错在于我们。突然之间,我才明白一个人的普通心理是隐藏于其精神状态中的,而且,就在这儿,我们面对的仍旧是一些人性的冲突。也许病人表现出来的是迟钝、冷淡、或是全然痴呆,但在他的内在世界里,却有更多更有意义的反应在进行着,终究我们将面对人性中最赤裸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