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我过得的确身心舒畅。仿佛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纯氧,让人莫名其妙地精神振奋。我感到有无数话想对姚睫说,又感到其实什么都不用说了。尽在不言中了,一切词藻都成废话了。
对于男女关系,我仿佛也有了全新的领悟。那种既非陌生人,又非情人或云姘头的状态让我惊喜。和姚睫相处的时候,我感到自己身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这个世界存在于“真实”与“臆想”之间,它令真实变得美好,也让臆想相对务实——非情感微妙之人不能体会,对于这一点,我很自负。
那么姚睫算是我的什么人呢?或许她理智地想一想,还是会说:朋友。但是她的眼神、呼吸、一颦一笑都告诉我:不完全是。我很不想用“红颜知己”之类的描述,因为在汉语的语境里,这个词儿已经脏得像块臭烘烘的兜裆布了——我听过很多比血汗工厂主品味略高一点的有钱人歌颂他们的“红颜知己”,但前提一律是可以在床上绽开的“红颜”,离了这个基础,“知己”的意思就和“狗屎”差不多了。英文有个词叫soul mate,听起来略微干净一点,但却有过于拔高之嫌。况且我不太相信今天的人还有严格意义上的“灵魂”。
不管怎么说,看到姚睫精力勃勃地生活、工作,我就感到由衷地快乐,非常单纯也非常无私。正所谓你好我也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我的境界不高,这样的情怀无法像雷锋或者佛祖那样均分给所有人,但仅为一个“他者”(不是你的亲人、恋人或其他利益攸关者)真诚地喜或者忧,相信这已经是很多人这辈子也无法了解的了。我依然有资格自负。
我甚至思索起了“全人类”的问题:假如有一天,我们这个世界消灭了剥削与压榨,消灭了所有毒蛇猛兽,也消灭了国家乃至家庭之类的“特定历史概念”,那么男女之间的关系会变成什么形态?我认为就是眼下这样——一片天真烂漫的暧昧。暧昧怎么了?只要不夹杂私利,暧昧就是无比美好的东西。暧昧和天下大同、公有制一样,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大势所趋。恩格斯也说过,所谓婚姻,无非是阶级社会的财产契约嘛,他能了解我。
姚睫爱着董东风又怎么样?我依然可以为她好。我产生了一种以伟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冲动——起码是在男女关系上。
说到底得感谢姚睫,她让我又对生活充满了兴趣。也感谢b哥甚至那个二百五的小妹子,他们给我提供了一个好环境好圈子。我简直成了一个胡子拉碴、腰围二尺七的怡红公子,畅游在温柔乡里,青山隐隐遮不住,绿水悠悠流不断。
这段日子几乎让我忘了时间,后来在回忆中,它显得那么悠长,长得没有尽头。但实际,它仅仅持续了一个春天。
夏天将至,两个故人先后从遥远的地方归来。
董东风是来了又走。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正是周末,b哥自然又张罗着在小院儿里开宴。姚睫和小妹子备了一大桌子吃食,因为饭点尚早,我们四个就在屋里打起麻将来。
我正在看着眼前的一对“幺鸡”犯犹豫,电话响了。我看到董东风的号码,下意识地瞥了眼姚睫。她正托着腮,同样一脸踌躇。
想了想,我放弃了起身到门外去接电话的念头,装出一幅大大咧咧的姿态问:“董老师啊?您在哪儿?”
董东风的声音依然低沉:“在北京呢,刚下飞机。”
我心头凛了一下,再看姚睫。她仍然鼓着嘴看牌,那样子简直像故意做鬼脸。
“回来了?”我惊喜地对电话说,“用我接您么?”
“那不必那不必,老麻烦你,我都不好意思了。”董东风说,“我只是觉得回来一趟,得跟你打个招呼。”
也许他只我这么一个需要“打招呼”的朋友吧。我有点儿感慨,却又不想显得自作多情,便继续用热诚、公事公办的口吻问:“回来办事儿还是留下了?上次听您说,到新疆支教好像是半年……”
“办点儿事儿。”董东风迟疑了一下,说,“我可能要在那边多呆些日子,一年两年都说不准,所以干脆就把我太太……”
“接到新疆去?”
“对。”
“那边——她能适应么?”我想到董太太那张苍白而执拗的脸。
董东风的音调开朗了一点:“刚开始我也有这个担心,但是去了才知道,那边的环境比北京好。空气新鲜很多,到处的视野都开阔,我想应该对人的精神有好处。”
“那您就更不该跟我客气。”我说,“运个——大活人——到那边去,您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我多少还能搭把手,再说您太太跟我也熟了。”
“真不用……”
“您见外。”
董东风仿佛有一点小感动,随后说:“那我就不谢你了。”
我们说好次日在母校见面,然后挂了电话。姚睫脸上的神色,仍像没听到这档子事,但我却不知为何慌了起来,晕头转向地把手里的一对牌拆了打出去:
“鸡——”
“胡。”姚睫简洁地宣布一声,然后笑眯眯地等着我给钱,“就差这张。”
b哥明显也“憋”了一手大牌,却被我“点”给了姚睫,面色自然怏怏的。他眯眼叼着烟,不阴不阳地讽刺我:
“你对董东风够仁义的。”
我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一男的没必要争风吃醋吧?”
小妹子闷闷来一句:“俩屁精。”
此后的一整天,我们保持了常态,谁也没再提董东风的事儿,吃完饭接着玩儿牌,晚上又团团坐在b哥的五十六寸大液晶前面看了一部猪头猪脑的国产喜剧片。直到我和b哥离开的时候,姚睫才从屋里追出来:
“你等会儿。”
她已换了件晴纶棉的小熊图案睡衣,站在廊灯之下,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我看了看她亮晶晶的桃儿脸,转头先对b哥说:“你也等会儿……”
b哥耸耸肩,到车库去发动捷豹车。我走回姚睫的近前,站在台阶下面仰视着她:“有什么见教?”
“你明天去……他那儿呀?”姚睫垂着眼睛问我。
“是啊。”我看了看别处,“都说好了。”
“我也去。”
“行呀。”我的眼睛仍没挪回来,“不过你可别再闹出什么妖蛾子来。”
姚睫“扑哧”一声笑了:“谁还能老那么傻呀?”
“那我就放心了。”
“不过……”我感到她的眼睛在我脸上停了几秒,“我之所以非要去,还是因为想干一件挺重要的事。”
“什么事?”
“我想跟他说开了。”
我陡然把脸扭回来,仰望着她的脸颊皎洁如月光。喘了两口气,我才问:“说开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什么事儿都说了呀。开么,就是把过去憋着的东西也说出来。”
“你完全不必事先对我进行节目预告……”我说,“那是你们的私事儿。只要别再把校卫队招来就行。”
“那你同意了?”
“我说过,那是你和他的事儿。”
姚睫受了委屈似的点点头,我沉默了会儿,说:“那我走了?”
“好。”
我出门拐到车库,钻进捷豹车,恶狠狠地关上车门,随后坐卧不宁,又摇下窗户抽烟。
b哥带着轻蔑的神情开着车,驶到了长安街上,突然轻飘飘对我说了一句:“别抽疯啊你。”
“你怎么知道我抽疯了?”
“我还不知道你。”
那天晚上自不必说,我睡得非常不好。倒也没想姚睫的事儿,只是觉得烦躁、气闷。偏是b哥当晚睡得很香,在沙发上舒服得直哼哼,还打呼噜,还咂吧嘴。恍惚中,我觉得他把噩梦转嫁给了我,更可怕的是,那股戾气钻不到我的梦里去,竟盘绕在我的现实中了。看着窗外影影绰绰晃动的白杨树,我突然觉得害怕,像个自己吓自己的孩子,缩成一团。
次日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我赶紧擦洗一把,然后开着b哥的捷豹车出了大院儿。按照约定,我先开回城里,去找姚睫,然后再和她一起去董东风那儿。因为上白班的原因,姚睫习惯了早起,此刻正开了大门,把脚抵在一只石狮子的脑袋上,像个舞蹈演员一样抻腰压腿呢。看到她容光焕发的样子,我很为自己的情绪低落而惭愧。
她跑跑颠颠地回屋收拾两分钟,然后碰了个棕色的牛皮纸袋子出来,钻进车里。我顺着阳光的方向再往西开的时候,她从袋子里拿出两个烧饼夹肉来,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右手的自己啃,左手的递到我嘴边,让我吃。
“你肯定没吃早饭吧?”她含混不清地说,“小点儿口吃,别再咬着我手。”
我们吃得捷豹车里一地的碎牛肉、芝麻粒,没怎么说话,就把这一路打发了过去。开到母校的湖边,已经过了十点钟了。我给董东风打电话,他一转眼就下来了。
“别出卖我啊。”姚睫看着董东风晃晃悠悠走过来的身影,又指着他家窗户说。
“黑锅都替你扛了,”我说,“这时候把你供出去算什么事儿。”
虽然在换玻璃的时候,工人给他家的窗户新贴了一条建材胶布,但董东风多半没留意到这个细节。比起当初离开北京的时候,他壮实了不少,宽大的水洗布衬衫不再显得是被骨头撑起来的。头发剪短了,脸却黑了一点。一眼而知,他刚从一个日照充足、生产牛羊肉的地方回来。我下车迎上去,他笑呵呵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又打量了一眼“霸气十足”的捷豹车:
“嚯,可以呀。”
“管朋友借的。”我指指车说。话音刚落,心头突然紧了一下:车上还有一个人呢,她也是“借的”吗?
因为b哥这烧包在捷豹车的前挡风上都贴了厚厚的膜,董东风上了车才看见姚睫。他愣了一下,随后欣喜地说:“姚睫也来啦。”
姚睫用标准的、学生对老师的腔调说:“董老师好。”
董东风又问我:“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我想了想,说:“有天下雨,她怕您家窗子没关牢,就过去看一眼,正好和我碰上了。”
董东风诚恳地对我们两个人说:“真是麻烦你们了。”
我开着车,往北郊的疗养院驶去。虽然离上一次走这一条路隔得不远,但景色却大变了。路边的树木和草丰茂了许多,遮天蔽日的绿,像油画的手法涂上去的。京密引水渠的水完全活了过来,水流奔涌出了小小的浪花,尽管关着车窗,仿佛也能听见哗哗的水声。年初的时候,气象部门还担心华北地区要闹旱灾呢,转眼就变成了雨水充沛的好年景。据说密云水库的水位比往年高了许多。
董东风研究了一会儿捷豹车的电动窗按钮,摇下窗户,眯着眼睛吹了会儿风,然后又和姚睫聊起她“这段时间的生活”来。姚睫把在宜家打工、放弃考研究生、开始自学展览设计的情况告诉了他,董东风总结说:
“很好,很好嘛。”
他又问到我,我说:“还混着。”
“也挺好。”他说,“没再写点评论?”
“彻底沦为一个无耻的吹捧手了。”
董东风居然开了句玩笑:“是评论界的正道儿。”
很快,车开进了疗养院。董东风却没有先去看他太太,而是去找那个总爱背着老婆抽烟的医生去了解情况、办手续。我顺着阴凉的走廊走向那间病房,被穿堂风吹得两肋一阵发紧。病房门上的玻璃窗没有拉上帘子,透过窗子,我看见董太太静静地坐在日光充足的房间里,手头拿着本书,却没看,而是闭目养着神。
她忽然像有超能力一样察觉了我就在门外,说了一句:“进来吧。”倒惊得我吞了口唾沫。
“你又来啦?”董太太的嗓音却含着笑意。常来常往,我们已经相当熟了。
我看看身后的姚睫,把她留在外面,自己推门进去:“您精神挺好?”
“过两天就要走喽。”董太太说,“董东风要把我接到新疆去,不过还不知道订了哪天的票。”
“董老师已经来了,和我一起……”我说。
她抬眼盯了我两秒钟,嗓音仍然是平静的:“我这一走,他可能短时间不会再回来了。老跟你在一块儿的那个姑娘,她会难过吧?”
我更惊愕,不知该怎么接上她的话。停顿了一会儿,我才说:“只要您好董老师好,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就高兴。”
“那是一回事,我说的是另一回事。”董太太不急不缓地说,“她可能会伤心呢。”
我不知道董太太是什么时候看出姚睫爱上了董东风的,更感叹于一个精神已然错乱的女人还有这样纤细、敏锐的洞察力。我不禁回头看了眼姚睫,她正在走廊里的几米开外之处,背靠着墙,仰着桃儿脸看窗外的树梢。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我很希望她没有听见董太太的话。
我正尴尬着想转开话题,幸亏董东风从医生的办公室出来了。他仍不急着进屋,而是相当轻松地对我说:“医生给新疆那边的医院打了电话,说有事可以找他们。他也说换个宽敞点的环境,对她会有好处的。”
我催他道:“您进去看看呀。”
董东风在门口低头站了几秒钟,终于默默地走了进去。我知道,这时候扒着门框往里看是挺下作的,但目光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溜了进去。董东风高大的背影遮住了半扇窗子的光,让室内陡然暗了几分,而董太太则抬着头,像看着高远的东西一样找他的脸。
然后,董太太抓起董东风的胳膊,用他的衬衫袖子去擦眼泪,说:“你总算没把我扔下。”
董东风说:“怎么会。”
董太太说:“那就好。”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董东风和他的妻子独处在一起呢,也是第一次看见董太太如此平静、欣喜。他们像是一对兄妹,更像是一对老朋友。董太太像个小女孩一样抹了会儿眼泪,然后对董东风说:“不急着上车吧?”
“不着急。时间多得是呢。”董东风说。
“那我们到外面走走?”董太太说,“这段时间,我每天上午都被推出去,都成习惯了。”
“这个习惯很好。”
董东风便推了轮椅,慢慢地从我们面前经过,往外面的阳光里走去。我看了姚睫一眼,拉了拉她,和她并肩跟在后面,保持着几米的距离。因为这家疗养院的年头长,病房区正门口并没有无障碍通道,每次带董太太散步的时候,都要两三个医生护士搭手才能把她的轮椅抬下五级台阶,而董东风一个人就把她连人带椅抱了下去。董太太曾说“董东风力气比我大得多”,这话诚不我欺。
我把手插在外套兜里,一边走一边用余光扫着身边的姚睫。她的桃儿脸白亮亮的,看着真是朝气蓬勃。但我想,她真实的感想是什么呢?她昨天宣布,要对董东风“说开了”,我究竟愿不愿意她这样做呢?
董东风推着轮椅,在疗养院正当中的一片荷花池旁边驻足。荷叶还未绽开,只有几株“尖尖角”立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水光映得董太太的脸也是金镂玉丝的晃动了。这一对中年夫妇的静态,着实令人叹息。
姚睫加快脚步,撇下我走上前去。我没有拦住她。
她走到董东风身边,站定,清脆地说:“能跟您谈谈吗?”董东风楞了下神,点点头。董太太则仍静静地看着水面,脸上一片鲜活的光。
我跟上去,从董东风手里接过轮椅,看着他们一高一矮地向小树林的方向走去。那小树林的北面,就是疗养院的外墙了,几只飞鸟从树林的顶端掠过。
“我们到池塘的对岸去走走。”我正看着董东风和姚睫的背影发呆,董太太忽然说。她的声音却是愉快的。
我便推动轮椅,沿着相反的方向走过去。细石子路颠得轮椅咯噔咯噔的,董太太倒也浑然不觉。她还张开手,仿佛想要接住从南面吹来的风。
“比起北京,新疆的气候要更干燥吧?”董太太问。
我说:“也未见得。那边的空气肯定比这边好,而且西瓜大又圆。”
董太太咯咯笑了起来:“董东风也这么说。”
“就是买书可能不方便。”我说,“您想带哪些书过去?趁着没走,我给您买去。到了那边打个电话我给您寄去也行。”
“不用。也许到那边,真像你们说的,心情一敞亮,也就不爱钻牛角尖儿非看那些个书了……前两天管医生借了几本文学杂志,也挺能打发时间的。”
“恭喜您的趣味接近人民群众了,不过仍显曲高和寡。什么时候您爱看湖南卫视了,保准变成一个快乐的人。”
“那不成俗人了么?”
“反正我是一俗人。”
“也不是。不过肯定不是雅人——不俗不雅的也挺好。”董太太沉吟了一下,说,“你肯定是一好人吧?”
“不少人这么说。”我想起b哥和姚睫对我的评价,“也许是群众瞎了狗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