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蒙自传—九命七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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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是写小说的(1)

一九八九年元宵节,我建议并首次举行了的中央领导与文艺界联欢会上,也是按我的建议,各与会的文艺从业人员每人起立自我介绍一句话。我是这样说的:“王蒙,写小说的。”

“写小说的”,这就是那个编号WM的球所应该进入的那个如茵的绿草中的小洞。

我当然是写小说的,几十年来,我已写了长篇小说八部,系列小说三部,中篇小说二十余篇,短篇小说百余篇,微型小说二百余篇。

从部长岗位上下来以后的第一篇小说是《我又梦见了你》,它表现出一种回忆,一种留恋,也有一声叹息。

……那个秋天的铜管乐怎么会那样钻心铜号的光洁闪耀着凋落了树叶的杨树林上方的夕阳。夕阳在颤动,树林在呜咽,声音在铜壁上滑来滑去,如同折射出七彩光色的露珠。

……用双手掬起车辙里的积水。你轻轻巧巧,从从容容,沉默得像一个天使的影子,朴素得像一个草绿色的书包,你握了我的手,微笑了,飘走了,像一个气球一样被风吹去了。夕阳染红了树林。树叶飘飘落落。

后来我们在摆荡着的秋千上会面,那秋千架竖立在一个贸易集市上,四周弥漫着浓郁的茴香气味……秋千跟随着笑语和喘气声摆来摆去,越摆越快,越摆越高,集市和集市旁流淌着浑水的大渠都被卷过来卷过去,卷成了一块大蛋糕。蛋糕上铺满了核桃仁和葡萄干。秋千上上来的人愈来愈多。

我写梦境,写青春,写爱情,写往事的混杂与编织的奇突,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写了。

我仍然这样写,如诗,如梦,如青春,如流水,如微笑与轻声的叹息。

他当了八年共青团干部。他当了二十年右派与摘帽右派。他当了一年半生产大队副队长。他当了十年中央委员。他当了三年半部长。他仍然是写小说的,比什么都没当没干的人写得如何呢?

你可曾见过,你何曾见过……

什么是小说?是对于生活的爱恋、趣味、记录,但也可能是距离,是出自于某种进入内心的想入非非的期待。人有时候不能活得太滋润,写得太顺当,不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就写什么,不能为了出气与骂人随手诌一篇故事……那不是文学,不是创造和想象,不是灵魂的颤抖和宽舒,只是不成功的、低俗的与低能的博客。好在那个年代还没有博客。

……我说我害怕我们的秋千碰上飞翔的鸽子……秋千不但摆荡,而且剧烈地旋转,四面都是太阳。

秋千遇见鸽子,四面都是太阳。这样的感觉并不是每一个小说家都具有的与写得出来的。我还要说,这其实是从头、从胜利、从一九四九年的解放说起。

然后你嫣然一笑,所有的鱼都从太液池底跳了出来。怎么又是夏天了呢,不然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莲花!你的笑是无声的,是可以融化的。在你的笑声中,鸽子散去了,众星散去了,宇宙变得无比纯净……

这是我的爱情之歌。就这样来到了五十年代前期与中期。在这里笔墨有一种活力,有一种灵性,有一种按捺不住的生命。此前是我写小说,我运用笔,此时呢,笔开始来劲了,天知道藏在何地的神奇的小说,它伸出头来写王某人了。

用被写的心绪写。这是我的幸福。

然后我急急忙忙地给你打电话。我急急忙忙地坐了火车又坐了汽车,我下了火车又下了汽车,我跑,我摔倒了又爬起来。我跑过炸山的碎石,跑过临时工棚、钢钎和雷管,跑过疾下的涧流,跑过坚硬的石山。

这是突然的变奏,突然的打击乐,这是突然变成了的快板,这是一个异数,一个颠覆,一声炸雷。

一场灾难。

……虽然说你不在,而那声音又像是你自己的,电话里响着那永远的温柔的大管的乐声,只是声音分外低沉。

是你自己亲口告诉我你不在那里……

我在追求怪诞吗?其实这才是最最真实的感觉,最最真实的悲凉:“你亲口告诉我你不在那里”,如果这是旁人写的,我建议为这一句话给他或她颁发奖金人民币一元。这里只有一小点点说法上的渲染。什么时候我们能习惯一点音乐和诗?

……电话变得这样沉重,号盘好像焊死在话机上了。所有的电话都告诉我找不到你。

这是一个沉重的记忆,这是一个结,这是一段隐痛。我终于有机会写它了。

是的,我又梦见了你,一切描写如梦,充满梦境的直感,例如,拨号电话的号盘焊死在那里了。然后更妙:

……墙上的电话变成了一只猫,猫发出凄婉的喵呜声。电话线变成了绿色的藤蔓,藤蔓上爬着毛毛虫。货架上摆着的香烟都冒起了蓝色的烟雾,每包香烟里都响着一座小钟,钟声咚咚当当,钟声为我们不能通话而苦恼地报警。队伍缓缓地行进。猫说:“她也正在给你打电话呢。”这时,星星在满天飞舞,却一个也抓不着。然后天亮了,我急匆匆地跑回汽车和火车,跑回我的铿锵作响的工地。我们在修公路。

这一段毋宁说是纪实。我确信这就是原始梦境、梦幻、梦迷、梦寐。梦总是在滑行,在随机生变,随处开花。请与我同梦。我可以接受同床异梦,也更喜欢异床同梦。谁都会有一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应该有自己的刻骨铭心的表述方法。否则,才是不真实。

后来我们在一起点燃炉灶,我砌的炉灶歪歪扭扭,这使我怪不好意思。人家往火里添煤,我们往里面填充石头,这怎么行!然而石头也能燃烧,发出蓝色的迷人的光焰。火很美,很温暖但又不烫手,我们可以把两双手放在蓝火里烧,我们可以在火里互相握手,只觉得手柔软得快要融化……这火变成了温暖的水流,这水流变成了大洪水。洪水从天上流来,从房檐上冲下,从山谷流来,从地底涌出,汩汩地响……

这是新疆。这是后来。这是永远的爱情的永远的神奇。然而,也可以作别的解释,例如不是新疆,而是另一个地方;不是作者的经历而是读者你的经验。

……你坐在水面上,问我吃不吃饺子,你把饺子一个又一个地扔到水里,水里游动着一条又一条白鱼。有一条水蛇在泡沫中灵活地游动,它领着我在水底打了一个电话:

喂,喂,喂……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