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蒙自传—九命七羊
5003300000061

第61章 腹背受“敌”(2)

作为对于整个文艺的指导,清洁的指标未必可以列在首位,肮脏则必须遏制我没有说消除,因为洁与不洁的有些判断并非易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洁还是不洁?《尤利西斯》洁还是不洁?当年它们都被认为极其不洁。有些作品人们认为显然不洁,不洁当如何?有些作品极洁,极洁又如何?作为张承志的感受与呼吁,他的清洁说其实十分敏锐与感人,现在,在某些人眼里,文坛、网络,甚至还包括许多电视节目尤其是广告,几乎快成了垃圾场的代名词,也许张当年的呼吁还真显出了预见性。

我也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相当优秀的作家,居然如此地不能容忍王朔、刘震云,乃至余华之类的写作。他们的写作的特点之一是低调,这是高调文学的物极必反。文以载道、诗言志的中国文学高调了多少年,所以稗官野史式的小说与戏曲压根进不了中国高调文学的台面。历史上连填词也是比吟诗低一等的,因为诗是言志的,而词是抒情的。“五四”以后的以救国救民疗救国民灵魂为己任的新文学也是怎样的郑重、庄严而且悲情!至于此后,以样板戏为代表,塑造的都是三突出,四无限,钢铁英雄汉了。文艺评论上的成功的赶车者曾经正式提出,“崇高”是社会主义文艺的基本要求。于是,在八十年代末期与九十年代初期,王朔等一些人,以非精神导师、非国民性内外科医生、非塑造灵魂的躲避崇高的姿态,闹出些另类作品的出现,令人一惊,或者令人反感,更多的是令人捧腹喷饭。这至少值得我们想一想,怎么会出现了这样的调侃与侏儒式精神状态?怎么高大的,叫做大写的人尤其是高大的作家变成了小矮子,常常蹲着的人?怎么像戏曲里的武大郎,演起了矮子功?有没有可能这也是一种反讽,夸张地与偏激地宣告假大空的失败,装腔作势的失败,包括自我膨胀的精英牛皮主义的失败?

甚至于说,这些是追求一种真挚,一种实在,一种“活着”的韧性,一种假面的去除,是不是也或有可能呢?不错,有一种精英是以精英的面目出现的,他们自以为是,他们自恋自赏自悲自叹,他们的真诚同时具有表演的含义,因为他们是艺术家,他们要表现自己的艺术与思想,道德与操守,悲愤与庄严。还有一种赶车人则是以要求别人指导与纠正别人的模样出现的,他们制定规则,然后高屋建瓴,要求你进球得冠军。另一种可疑的与满不在乎的“精英”则特别注意以非精英的姿态表演,可能是由于精英们活得太累,压力太大,也可能是由于他们不但看穿了精英们所痛恨的邪恶,也看穿了精英们自身就凿凿实实地具有着的人性的弱点。他们还有一点中国老庄式的狡狯,知雄守雌,为天下?,知白守黑,为天下式,知荣守辱,为天下谷。宁愿意以谷溪、工具、坑洼的面目而不是以高峰、导师、领袖群伦的面目活下去。

我给《读书》杂志写的一篇评论王朔的文章名叫《躲避崇高》,这篇文字使我在一定的程度上几乎“名誉扫地”(?)。我起这个文题是太不慎重了。虽然我说的其实是躲避伪崇高而不是一切崇高。我相信有些评论的看法是有道理的,认为王某是中国最后(?)一个主流意识形态的理想主义者。再有,我说的是王朔的作品的叙述策略是躲避崇高的词句与煽情,而不是我本人提倡躲避什么什么。读书人总该知道,什么是评论人的观点,什么是被评介的人的观点。我对王朔的评价是“微言小义,入木三厘”,我肯定了他的作品的意味,同时指出那还不是微言大义,不是入木三分。

然而,人们就是这样看文章的,你无法责怪阅读哪怕是误读,正像王某不喜欢“存天理灭人欲”的提法一样,你不论作出怎样学富五车的诠释,我看到这个“存天理灭人欲”就痛心恶心闹心。同样,就这个“躲避崇高”的标题,已经令王蒙无颜见江东江西父老了,愧恨哉!

是的,人们就是这样阅读的,他们重视标题超过内容,他们重视一句“怪话”胜过全篇的逻辑,他们重视口碑与议论反映胜过原文,他们重视某篇文字的反响胜过研讨文本,他们喜欢草草地作出判断,而不是由表及里、去伪存真地去辨析。一句话,他们更多地是用耳朵、用鼻子、用四肢和眼角口角,说句笑话就是用脚后跟去感受把握一篇文章的,而尽力少用大脑思考。

岂止是对王某?就是对于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讲话,他们也只是取其所需,每次能记住一句话就算不错。比如四次文代会,小平同志的讲话,人们记得的只有六个字:“不要横加干涉。”

一个激赏张承志韩少功张炜的人,能不能同时理解乃至在某种程度上欣赏王朔呢?这为什么会那么难呢?一个欣赏悲情写作、决绝写作、清高写作、思想着写作的人能不能也同时因了另类人物的调侃写作、荒唐写作、佯狂写作、自嘲写作而会心地一笑呢?我一直为此而心焦。顺便说一下,有一位一再给我写信并火热地赞颂我就是当代鲁迅的游吟青年诗人,最后给我写信说是他再也不会理我了,因为他找到了现时的榜样张承志。他并且提出一个口号:“我是英雄我怕谁?”

王朔的“我是流氓我怕谁”确实像流氓的语言,当然其出处与含意绝对不像字面上那么简单。至于英雄,会说我是英雄我怕谁?可能吗?打死一个英雄也不可能让他说出这样的流氓话来。

还好,总算到了二零零七年,我读到了王安忆的一篇文字,她慎重地、有保留地表达了对于王朔的欣赏、理解与同情,她还说到王朔其实是一个非常软弱与羞怯的人,沾点边。还有好几个最优秀最可爱最走红的男女作家,尤其是女作家,他们(她们)对王朔极其友善。爱惜羽毛的重要的女作家中,只有王安忆公开说出了对于王朔的不失公正的看法。

至于把王蒙与王朔绑在一块批什么二王,那只能说是恶意的胡为,是恶搞。欣赏或者理解或者包容某个人某个现象,与等同于某个人或现象当然是两回事。王蒙与王朔的距离并不比王蒙与朱学勤、林贤治的距离小。不同之处就在于和而不同,而不是与人为恶。就像王蒙欣赏林黛玉与芳官并不等于与芳官黛玉多么接近一样。王蒙甚至也可以“欣赏”一下开“恶搞”之先河的薛蟠,但是如果你因此而视薛王为一伙,只能表示你比薛公子恶搞得还恶劣,还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