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蒙自传—九命七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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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中国海洋大学(3)

许子东讲了一个看法,《活动变人形》中似乎认定,家庭成员的矛盾与冲突似乎是丑恶的与难以忍受的,而革命会结束这些悲哀。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种亲人间的纠葛,比亲人间的革命同志情谊更恒久也更正常。他的原话如何暂且不表,反正类似的说法使我一怔。人有时候是需要跳出去想一想的。

温州的黄世中教授的发言也使我晕的乎儿的。好像我在李商隐研究上还真有点什么货色好讲。

沃尔夫冈顾彬以他那德国人的特有的认真劲儿讨论王作的幽默,这样一个题目的考证与论述与其说是幽默的不如说是严厉的。他一丝不苟。他论证中世纪的学者是如何否定“笑”的,真令人耳目一新一惊。

王安忆的发言一个是说她喜欢我写新疆的作品,一个是说写小说不宜太清晰。当然对。

陈祖芬的发言本身就是一篇活泼率性的散文,宛如天成,天籁,天趣。

奇怪,为什么男作家的发言我就没有记住多少,除了张贤亮声称他是坐拖拉机(形容飞机之颠簸)来的,他为了朋友几乎献出了一切……之外。

张宇本来是说话最幽默的人,这回可能受了点什么拘束,表现得乖得要死。

张锲一年前在讨论“季节”系列时说过,王某仍然是我国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的代言人,后来被媒体报道为“发言人”,为此他受到某杂志与某人物的质问与施压。但此次他仍然用最美好的语言谈论了王的文事。

与会朋友与青岛本地作家学者们聚会了一次,我发言中盛赞青岛啤酒,人们普遍认为我是在给青啤做广告,并为青啤公司无人在场而跌足长叹。

文化部长孙家正发来了贺词,由副部长陈晓光宣读,后来孟晓驷副部长又在《王蒙文存》的发行会上讲话,两个讲话都收入《多维视角下的王蒙》一书中。至于陈建功与金炳华,虽然同样各在研究会与发行会上有讲话,但都不愿收入书中,亦殊有趣。作协这边似乎多了几分畏缩,如果不说是恐怖的话。

说到这种畏惧让我举一个例子。人民文学出版社成立四十五或五十周年,开了一个庆祝会,除中宣部、新闻出版署有关领导外,我由于代表获奖作者发言,也坐在类似主席团的那排位子上。前辈老作家刘白羽老师则坐到了听众的头一排中间。后来刘老提前走了。作协传出,出版社捅了娄子,怎么可以不让刘老师上主席台?后来我问了一下,啥事没有。由于那天的会场是一个宾馆的多功能厅,根本没有主席台的设置,坐不下几个人,所以,出版社领导请示了各领导机关,与刘老作了沟通,请刘老坐在了那个位置。而刘老由于年事甚高,要提前离开,也是早在电话里就说好了的,与府(?)位席次无关。没有任何人觉得这样如何可惧,除了作协某同志。

二零零五年,管校长邀请了马俊如(外国专家局原局长)、成中英(夏威夷大学教授)、刘光鼎(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研究所、院士)、张国伟(西北大学、院士)、秦伯益(军事医学科学院、院士)、梁昌洪(数学家、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原校长)、欧阳自远(中科院国家天文台地球化学所、院士,我国航天计划的首席科学家)、管华诗(中国海洋大学校长、 院士)、文圣常(中国海洋大学、院士)、冯士?(中国海洋大学、院士)等科学家。我请了韩少功、唐浩明、张平、方方、毕淑敏、陈祖芬、陶东风、赵长天、张炜、邱华栋、张锲、熊召政、查建英等来参加与科学院士一道的“科学人文未来论坛”。由于一些作家在这里批判科学主义,使科学家们大感意外,也开得十分热闹。同时我不能不说,与科学家相比,我们的同行们立论显得太轻飘、太随意,也未免廉价了。目前从全国来说,除王小波学过(自然)科学以外,有哪个作家认真研究过科学?没有研究为什么就批上了呢?无非来自西方的新左思潮的皮毛。但是中国的主要问题仍然是愚昧无知迷信啊,更应该批判与解决的是蒙昧主义,是迷信、邪教,是对于科学的无知。不是吗?

后来龚育之同志专门来过海洋大学一次,也讲了他对于批判科学主义的保留意见。

闭幕会上,我讲了一通,我说 “智慧也是一种美”:

非常高兴,也非常兴奋,能够在短短的这么些时间里聆听近三十位科学家和我的文学同行们的演说及相互之间的提问与讨论。这样的好事,这样的快乐并不是我们经常能够得到的……孔夫子总结的快乐一个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个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另外就是“三人行必有吾师”,还有就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由于我是一个没有受过完备教育的人,所以我听到我们的科学家的讲演,瞻仰到他们的风采,看到他们的身怀绝技的那种自信,那种富有冲击力的知识,我就感觉到,知识本身就是一种光明,一种提升和丰富,一种美,就是一种善。我觉得正是知识里充满了人文的精神,而无知才是扼杀人文精神的……

……那么,第二点呢,我们除了学习以外也有一些碰撞,也有些质疑,我觉得质疑是所有的学科前进的一种动力。人类的历史是一个不断质疑又不断解决和改善自己的知识能力与道德自觉的历史。也许可以说成是一个发展的进化的历史。但是,人们对发展和进化这个词也充满着质疑。科学上好像是在发展的进步的,而且先进的东西在取代落后的东西。譬如说,好的电灯可以取代煤油灯,但是文学和艺术就看不太清这种发展和进步。我们就无法说我们今天的作品可以取代《诗经》,可以取代李白、杜甫,或者可以取代《红楼梦》,不但取代不了,我们仍然自惭形秽,觉得对不起我们的祖宗。人们不但质疑科学,人们也质疑文学,如果说科学主义是值得反思的,那么文学主义呢?我觉得陶东风教授(也许他不是故意的)不无讽刺地提到了我们国家也有文人进入领导核心的时候,他举的三个人,就是张春桥、姚文元和陈伯达,如果再加一个艺术家的话,就是江青……甚至可以质疑历史,历史到底有什么意义?历史是不是进化的?譬如,我们谈到“满意”,我刚说到量化……还有一个什么词叫“满意度”……

有时候我觉得人会被自己的能力,被自己的创造,被自己的革新和自己掌握的手段和可能性所吓住。质疑科学,对科学感到恐惧,古已有之……科学的成就往往使胆小者保守者自以为是者们精神崩溃。人们也会被文学吓住,譬如说,当雨果的戏在巴黎歌剧院上演的时候,由于他创作的新的形式,由于他被认为是伤风败俗,就引起了游行,引起了游行群众与警察的冲突。有许多好的作品也是吓人的。我在参观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纪念馆的时候了解到,就是他的那本《尤利西斯》,《尤利西斯》写出来以后是一片骂声……那里在卖一种文化衫,文化衫上是乔伊斯语录,他说对付这个世界,有三个手段:第一个手段是“silence”,即保持沉默;第二个手段是“escape”,是逃避;第三个手段是“canny”,就是谨慎和精明。我当时看了以后,就对爱尔兰友人说,乔伊斯也像是某个时期的中国作家。《红楼梦》也是吓人的。《红楼梦》是禁书,几大才子书都是禁书。

……我并不主张克隆人,现在全世界大多数政府都是禁止克隆人的,但是克隆技术的发展我们必须正视,如果说它挑战了伦理,那么,我们的伦理道德体系难道就经不住一个小小的科学、生物技术的考验吗?我们的伦理道德体系是何等的脆弱,我们难道不应该重新建立和更新或者想方设法强化加固我们的伦理道德体系吗?我们怎么能反过来抱怨科技走得太快!(鼓掌)如果我们的浪漫主义只停留在幻想月亮上,我们经不住登月科学进展的考验……浪漫主义也仍然可以重造,我相信人们在知识进展的过程中他却越来越发现自己的无知,越有知识的人越是感觉到这个世界的伟大与神奇,越来越发现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不是用科学所能解决的,不是用技术所能够达到的。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构建我们新的浪漫主义,我们新的理想主义,新的梦幻、神秘,我们新的小概率和无概率的那一切。(王按,此是针对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原校长梁昌洪教授关于概率美的发言,梁教授曾经为王爱讲的三三二二说列出算式,并纠正了王的说法的不准确处,梁校长还以数字方式为王画像与画王的讲演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