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姚睫到底还是没有落到无处容身的地步,我把她领到了b哥的四合院里。当时夜已深了,胡同里却不消停,邻居们打麻将的打麻将,看电视的看电视,房顶上不时传来猫叫春的嘶嚎。同是平房小巷,城里的胡同却与“城中村”的气氛大相径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思上进的颓靡。我跨上汉白玉石阶,气势汹汹地用大铜环砸门,片刻便把b哥吵了出来。
这厮原本就长得长手长脚,瘦得像个肯尼亚长跑运动员,前一阵子中了次毒,面目竟更显清癯,只是眉眼之间仍然带着病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真把那支“电影里才有”的烟枪派上了用场呢。
他说:“你他妈的还没死啊。”
我说:“看到你活蹦乱跳的我也很遗憾。”
他又说:“咦,你还带了个妞儿。”
我又说:“反正不是给你带的,但是要在你这儿寄存两天。”
说完之后,我拉着姚睫穿堂入室,一脚踹开客房的“梅兰竹菊雕花门”,指指满堂的实木家具对姚睫说:“环境还满意吧?地主老财家的牙床,村妞儿也要上去滚一滚。”
b哥坏笑道:“怎么听起来好像便宜了地主老财。”
姚睫则浏览着屋里“民国范儿”的摆设:“越看越像姨太太的房间。”
“本来就是。”我扭脸问b哥,“前一阵演话剧那个蜜呢,不是她住这儿吗?”
“又遣散了。”b哥说,“自从毒酒攻心,哥哥我受了内伤,近不得女色了。”
“别听他放烟雾弹。”我又叮嘱姚睫,“墙角那根杠子是门闩,会使吧?晚上一定锁好了门。你要需要,我再给你买瓶防狼喷剂去。”
因为换人睡觉,姚睫自然要从柜子里取出新床单,把b哥和“演话剧那蜜”的腌臜物件换下去。她在忙活的时候,我跟着b哥来在正厅,喊他们家保姆:“茶来水来啤酒来!”
偏房里,一个愣愣磕磕的女声吼道:“自己没长手吗?”
我吓了一跳:“你们家保姆革命了?”
b哥苦笑道:“她就是这么对我的。”
然后他又扯着脖子骂:“你妈了个巴子的,厨房钥匙在你那儿,让我怎么拿!”
半分钟之后,偏房的门“咣”的一声响,简直像是被人踹开的,一个矮敦敦、圆乎乎的身影冲向厨房,又是“咣”的一声。
b哥再骂:“你轻点行不行?我这儿都是仿古的东西,娇贵。”
那女声回道:“我们老家的真古迹都拆他娘的了,谁还在乎你这些假的。”
话音才落,她已拿着两瓶矿泉水,进门扔给我们。这是才发现保姆不是原来的保姆了,换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妹子。再看眉眼,竟格外眼熟,原来是那天在饭馆遇到的b哥的“老乡”。
“你他妈的禽兽啊,怎么连这样的都拐带回家了。”我目瞪口呆地对b哥说。
b哥满脸真挚的冤枉:“怎么是拐带,我被讹上了。”
原来b哥和马流氓等人一齐被假酒药翻那天,这小妹子也连干了几杯,闹哄哄被送到医院,她却跟b哥一个病房。妹子喝得少,而且急,嗷嗷连吐了几次,也就好了。她扭脸看到b哥正在翻白眼打摆子,大小便都失禁了,只好骂骂咧咧地伺候起来。一把屎一把尿地等到b哥省了人事,她对b哥说:
“老乡,我没地方去啦。”
这时才知道,出了假酒的案子,那家饭馆一发又被查出来许多事,比如用地沟油、工业色素做菜之类。号称风雅的私家菜,原来比街上卖油条的也干净不了多少。老板一害怕,索性卷铺盖卷逃到不知什么地方避难了,剩下的厨子、小工、服务员也作鸟兽散,昨天还高朋满座的饭馆,现在空荡荡地贴了个封条。对于这个情况,骂街骂得最凶的自然是b哥,他是常客,几年来一直处于假冒伪劣食品的戕害之中,而且为了吃“放心菜”,他花的可是比外面高几倍的价钱啊。真是亏死了。
小妹子则这么为他宽心:“亏什么亏?吃些不干净的东西,也就少活几年。”
b哥说:“那还不亏?”
小妹子说:“反正你少活几年,钱也花不完,多活几年,一样花不完。都是花不完,没什么亏的。”
这么算来,还真是不亏了。b哥惊奇:这个妹子虽然有点儿二百五,可是动不动就能说出真理来。偏巧这时,他家后院又起了火:原先那个保姆认为他快死了,便偷了抽屉里的一块劳力士表,到街上的典当行换了一叠钱,兴高采烈地跑掉了。b哥就问那个小妹子:“你会不会伺候人?”
小妹子气壮如牛地说:“看怎么伺侯,那种‘伺候’,我坚决不干。”
b哥笑着“呸”了一口:“那种‘伺候’,我还不干呢。”
再想想要不是b哥灌她,人家也进不了医院,于是就把她领回家里,接了保姆的班儿。可是进了门,才发现当初谈条件的时候有歧义,小妹子说的“那种伺候”不仅包括上床“伺候”,床下的许多“伺候”也在“不干”的范畴之中:端茶倒水擦皮鞋,梳头捏脚挤牙膏,统统都被批判为“剥削阶级的恶习”,她“誓死不从”。
b哥气得鼻子都歪了:“你他妈的怎么像个从文革时候过来的女民兵?”
小妹子说:“我舅姥姥还真是女民兵,现在还天天读毛选,我跟着她长大的。”
不仅不伺候人,还要限制主人的自由。b哥这人常年酒色过度,神经上也出了点儿毛病,除了患有相当严重的性瘾,还是一个酒精依赖,刚从医院抬出来,回家就要开洋酒。小妹子一把夺过酒瓶,转手到痰盂边上倒了:“医生说了,半年都甭想喝了。”
俩人就在寨子里玩儿起了猫鼠游戏,一个偷酒一个抓,被抓的嬉皮笑脸,抓人的破口大骂。到后来,小妹子干脆把厨房的钥匙抢在手里,别在裤腰带上,只要b哥不把她强奸了,那就一滴喝不着。
好在这妹子有个优点,就是除了不伺候b哥本人,干别的活儿决不惜力,一天到晚鸡飞狗跳的,把个大宅子收拾得一尘不染。还拿了个弹弓,到院子里打猫打麻雀,坚决捍卫院子里的一篷葡萄架。
“妈了个逼的。”b哥对我诉苦,“鬼知道她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是不是改革开放培养的新一代啊?就差天天扣个高帽子批斗我了。”
我说:“你爷爷就是地主,当年没准儿她舅姥姥批斗过你爷爷。缘分呐。”
而请了个冤家进屋,为什么不能把她再“请”出去呢?多给点儿遣散费就是。我知道b哥每次遣散他的“姨太太”,都是不惜放血的。对于这个疑问,b哥却又坏笑道:
“留着她,自有妙用。”
到了告辞的时候,才知道b哥所说的“妙用”是什么。我对姚睫叮嘱几句“有情况尽管喊,院儿后面就是派出所”,然后抬腿出门,却看见b哥也嬉皮笑脸地披了件“民国范儿”的“宝蓝底子五爪金龙织锦缎小夹袄”,要跟我一起出门。
“你干吗去?”
“我到你们家睡觉去。”
“不必如此撇清自己,我相信你中毒之后就痿了。”
“放屁,我是真要到你那儿借宿。”
他开了车库,捷豹出于柙,就用不着我这辆破“雪佛兰”了。在路上,b哥的脸色忽然一转,变得忧心忡忡:“这两天睡得特别不好。”
这才说出实情,却把我逗得够呛。原来他自从假酒中毒之后,就一天到晚作噩梦,梦的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无非是些车祸、火灾、电锯杀人狂之类,而受害人总是自己。日复一日,就把b哥折磨得够呛,找神经科的医生去看,医生摊摊手,无可奈何地说:“我只能给你开药,帮你睡觉,至于做什么梦我可管不着。”
可是b哥现在就怕睡觉啊。要知道白天酒池肉林的人,晚上却堕进了活地狱,这个苦楚可万万受不了。到底是农民的儿子,情急之下,他干脆搞起了封建迷信,到雍和宫附近专营“起名、解梦、预测”的一条街,请回一位大师来。
那位大师胖胖的,一眼大一眼小,长得颇像粘了胡子的北大教授孔庆东,他拿个罗盘,背了桃木宝剑,在b哥的宅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啊”一声,呆若木鸡。
b哥以为他要神仙附体,忙把桌椅板凳挪开,腾出地方来等他抽风。但大师转眼就醒了过来,深沉地说:
“都坏在宅子上。”
“宅子好好的,买时请香港的大师看过的。”b哥说,“是个福地啊。”
大师继续深沉地说:“也不光是宅子,还坏在你身上。”
b哥说:“我他妈的缺小德,可没做过大孽。”
大师卖完关子,这才娓娓道来:“宅子没坏,你没坏,你住在这个宅子里就坏了。我问你:你祖上没做过官吧?你也不是官吧?”
b哥说:“我爸当过村长。”
大师道:“那是一个股级干部,不算干部。可这宅子呢,明明是过去贝勒才可以住的,你看门口那台阶,五级!还有石狮子,官居三品才能摆!这都是僭越啊,放在过去老百姓家弄成这个样子,那是要杀头的。现在没人杀你,梦里就有人杀你了。”
原来是b哥的根基浅,压不住这个官气四溢的宅子。这种说法倒是有些靠谱了,起码b哥很信服。妈的,官的力量怎么这么大?做生意不傍上两个官儿,就狗屁都做不成,这个道理他懂,因此这些年也没少给各个衙门上供,但眼下,居然睡觉也归官儿管了,b哥不禁骂道:“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又无助地问大师:“可是北京毕竟不是我们老家,我想买个官儿,也没地儿买去啊。而且听您这么一说,起码得弄个局长,就算有人卖,价钱也太大了。”
大师微微一笑,转眼说话就不靠谱了:“还有一法。”
“什么办法?”b哥将红包塞上去。
“找处女。”
“你是说嫖小学生……”b哥哭丧着脸,“这不是造孽嘛。”
“不要一提处女就想起嫖来。”大师解释,“我是让你找个处女住在这个房子里,以纯阴之气化之,或许能够扭转过来。”
本来在这个年头,找个两条腿的处女,难度甚至比找个三条腿的蛤蟆还大,不过恰好b哥眼前就摆着一个呢。那小妹子苦大仇深的样子,一定是处女了。“别说处女了,说是石女我都信。”b哥欣慰地点点头,然后又议论起姚睫来,“你带来的那个白白嫩嫩的,就很不好说了。”
我气鼓鼓地替姚睫回击:“那也比你搞的那些个破鞋强。”
“破鞋怎么了?”b哥恢复了一贯的恬不知耻的嘴脸,“鞋子旧了不硌脚。处女这玩艺儿,只能避邪用。”
于是他把小妹子留下镇宅,我把姚睫留下寄宿,我们两个臭流氓则回到部队大院的一居室里去“素着睡觉”。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而其原因,则是因为b哥睡得很不好。他平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两条麻秆腿长长地耷拉到地上,宣布:“我要入那黑甜乡去了。”我说:“死去吧你。”结果回到卧室刚睡着,就听到外面哭爹喊娘起来。
b哥在黑暗中大喊:“不要剁我的手指,不要剁我的手指!”
我想,他一定梦到了几个日本黑社会,“山口组”什么的。而过了一会儿,他又喊:“求求你们了,给我留一个蛋!”这么说,情节已经转换到了李莲英进宫前的那一天啦。按照规矩,这个蛋自然是不能留的,否则爱新觉罗家的血统谁来保证呢?
再往后,b哥就喊叫得更热闹了:“啊,我的耳朵,我的耳朵!”
最后,他居然在梦里哭了起来:“别推我下去!”
我很想劝他:您手指也没有了,蛋也割了,耳朵都被削掉了,大概已成了一个人彘,活得了无生趣,应该只求速死才对;“推下去”就“推下去”好喽。我也对他梦里那些凶残的家伙很有意见:你们为什么不先把他的舌头割掉呢?留着它,吵得我也不能睡觉。
夜里三点钟,我终于受不了了,接了杯凉水,“哗啦”,把b哥泼醒了。
b哥居然呼哧带喘地说:“谢谢你。”
“你不是已经被‘推下去’了吗?”
“半空中又被731接住了,他们要活体解剖我。”
这么说,还是我救了他。而醒了的b哥又犯起酒瘾来,跑到厨房去翻箱倒柜,一会儿涨红着眼睛,拎着瓶“伏特加”进来。
我想起那酒还是“应姚睫之邀”带回来的呢,立刻蹦起来,一把抢下:“不给你喝。这是留给别人的。”
“上次吃两根红肠你也叫唤,这次喝酒也不让喝,你他妈的脑袋里真是有毛病……”
“对啦。”我说,“这个年头,谁的脑袋里或多或少都有毛病。你毛病更大,要不你做什么恶梦啊?”
而b哥虽然在梦里死过无数回,但对现实世界却仍然抱有着猥琐的好奇心。他马上就像动画片里的老狼一样奸笑了起来:“给那妞儿留着的?”
“哪妞儿啊?”
“你说哪妞儿。咱们多少年了,你那点儿小九九儿还逃得出我的法眼。”
“反正不给你喝。”
“那我喝什么?”
“厨房里还有点儿料酒。”
他居然真的倒了一杯料酒,“滋儿”一口,又“滋儿”一口地独酌了起来,边喝边感叹:“对于我这种惯喝茅台的人,此刻的一杯料酒居然也是香的,可见人生况味,是多么奇妙……”
扭脸又说我:“你太幼稚。”
“我愿意,你管得着么?”
“我是说方法幼稚——要是想趁灌晕了下手,伏特加还不如‘西班牙苍蝇’呢。”
“我去你——”
“那妞儿不错。”
在我即将翻脸的时候,b哥居然一脸诚恳,推心置腹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叹了口气,仿佛听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咵啦”一声,垮了:“是不错。”
“我劝你只顾一头儿,别犹犹豫豫的,那样会把两边儿都耽误了……”b哥点了颗烟,像“人生哲学”的大师一样继续沉吟道,“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磨叽,不管行善还是做恶,都犹豫不决,最后既成不了伟人也成不了枭雄……对女人也如此。”
“等会儿等会儿。”我忽然纳闷,“你这话里有话的什么意思?什么‘两边儿顾一头儿’啊?听着跟我脚踩着两条船似的——你不知道我呀?我一条船都没踩上呢,裸泳呢。”
“茉莉没给你打电话?”
茉莉,也就是我前老婆。她的真名叫做莫莉,而我们都管她叫茉莉。
“当然没有,我们不是早断了么……”我骤然警觉,“你有茉莉的消息?”
“她给我打了个电话,问你怎么样。我说你自己问他去啊,又不是仇人……她说她给你打过,你没接。”
“什么时候给我打的?”
“春节的时候吧。她还跟我说,最近可能会回国……”
我陡然沉默,什么话也不想说了。我们吧嗒吧嗒地各自抽了一颗烟,然后再分头躺下,艰难入睡。b哥又恢复了一个爆发户的下流嘴脸,说祝我“做个尽享齐人之福的好梦,一妻一妾伺候你一人——多大福份。”我则祝他在梦里变成一只全聚德的北京填鸭,先受炮烙之刑,再受凌迟之苦,临死前还裸体挂在橱窗里屁眼儿插钢钎供各国友人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