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四川图书馆百年馆庆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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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新城旧事

蒙绍鲁

成都!今日与以往已大不相同。新中国成立前成都只有几十万人口,街道狭窄,以黄包车、三轮车代步,行人很少。而今的成都,行人满街,小汽车一天比一天多,高楼林立,少则十几层,多则几十层。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更为发达,扩近郊几个县,大大地增加了全市面积;公路交通四通八达,兴建地下铁路、地面快车道;双流机场扩建,使成都与国内和国际的交流更为便捷。城乡一体化,成都走在了全国城市的前列,大大缩小了城乡之间的差别,使每个人都能得到“病有所医,老有所养”。成都地处盆地,气候不冷不热,十分宜人,确实是一个“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

近年来按中共成都市委统一部署,各机关学校大多建新址于城郊。四川省图书馆新中国成立前在城守街只有两层小楼,而且与省科教馆合用。最近图书馆新建于天府广场旁。成都在变化,图书馆也在变化。改革开放以来,全市人民在党中央领导下,齐心协力,以现代化、国际化的田园城市领跑全国。省图书馆也将以全新的面貌出现,这让我一个一生从事图书馆事业的人深感欣慰。回忆省图书馆发展的历史,不能不想起家父蒙文通先生。

家父蒙文通先生(1894—1968)四川盐亭县人。我国杰出的历史学、国学大师。家父自幼聪慧过人,五岁入私塾受师教,循序渐进。读四书、五经兼及诸子,时至老年犹多能背诵。其伯父公甫(裁成)先生,热心地方教育事业,任邻近绵竹县教谕,倡办新学。1903年,先生到绵竹,就读于县小学堂。1906年,公甫先生任成都府学教授,先生亦随之来成都,读高等小学堂。中学读的高等学堂分设中学,师资中有杨沧白、刘豫波、徐子休、朱青长、廖学章、曾学传、文龙等名师。当时同学有王光祈、李劼人、周太玄、魏时珍、曾琦等人。郭开贞(沫若)后亦自嘉定中学转来,新中国成立后在北京与先生相遇,还谈到与先生在中学时同一课桌,朝夕相处,或同访书肆之事。1911年先生考入四川存古学堂。这个学堂是1910年四川提学使赵启霖仿张之洞在湖北办存古学堂之例而创办的。学堂宗旨是“保存国学、尊重蜀贤”。辛亥革命以后,1913年存古学堂改为四川国学学校。先后担任校长的有谢无量、刘师培、廖平(季平)、宋育仁。先生在校深得经史诸大师之教,学业精进。

1919年,北京爆发五四运动,成都各界也起而响应。在李劼人主持下,少年中国学会成都分会在5月15日成立。先生的同学和友人彭云生、周晓和、胡少襄、李思纯、何鲁之、穆济波、李晓舫等皆参加。先生下半年来蓉任省成中学(今石室中学)国文教员,1921年与彭云生、唐迪风等名家于重庆联中及重庆二女师任教。在此校任教的先后有张闻天、恽代英、萧楚女等党的老一辈革命家。他们培养教育的学生中有李承宣(李伯钊)、廖竹君(廖苏华)、雷兴政、郭明清、童幼芫、缪云淑、程德馨等人,后来多成为共产主义战士。苏华、伯钊同志还参加了红军长征。

在重庆任教期间,先生曾作《近二十年来汉学评议》,廖先见之至为赞赏,虽已偏瘫,犹左书二纸以付之,末云:“文通文如桶底脱,佩服、佩服,后来必成大家。谨献所疑,以待评定。”后得见钱穆先生在苏州第三师范学校校刊发表《先秦诸家论礼与法》一文。先生以其议论能与廖平先生之说相通,虽从未晤面,但喜学术能相知,遂去书盈万言,与钱先生共论学术。此为两先生一生友谊之始。

先生早年受业于清末井研国学大师廖平与刘师培先生,从研究传统经学开始,后来又去南京入“支那内学院”。向近代佛学大师欧阳竞无先生学佛学,同学有汤用彤、熊十力、吕澂、王恩洋等,均为博学多才之士,相聚谈古论今,均成为博通儒佛的大家。

1937年,因“卢沟桥事变”,先生偕家人由天津返川,居成都,任教于四川大学。先生离天津时,时年四十三岁,便将自己胡须留下,经数十年,须白如霜。先生十分爱惜,遇与人交谈,高兴时必捋须大笑。先生说:“此胡须乃是抗日战争纪念品。”时人因此而称为“美髯公”。惜于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毁于红卫兵之手,悲夫!

1941年,时任四川教育厅厅长郭有守,创立科学教育馆、博物馆、图书馆,力挽先生出任图书馆馆长一职,乃留成都任事,历时九年。

1927年,先生受聘为国立成都大学中文系教授,时该校图书馆工作紊乱,迟迟不能开馆,校长张澜乃邀先生兼图书馆主任。先生到职,立即整顿馆务,不过二月乃秩序井然,遂得开馆,张老见状,慨然感叹说:“蒙文通不仅有学问,而且还有治事之才。”是先生涉足图书馆并不始于1941年。1929年夏,先生赴金陵践师门五年之约,遂留任中央大学教授,与同系著名学者柳诒徵教授相善,时柳氏兼长江苏国学图书馆,柳弟子范希曾任职馆中,因工作之便作《书目答问补正》,以其经部稿请益于先生,先生随阅随批四十余条。但其书尚未刊布,范氏遽以肺疾夭逝,翌年柳氏斥馆金印范书,亦并先生批语入之,而冠以“蒙案”。近世学者见之叹为精审,深佩先生学养深厚。然先生不治目录学,亦不乐为校勘版本之事,但因学识渊博、读书多,故对目录校勘有其独到看法,他曾说:“校勘一事,如清人那样专治校勘学者,是不会成功的。必治此学者才可校此书,若专从版本或类书下手,是用处少而害处多,所以清末有反对校书的说法,认为‘校书而书亡’,是有道理的。”郭有守之所以力挽先生出长省图,可能是有闻于这些赞誉吧!先生在省馆任内能做出一些成绩,并不是偶然的。

当时图书馆面积很小,只占两层楼房的一层。有四间办公室,馆藏图书大概只有五万册。类别有中文图书、外文图书、古籍、中外文期刊、报纸等。图书馆开放两个阅览室,一是普通阅览室,一是期刊、报纸阅览室。共计一百个座位。成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文化城市,图书馆虽小,但看书的人不少。当时正值抗日期间,国家经济有限,出新书甚少,因此图书馆买新书不多,工作人员只有二十多人。

具有特色的是先生任馆长后,成立了研究辅导部,由先生亲自指导,就馆藏开展一些古文献之校勘工作。数年之间校勘达二十余种。工作人员多系先生学生,或有专长之士(钱伟长先生夫人孔祥瑛女士亦作校勘工作。钱先生去美国留学,便将夫人托先生照应。20世纪70年代孔女士还由北京来成都看望我的母亲)。又创办《图书集刊》,为图书馆不定期刊物得。共出九期,约七十余万字。

先生认为,作为一个省的图书馆,不仅应该作好图书流通为群众服务,同时还应当利用图书众多的条件做一些与图书有关的学术性工作,主要有:对重要古籍进行校勘,对有价值的已佚古籍进行钩稽,探寻缺佚要籍或要籍逸篇等。曾有人以馆藏善本相询者,先生笑而答曰:善本岂易得哉,余惟坐其间新勘善本耳!这是更高一级的为大众服务,而且要有一定的学术水平,否则是不会有成效的。据我所知,在他任内,领导馆中同仁校勘古籍达二十多种:有《公羊传》、《穀梁传》、《仪礼》、《周礼》、《尔雅》等,此皆为四川大学整理原尊经书院刻板而作。又校勘《晋书》、《宋书》、《齐书》、《陈书》等七史,以此皆系宋眉山刻本,为蜀中重要文献之故。另又校勘《史通》、《文心雕龙》、《法书要录》、《说苑》、《新序》、《古今注》、《博物志》、《古今书评》、《新语》、《老子翼》等,然除其中五种有“校记”载于《图书集列》外,余皆仅存校勘记,其稿不知今尚存否?要籍逸篇之公布则有钱穆先生提供之《章氏遗书逸篇》,钱氏且撰有《记章氏遗书》,以述其所得二十二逸篇皆近世章书刻钞本所未见者。1956年古籍出版社(北京)重印章氏名著《文史通义》即据《集刊》所载以补所缺。前数年中华书局印行严君平《道德指归论》,《正统道藏》仅存下卷,上卷早佚,即据《集刊》所载上卷辑佚以补。其他尚有四川大学华忱之教授所提供顾炎武遗书《蒋山傭残稿》,且附华氏所作《校录》,载于《集刊》第六期,则异日之印顾集者当亦必用此稿。又刘咸炘先生著《道教征略》,刘氏逝世十余年既未整理,更未刊出。先生治道史,乃请其哲嗣暨弟子理出以载于《集刊》,自近年道教研究兴盛,该书一再翻印,亦皆据《集刊》。

1945年后,先生转治道家言,更进而读《道藏举要》,得见唐初道士成玄英有一“重玄”理论,所谓“重玄”盖据《老子》首章“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更取佛家“中观论”双遣二边而取中道之说,推衍阐述以诠释道家之“道”(最高原理),颇有理论意义。近世学亦认为此重玄学说“不仅是一种方法,而且是作为天地万物之所以存在之本体”,“实为道教(道家)理论上之一大突破。”(见汤一介文)使道教理论从初级的炼养方术上升到高层次的思辨哲理。然成氏所著《道德经义疏》唐后即遗佚,重玄之学宋后亦绝,先生见《道藏举要》中强思齐《道德经玄德纂疏》、顾欢《道德经注疏》并多引成说,乃辑其遗文,参合他书,除其重复,而《成疏》遂得完籍,又校以罗振玉《古籍丛残》中罗氏疑为梁道士孟智周《老疏》者,及细校核,乃知即为成书,虽仅存第六十一章至八十一章,以与辑文相校,知辑文不佚一字,而敦煌写本乃脱误累累,乃定所辑字字皆从唐出。乃校《成疏》既竟,见《成疏》所用《道德经》文,与强、顾诸本多不合,乃更取《老子》异本数十种校之,最后乃定唐遂、易二州龙兴观《道德经碑》与成大合,而遂州碑为主,偶有异者则显取易州,而《成疏》所用经文亦得其全,而校《经》之功竟远过校《疏》。校书虽学问之余事,然亦非轻易可成。钱穆先生时寓成都,见而叹曰:有清二三百年间所辑佚书率多残逸,何意今日竟得全编,非治学精勤者曷能获此!书成获当局专欵用连史纸石印线装,由先大父手书药纸渍石,彭云生先生署封面《老子義疏》,扉页由谢无量先生书内书签《道德经义疏》,次由杨润六先生摹绘宋李公麟《九歌、国殇》图,背面篆书:“抗日战役期中,校辑《老子成疏》,竣工之日,适逢胜利,唯兵不祥,群生刍狗,奉愿国殇毅魄,早证三清,并祷永弭甲兵,天下安泰”。盖以此精品奉献给抗日战争英雄,祈祝烈士英灵早证三清,并祷从此天下太平。与《成疏》同时整理辑出的相关道书还有:李荣《老子注》、《晋唐〈老子〉古注四十家辑存》、《(老子指归论)拾遗》、《〈老子河上公注〉校本》、《〈老子王弼注〉附〈音义〉校正》、《遂州本〈老子〉校文》、《老子章门》,共计八种。先生另撰写长达二万余言的《校理〈老子成玄英疏〉叙录》,除论述辑校《成疏》等书的经过,更多论说重玄理论的兴起、流传及其与佛道二教的关系、和其在学术上的影响。虽这些作品在20世纪40年代发布之初,由于当时的环境,在学坛上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反响;60年代东瀛开始有学者注意及此;70年代台湾的广文书局翻印了《成疏》,看来是应读者的需要了。在大陆,则是到80年代随着道教研究的兴起,重玄学渐渐成为道教研究的一个热点,以至2002年在陈鼓应主编的《道教文化研究》中竟还出了一期《玄学与重玄学》专号,其研究的广度和深度都较先生有所发展,而先生也为学林被以“重玄学研究开创者”的美誉(见《中国文化报》1996年9月15日),先生道家作品也被誉为“树立了利用敦煌道教经卷的崇高典范。”若先生于地下而有知,也当感到欣慰的。

在辑校《成疏》八书之后又校理了宋代道士陈景元的《老子注》和《庄子注》,陈氏把重玄学更向前发展了。同时又辑校了《王介甫〈老子注〉佚文》、辑校了《老子征文》。以及整理清代蜀中道士张清夜的《阴符发秘》。先生先后辑校的这些道书,2001年整理编辑为《道书辑校十种》,总计八十多万字,加上在“十年浩劫”中所损失者(上面所提到的有目无书者),显然在百万字以上,都完成在1945年到1949年的四五年间,工作量是相当大的。先生那时还要担任川大、华大两校的课务,时间很紧,因此,这些作品的钩稽辑编虽字字都是先生手定,而抄缮誊录之劳则多半都是馆中同仁共同承担,有的作品校改数次,则同仁的辛劳就更是不言而喻。但这些参与者现可考知的只有张蕴华、田明谟、冯璧如三人,实际参与者绝不止此。祖国的传统,旧时刻书,其镌刻者、校字者多常常留名于书的末叶,尽管他们所做也都是分内工作,但仍然是不应当被忘记的。而今天却多已不可考知,实在是抱歉得很,只好在此一并致意了。

1949年4月,先生辞去省图书馆馆长职务,仍任教于四川大学和华西大学,新中国成立后,只任教华西大学。1952年调整院系,乃合入川大。

1964年秋,越南河内综合大学陈国旺来函致先生并徐中舒、邓少琴先生,请教越史问题,先生以其事涉国际,不能以自己所知随便答复。于是深研越史,始见近世国际之言越史者,颇多奇谈怪论,而且涉及中国领土,先生遂一一进行研究并加以批驳。直至“文化大革命”开始,先生被点名为反动学术权威,关进“牛棚”。但先生白天被迫“劳动改造”,夜晚归家仍继续其越史研究,历时四年,始成初稿,1983年,整理后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受到海内外高度评价。

先生性格开朗,善言谈,喜交游。不但喜交朋友,爱护学生,就是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也一视同仁,所以许多和尚、道士也和他有交往。喜与朋友在公园茶社聚会。在北京就是北海公园、中山公园。在成都人民公园鹤鸣茶社、二仙庵。喜与朋友共餐。先生不但善点菜肴,且连餐厅厨师也多与他相识,每吃饭必敬主厨,以示尊重。先生风趣幽默,与人交谈,经常是惹人哄堂大笑,真是谈笑风生!

先生数十年未离讲席,诲人不倦,为国家培养了大批人才,可谓桃李满天下。在省图任内,据说也培养了十人登上大学讲堂。终身从事经史研究,遗稿经整理为《蒙文通文集》六卷:《古学甄微》、《古族甄微》、《经史抉原》、《古地甄微》、《古史甄微》、《道书辑校十种》都先后出版,给后人留下丰硕成果。

先生自20世纪30年代开始在大学任教。先后执教于成都大学、中央大学、河南大学、北京大学、河北女子师范学院、华西协合大学、四川大学。以四川大学任教时间最长。同时兼任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一级研究员、学术委员。

1956年,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所长尹达先生致函先生称:科学院已与高教部商妥,调先生到历史研究所作研究员,家居北京或成都皆随先生之便。但先生因父母双在,迁移不便;且成都熟人多,居家能随心意,故迟迟未去北京,未调离四川大学。

先生病逝于1968年。初病,我陪他去成都市第一人民医院张澄庵先生处,从医院出来先生要去杜甫草堂,时天气阴冷,寒气逼人。先生直奔草堂南门,门前有大树两棵、一池清水,先生立于池旁,沉思长叹,良久始归。

1965年,我由北京图书馆调来四川省图书馆。工作二十余载,无所成就。现年已九十,言不达意,力不从心。略述于此。

副研究馆员(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