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蒙自传—九命七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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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台湾之行(1)

还是我在哈佛燕京学院作研究的时候,接到加州大学郑树森(VilliamTai)教授的电话,说是希望我能够参加是年年底在台北举办的活动,《联合报》做东,包括大陆、香港与台湾的作家参加,叫做两岸三地,中国文学四十年研讨会。我问台湾当局会同意我入境吗?郑教授说,不妨试试。

由于九二共识,那一段两岸关系比较好,前不久,曾任文化部副部长的英若诚刚去过,曾任文联党组书记与中共中央候补委员的吴祖强也去过了。

直到我自美返回北京,台湾联合报把机票都寄到了,台湾当局仍然没有正式核准下来。就是说,台湾方面批准我入境用了差不多一百天的时间。由于时间迫近,联合报连续给我订了五天机票,就是说,设想研讨会头一天手续没有完成,去不了,可以第二天,或第三天,或第四天成行,只要能露一次面,就不放弃这个机会。

等台湾当局的公文下来,离开会已经只有六天了,由于我事先已向文化部转国台办报告了此事,大陆方面用了五天时间办完有关手续。当然,对此,有关领导也很重视,不但有最高领导人的批准,而且有所有高级领导人的圈阅。

去一趟台湾何其麻烦也。先到香港,入境后立即赶往中环,到台湾驻港的中华旅行社,换取台方的正式旅行证件。再给台湾邀请单位即联合报去电话,请他们与有关机关联络,把正式的同意入境公文送到桃园机场的入境处,由桃园机场通知香港机场,港方的国泰航空公司的航班才肯给我们办登机手续。为此,我们在香港机场等了四五班,原定航班根本不让你登机,气得同行的来自上海的李子云极不快,声称不去了,不去了。最后到达台北,已近午夜。大陆客的行李悄悄放到一个无人注意无人知晓的角落待取,与其他旅客的行李拉开距离……似乎是“潜入”一般。

到了圆山饭店,具体主持人,《联合报》副刊主任、诗人痖弦接待我们极其热情,陪我们吃了一碗肉丝汤面,一只小花卷,几碟小菜,洗去了不少疲劳和憋闷。

圆山饭店位于台北市郊的圆山山腰,号称十四层?殿式建筑,雕梁画柱,大屋顶,古色古香。前临基隆河,后倚阳明山,东边松山,西面淡水。样子是很有派的,而且刻意求派头,求气势。台湾文友有一说,说此饭店是根据宋美龄的主意所修,从风水学上看,内含镇独势力的意图。

山虽不算高,饭店五百个房间窗口,都可鸟瞰台北市昼景夜景。饭店基本上是官企,正面立着许多大红柱子,并挂了不知多少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任何一个地方,是不可能这样过分地悬挂自己的标帜的,过犹不及,反而显得对自己的地位身份极不放心。

参加这次研讨的大陆方面有北京的刘恒,上海有李子云、吴亮、程德培,本来还邀请了浙江的李庆西,但是李所属单位就是不让去,结果硬是没有去成。是官就有权,有权就管事,中央再说开放也没有用。这也是一景,景含对于脆弱的嗟叹。另外有一些滞留境外彼时基本未归的文人,包括刘再复、李陀、苏炜、高行健、黄子平等,也在以大陆方面的作家的身份与会。来自香港的则有黄继持、小斯等,台湾本地的人就多了。

大陆作家都是以个人身份来台的,台方是分别点名邀请,绝对没有给大陆有关方面留下选择、安排、组织、控制的空间。不知为什么,台湾朋友却认为我们有一个代表团,团长是我,这也奇了。莫非说明台湾方面的与会文友是相对更有组织的?不会吧。

与大陆作家谈港台文学相比,台湾作家谈大陆文学显然更关注、更挂牵,也更痛惜和激烈,太激烈了就难免有意识形态与社会体制方面的先入为主的定见,可说是炮声隆隆。炮声太大了,效果就走向了反面。

有一位台湾文友说刘恒改编的电影剧本《秋菊打官司》写得太理想化,秋菊这个人物不真实。(按,这个意见是批评大陆作品的,但是其逻辑与文学观念,却与大陆某些人如出一辙。)刘恒的回应十分别致,他说:“当然有这样的人物,我爱人就是这样的人。”他的质朴真诚的说法,令人难以辩驳。

李子云在讲女性写作的时候,顺便提到了张爱玲,并说她的为美国新闻署所写的命题作文《秧歌》与《赤地之恋》失之粗糙与概念化,立即有台湾作家为之辩护。当然,谁也说服不了谁,李子云在坚持自己的见解的时候,也拿出了我的作品作为论据,认为大陆小说作品中当然也有写得好、站得住的女性形象。

刘再复的发言提出,大陆文学四十年的发展是“从独白到复调”,意思是原来单打一,现在是多种多样的了。会上掌声不少,但我去卫生间时,听到也在卫生间小解的两位台湾教授极其不满,说是刘的名词用错了。盖是俄国有一位理论家,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提出了“复调”与“独白”的概念,这是一组特定的概念,台湾教授坚持学院派阐释的规范性与严肃性,而再复,本来也应该有点学院派的,他宁愿意望文生义地借用这两个词,这倒是反映了两地的学风的区别。

台湾有一著名作家李乔,与我国云南老作家同名。台湾李乔突然在会上发表一个声明,说是他所以与会,是出自对他的老师齐邦媛的尊敬,他其实不认同台湾文学是从属于中国文学的。他的声明,显然是受到台独势力压力的结果,看来台独正在走火入魔了。

我在台湾出版的一本文学杂志封面上读到李乔的言论,他讲,文学不能从属于政治,但亦不能脱离政治,文学关注的应该是人民的福祉……一读,我吓了一跳,我以为是我们大陆的领导讲的呢。

余光中先生在首次的晚宴演说中,就批评了所谓“台语写作”的作茧自缚、自我边缘化的主张。余先生还讲到了小岛也可以出大作家,例如爱尔兰,就出了王尔德、詹姆斯;乔伊斯、萧伯纳等。余先生还说,台湾、香港、新加坡(?)是中国文学的三座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