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蒙自传—九命七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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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相会在东京(1)

九四年三月的全国政协全体会议上,我被补选为政协常委。同时我被指定为文艺界一个小组的召集人。还有人说,媒体得到指示,对王蒙补选为政协常委一事,不要炒作其实是不必多言之意。台湾一个朋友见到我说:“你又当官了。”另外也有人说:“人心所向,早该如此。”这样的反应不足为奇,中国人口太多了,各种事的反应也就特别多。从个人来说,最好是什么反应都没有。是年我已经六十岁花甲之年了。

在政协礼堂门口,碰到政协主席李瑞环同志,他一面与我握手一面匆匆地说:“少生闲气,专心创作。”我感谢他的关心与好意,感谢他的八字箴言。我为我自己仍然充满了创作的驱动能量与太多的资源而快乐,为有的文友做了两年芝麻“官”就再写不出几行字来,或者写出来也是味同嚼蜡,有官无文,或者既失官又失文,嘛也没剩下……只有一肚子气而同情怜悯。

我最最不相信的是一种说法,说是某某本来有鸿篇巨著的写作计划,由于革命事业的需要,他没有写,或者改写报屁股文字了……

但我又确实看到过,有一个人是这样的,她就是韦君宜,她是在从人民文学出版社退休后,新作泉涌起来的。但她的写作更多是纪实性、社会性的。

我想起了我写的一篇杂文,叫做《诫贤侄》:

老友之子未及而立,最近就任副县长之职,应友人命,诫之曰:把眼睛盯在工作上业务上,不要盯在别人服不服自己上……

千万不要弄几个人去搜集谁谁说了你什么什么,尤其不要自己在会上为自己辩白……否则只能出丑……

不要动不动骂前任。骂前任你就给自己出了个难题……处处反前任之道而行之,而且要干得比他好得多……把自己摆在了……与前任相比较的聚光灯下,这对你其实并不利。

不要到上级面前老是说你这个县的人民多么落后,这个县的干部的素质多么低下……

不要老是到上面去呼救求援……

不要搞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的亲信,更不要走到哪里把他们带到哪里……

总之,大官小官,都是办事的官。用工作的成绩说话,则兴,则立,则吉;用说话来取代工作成绩,则败,则危,则凶……能上能下,才见人品官品……任职期间也不要把业务全丢了,免得最后弄个一无所长,一无所成,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

勉人者人恒勉之,所以叫做互勉。老友之子任职是实情。所列几点则有现成反面榜样摆在那里。想不到这篇杂文得到极大反响,都说写得生动具体实在,呼之欲出。还有的干部来信说他上任之时如何反复阅读了此文,并得益于此。武汉的一家大学的学报有人撰专文予以评论介绍。

这说明了人们对于政治文明的关心正在加强,而有关政治文明的具有可操作性的论述,是十分稀缺的。同样,非文明、反文明、愚蠢、搞笑与蒙?的政治操作,仍然在污染我们的视听,有待于清洁和擦拭,更有待于学习和提高。

三月底我应美国投资中心邀请,到纽约参加由几家大银行发起的“投资中国问题研讨会”,他们希望我在午餐会上作一个关于中国文化传统与现状的讲演。这倒是反映了美国商界对于异质文化的重视与对于投资问题的长远关注。投资问题,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金融问题,而且与文化传统、文化性格有关,是文化行为也是政治举动。类似的经验还有德国的一位州长访华,他的首要任务是促进贸易,但仍然提出要见我,为了更多地了解中国的文化。某种意义上,文化就是人,就是民族,就是国家,就是特性。银行家们想接触一下中国文化,不仅仅是附庸风雅。

是时我已经收到了日本的以前任驻华大使、作家中江要介为会长的日中关系史研究会的访日邀请。具体事宜由川西重忠先生操办。然而由于出发赴美前,我的本国方面的访日手续并未完成,来不及在北京办理日本方面的签证。到了美国数天后,我国国务院的同意我访日的批件刚刚下来,我便请求我国驻纽约总领馆协助我在纽约做签证。在第三国办中国人的公务护照签证,此种事比较罕见,而且许多国家对于拿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的人的签证搞得手续繁复,相当难办。访问意大利时就很明显,别人排在队伍前的排在队伍后部的都顺利入境,只有拿我国护照的要放到最后加码审查后处理,令人不快。

由于我国驻美的文化参赞与驻纽约的文化领事的特殊关照特殊努力,也由于日方外交部与驻纽约领馆的特事特办,经过北京(中国文化部与日本驻京使馆)、纽约(中国与日本驻纽约领馆)、东京(日本东道主即日中关系史学会与日本外交部)三地的频繁的信函、传真、电话往来,在最后一分钟还是把签证拿了下来,办成了。当我听到是时任驻纽约文化领事的丁伟同志在电话里对日本领馆的外交官大讲“That’sgreat!”(太棒了),我也就笑了。

走向世界,走向世界,这需要各方的协助,否则,并没有那么方便,不是说想走向就走到了。包括一些整天从政治上敦促你进一步开放的外国政府,同时又防范着你的进一步开放,害怕你开放得当真国门大开起来。这是事实。好在这些现象是处于改善的过程中而不是停滞不前或恶化的状态。我感谢改革开放的大政策,我感谢为我的走向世界提供了服务与方便的我们的各方面的工作人士,我也感谢同样提供了服务与方便的各国朋友。

在美国完成各项日程后,四月二十一日午间,东京时间午夜,我从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乘联合航空公司的飞机出发,二十二日当地时间下午抵达东京。二十二日上午,瑞芳从北京首都机场出发,同样乘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飞机,四个多小时后抵达东京。从地球的两面,我们会合在东京。因为美国的邀请不包括瑞芳,而日本的邀请是我们二人。她的护照与签证是由文化部出面,在北京办的。北京、东京、纽约三个城市,在我们的旅行中联结起来了,这很有趣,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富有国际性的经验,这使我们体会到了一点国际人的活动方式。叫做感觉好极了。世界确实很大,也很小。我是太幸运了,我相信,我们的后人,立足在祖国大地,同时将愈来愈把世界各国纳入自己的视野、活动半径和日程表。

我在首次访日后所写的“准俳句”中,曾经描写过:

樱花已落去,犹有芳菲盈心曲,

为客亦佳时。(《为客》)

我又在最后一首《话别》中表示:

樱花尽离枝,依依登机许来日,

当不误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