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着能省一分就省一分的原则,阿然做出了一份极为严苛的预算,同同要来的那点钱看起来算是勉勉强强够用了。阿然知道,只要电影一开拍,这些钱就会像开了闸的水一样哗啦哗啦地从口袋里流出去,为此她的拍摄计划做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遗漏了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而导致时间拖延。大家都被阿然弄得有些神经紧张,同同把所有的钱一次性打进了阿然的帐户里,随便她怎么支配。为了保证财务透明、避免贪污的嫌疑,阿然决定由我们几个人中唯一学过几天财务的四爷来兼任剧组的会计,随时记录各项收支。
尽管在我们看来这纯属多此一举,四爷却还是郑重其事地找出了一个年代久远的破本子,在第一页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
借:银行存款 50,000
贷:实收资本-同同 50,000
“真是想不到啊,”四爷放下笔后颇有成就感地说,“大学毕业这么多年,居然第一次干上老本行,而且还是为了拍电影,人生真是充满意外惊喜。”
我们开始进行拍摄之前一系列琐碎繁杂的准备工作,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从他们那里寻求着各种各样的帮助。
有些人纯属被我们强行敲诈勒索,比如——
在一家摆满了稀奇古怪玩意儿的小店里,阿然挨个货架仔细地看着,久未谋面的旧哥们儿王胖子亦步亦趋地和我一起跟在她身后,边走边小声跟我嘀咕:“怎么着,这妞儿新泡的?想跟我这儿淘换点儿小礼品讨人家欢心?没问题,哥们儿绝对给你最优惠价格。”
我对王胖子嗤之以鼻:“你丫骂人呢吧?爷泡妞儿还用送东西?爷现在拍电影呢,这位是我们然导,想上你这儿找点儿新鲜的小玩意儿当道具用。”
王胖子肃然起敬:“哟,行啊屠爷,什么时候混进文艺圈儿去了?来来来,我好好给你们推荐推荐,我这儿好东西多了去了。”
王胖子颠颠儿地跑到阿然身边,拿起一个小盒子:“看看这小口琴怎么样,俄罗斯进口的,一共就7个音阶,吹不出什么太复杂的曲儿,可要的就是这返朴归真的范儿。瞧这钢质多漂亮,要在电影里让男主角拿着这么一吹,肯定要多炫有多炫。”
“嗯嗯,不错,拿着。”我毫不犹豫地把口琴塞进了阿然手里。
王胖子越发来了兴致,猴献宝似地把店里的好东西一样一样拿到我们面前:“这个铅笔,看,一笔就能画出七种颜色,你们拍电影的时候让男女主角拿着它随便写点儿什么出来,多有镜头感啊……还有这个杯子,一倒上水自己会发光,最适合放夜景戏里拍了……再看看这把伞,撑开以后是一个大桃心,两个人正好一人遮一半,你们的电影里总得有点儿雨中场景吧?用这个太浪漫了……还有这些电影海报和摇滚海报,都是哥们儿的珍藏,轻易都不爱卖呢,支持你们的事业才拿出来的,搁布景里绝对酷毙了……”
我和阿然看一样儿收一样儿,来者不拒。最后,王胖子搓了搓手,满脸堆笑地对我们说:“本来呢,朋友过来照顾生意,怎么都得给点儿折扣的,但你们买道具是用公款吧?那不如你们就原价买,我给你们点儿回扣得了,这样咱们大家都落点儿实惠。”
我冲着王胖子皮笑肉不笑:“这是说的哪儿的话,压根也没想让你打折,回扣我们就更不会要你的了。不光如此,我们还准备在电影里给你的店做做宣传呢,最起码也得在后面的字幕里鸣谢一下什么的,你觉得怎么样?”
王胖子连连点头:“好好好,太好了!”
“那行,那这堆东西就算你们店友情赞助我们的了,谢谢了啊!”
王胖子愣在那儿,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和阿然已经抱着东西冲出店门跳上了车。不一会儿,王胖子呼哧呼哧地追了出来,在车子扬起的尘烟里气急败坏地跳着脚:“明抢啊你们?难怪人家说文艺圈儿里都是流氓!”
所幸并非所有人都对我们文艺工作者抱有如此大的成见,也有和王胖子刚好相反,不仅帮了我们,还对我们感激涕零的。比如——
一个冷冷清清的小酒吧里,我、阿然、四爷和同同围坐在正中央的桌边,一人要了一杯矿泉水。酒吧前面的小台子上,一个长发男孩抱着吉他,有气无力地哼着一首大概似乎好像是很忧伤的曲子,我们支着耳朵听了半天,愣是没听出来调在哪儿。
我犹犹豫豫地看了阿然一眼:“这人……行吗?”
阿然一副咬牙切齿豁出去的表情:“没什么不行的!当然,我也知道小毛唱得是不怎么样,不过他的实力不在唱而在写,歌儿写得其实还不错,就是都让他自己给唱走样儿了。咱不就是想给电影配个原创音乐嘛,大不了到时候,让小毛写完了,咱们再找别人唱呗。”
正说着,小毛终于唱完了一曲,我们全都松了口气,用力地拍了几下巴掌。小毛拎着吉他从台上向我们走过来:“谢谢哥儿几个,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听见过掌声了。然姐,你今天是特意带这些朋友过来听我唱歌的吧?”
“呃……”阿然尴尬地笑了笑,“听歌是一方面,主要是有点儿事儿想求你帮个忙。”
小毛苦笑了一下:“然姐,你看看我都落魄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说什么求不求的呀?你千万甭客气,只要我能帮的上你就尽管说话。”
“是这样,我们最近打算拍一部电影,想请你帮我们创作一首主题歌。”阿然把带来的剧本稿子递了过去,“这是剧本,你先看看找找感觉。也不是很着急,你可以慢慢写,发挥出你的最佳水平,我相信你肯定没问题。”
小毛双手颤抖地接过剧本,眼泪差点儿掉下来:“然姐,你这么信任我,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不瞒你说,这个酒吧我也待不下去了,老板说我没来唱的时候好歹还有点儿客人,自打我来了,客人全都跑光了,所以我今天就算是最后告别演出一场,明天就走人了。要不是你今天来,我真觉得天下这么大都找不到一个知音,可能真的从此就放弃了。但是现在你又让我重新找到希望了,这是不是就叫天无绝人之路?你说我怎么谢谢你才好啊?”
小毛看起来给阿然跪下的心都有了,阿然赶紧说:“没事儿没事儿,你好好写就行了,我可是一向都很看重你的才华的。”
倍受鼓舞的小毛自信满满地回到台上,改唱了一首情绪激昂的歌曲,却越发显得鬼哭狼嚎,连最与人为善的同同都忍无可忍地偷偷问阿然道:“既然他已经同意了,咱们是不是就可以不用继续听下去了?”
只有四爷一直在专注地欣赏着小毛的表演,这会儿更是由衷地赞叹道:“真好啊,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我们仨一起诧异地看着四爷,阿然拍了拍四爷的肩膀:“人才啊!看来你应该跟小毛好好聊聊,你才真是他的知音呢。”
“不是,”四爷摇摇头,“我是说,人家唱得这么难听、这么天怒人怨都还死命坚持着呢,我觉着我码字的水平怎么也得比这强点儿吧?所以我就更没有什么理由不坚持了,你们说对不对?”
除此之外,还有一小撮比我们更加不着四六的帮忙者,比如——
阿然看中了一个环境优美的小公园做外景地,偷猫埋猫的情节,以及男女主角的几场感情戏都打算在这里拍。公园的管理员姓葛,是个满脸横肉的倔老头子,对于我们的拍摄请求一口回绝,并搬出了一大堆破坏环保、打扰游客的大道理来压我们,最后被我们缠得不耐烦了,索性让我们拿园林局的介绍信来,拿得出就让我们拍。
我们上哪儿弄介绍信去呀?但办法还是要想,一番商量之后,我们辗转打听到了葛爷的住址,拎着同同从家里偷出来的几样高档礼品,毕恭毕敬地直接上门拜访。从一进门我们就逮着什么夸什么,家里的破桌子破椅子我们一口咬定是清代红木的,连个酱油瓶子都快让我们给吹成玛瑙的了。葛爷这下高兴了,留下我们陪他喝酒,说是要跟我们好好聊聊。
三杯酒下肚,葛爷开始给我们讲自己的光辉历史:“这要搁早些年,别说一个破公园,就这方圆几十里地,甭管你们愿意跟哪儿拍,我一句话就能帮你们搞定。别看葛爷现在落魄了,那时候正经也带着一个大帮会,跟我手底下混的兄弟少说也有好几十号呢,地面儿上的事儿就没有我们铲不平的。”
“那不就是传说中的大哥级别的人物么,”我们赶忙恭维道,“那后来怎么就退位了呢?看您老这风范,再领导他们二三十年也富富有余啊。”
“嗨,别提了。”葛爷红头涨脸地仰脖灌了钟儿二锅头,“帮会么,势力一大,结的梁子就多,都这样儿。有一次,另外一个帮会的混混来找我们茬架,也不知道顺哪儿招呼那么多人,乌压压地来了一大群,我手底下这些兄弟虽然个个能打,可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啊!”
我们做出痛心疾首状:“哟,那肯定是这一仗伤亡惨重,您太伤心了,所以就归隐了?”
葛爷摆摆手:“伤亡倒是没什么伤亡,就是面子上有点儿不太好看——因为我当时一看这阵势,实在是打不过啊,所以没等动手呢就报警了!”
当然,还有很多非常正常的你情我愿、互相帮助的热心人士——阿然在各大电影人论坛发了帖子,招募灯光、录音、化妆、摄像助理等技术人员,很多人打来电话报名,都是不在乎报酬只想积累点儿经验的学生,他们的参与热情让阿然信心倍增。
同同跟她表姐打好了招呼,一共借了三只不同花色的猫,等到集中开始拍需要猫的场次时就给我们送过来。
只有老烦一如既往地掉链子,死活也没能把他们领导给招了安,借办公室的事就这样告吹了。阿然丝毫不为挫折所动摇,决定充分利用我家那点儿可怜的空间,卧室用来拍男主角家里的戏,客厅则可以搭出一个办公室的样子,于是我们从朋友那儿借了一套电脑桌椅拉回家,又搬运回大大小小的泡沫塑料和板材,阿然说这些东西略加修饰就可以成功地搭出办公室格子间的效果。
为了保证运输过程中拍摄器材的安全,我们还在天黑后偷偷跑到建筑工地的沙土堆上装了好几个沙袋,放在我的吉普车车斗里用来减震,并用油毡布给车斗搭了个防雨棚。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地想:从某种角度来看,做一个电影人和做一个民工其实是没有太大差别的。
所有零七八碎的准备工作都差不多完成之后,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阿然带着一脸严肃而虔诚的表情,领着我走进了一处僻静的住宅区。在楼下按响门铃的瞬间,我看到阿然的眼睛里投射出激动的光芒。
一个面容消瘦、带些阴柔气质的中年男人接待了我们,在光线昏暗的客厅里,他叼着一支烟斗和阿然小聊了片刻,用一种过来人的沧桑口吻。来之前阿然告诉我,此人在若干年前也曾经是一名电影狂徒,把所有的家底都几乎砸在了购买各种电影器材上,在拍了几部名不见经传的作品之后,终于丧失了兴趣。如今电影是不拍了,设备却舍不得处理掉,于是就把它们拿来出租,租金比其他地方要略便宜些。
聊得差不多的时候,男人懒洋洋地站起身:“行吧,先来看看东西,应该足够你们用的了。”
我们被带进了一间房门紧闭的小屋里,围在屋子一侧的厚厚的布帘被唰地一声拉开,夕阳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在帘后的长架子上投射出一条条窄窄的光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影飘忽浮动。我们屏住了呼吸,越过空气中飞扬着的尘埃微粒,凝神注视着架子上那些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布包、皮包、箱子……
阿然朝圣般地走了过去,在男人的指点下把那些包和箱子一个一个打开来查看,各种精巧的摄像机、镜头、三脚架、灯具、录音设备出现在我们面前。阿然放下这样又拿起那样,哪一样都爱不释手。我的心跳也有些加快——如果说在这之前拍电影对我来说更像个有一搭无一搭的玩笑,那么直到这一刻,我才忽然对我们将要做些什么找到了异常具体的感觉。那一部部充满着金属质感、散发着冰冷气息的机器,可以如此轻易地点燃一个男人心头的火焰,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渴望,就像女人看到漂亮的衣服和首饰一样。
阿然把准备租下的器材一样一样放到屋子另一侧的桌上,那里很快就堆得像座小山。阿然站在桌前踌躇了很久,又开始咬着嘴唇一样一样地往回送,最后,桌上只剩下了一台小型的sony高清摄像机、一套滤光镜、一套最基础的灯光设备和录音设备。
“不需要滑轨和起落架吗?拍摄的时候还是很有用的。”男人问道。
“手动吧!”阿然咬着牙说,“条件有限,只能这样了!”
男人点点头,对着桌上的器材心算了一会儿,报了一个价格。阿然冲我使了个眼色,打从进门就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我,开始和男人聊起了他早年拍电影的经历,然后一直聊到我们为了拍这部电影如何顶住一切压力、如何跟家人决裂、如何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筹钱。反正谁也不认识谁,把自己形容得多惨都没有关系。
我说得唾沫都干了,男人却只是笑了笑:“说到底,拍电影的都不容易,来我这儿的就没有不哭穷的。不就是想让我便宜点儿吗,直说不就完了?给你们打个九折吧,我这儿租金本来就不高,这是底线了。”
我们见好就收,不再纠缠,说好一个星期后来过取设备。男人客气地送我们出了门,在门外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道:“有些话我跟每个来这儿的人都要说一遍,对你们也还是得说——十年后,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你们和我一样金盆洗手;百分之九点九九的可能,你们还这么不死不活地坚持着;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可能,你们真的在这个圈子里站住脚了。不过但凡舍得来我这儿扔钱的人,都是觉得有这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可能就值的人,所以我还是祝福你们。”
阿然回过头灿然一笑:“不瞒您说,我直接认为这个可能性就是零,但我还是觉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