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雾锁峨眉:蒋介石谋取四川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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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尾声

这年秋天,仙山峨眉的浓雾来得比哪一年都早都大,尤其金顶。每天,当东边天幕上刚刚显现一丝鱼肚白,背衬着熹微的天光,排山倒海的浓雾,就从山顶压下来,与从山谷间漫卷而上的浓雾纠合在一起,悠悠而上。一时,铺天盖地,气势汹汹,将金顶、金顶上巍峨壮观的黄澄澄的铜瓦大庙;金顶上那绝无仅有、千仞绝壁的舍身崖笼罩起来,云里雾里,海市蜃楼般变幻、虚无而缥缈。这样的情景要一直持续到上午九、十点钟、随着一轮金阳从雾海中渐渐隐现、升起,墨染的天际间渐渐幻化出一丝亮色,然后渐渐变红,由浅红变为橙红,再变成一轮金轮,咚的腾起空中,撒下满把金针,天地一片通明为止。在这种变幻中,起先遮天盖地漫卷混沌的浓雾,在光明的穿刺下,由最初的黏稠浓黑迅速转为淡黑、乳白、最后忽地一下全部羽化飞升。一年四季,寒来暑往,无论大自然如何变幻,巍峨壮观的金顶大庙里总是暮鼓晨钟,按照自己的规定时间作息,不为所动。而这天一早,在浓雾将散未散之时,金顶大庙却出现了异常。不闻晨钟,也不闻僧人们做早课的诵经声一浪一浪地从大雄宝殿内涌出,随着消散的浓雾消散。

这天早晨,金色的秋阳像只彩笔,将覆盖着铜瓦的金顶大庙点染得金光闪闪时,一群响着鸽哨的庙鸽,如期而至。它们披着金阳,在耸入云天的大庙顶上缓缓绕飞,它们的翅膀上流光溢金,像一群神奇的金雀。这天是闭关修炼有年的住持大法师清明出关的日子,全体僧众齐聚大师闭关的石洞前恭迎。

这是后山上靠着悬崖的一个兀地而起的山包,门前有个石洞。石洞门口由一条条砌上去的石条封得死死的,最下面有一个小小的凹进去的槽口——那是平时小和尚给大法师递送食物饮水的口子。

上午十时,身披袈裟的全部僧众,手捻佛珠,肃立在洞前。在从东边呼呼吹来的潮湿而寒冷的晨风中,四周插满的经幡哗啦啦飘动。

“呜——!”忽然,四只宏大的法号突然吹响,吹得每一棵山草都匍匐在崖上。四只黄澄澄的大号称为莾号,大得来以致大喇叭状的号筒不得不扛在前边一个僧人肩上,离他丈远的后面一个僧人,不得不用手把着长长细细的号管,腮帮鼓起多高吹号。四只莾号哦嗵嗵响起时,有一个出关仪式。在清明大法师闭关期间临时担任住持的法师走上前来,面向僧众。他口中念念有词,随手拿出一幅厚厚的发黄的经卷,不断打开收起,收起打开,显得很有些神秘。与此同时,面向山洞的众僧立刻匍匐在地,热泪盈眶,口诵经文。临时住持这就收住经卷,对站在面前的8个身强力壮,身着短褂的徒弟将手一挥,大声说道:“良辰已到——开关!”

8个徒弟齐扑扑走到洞口,分成批次,一一将粗铁签“咚、咚!”插入石条缝中,将一根根石条子撬起来,放到一边,渐次亮出封闭有年的石洞和在闭关一年的清明大法师。这时,匍匐在地的僧众在临时住持带领下齐诵经文,而所有的法器,如铙钹罄笛等全都庄严地响起,成了一支协奏曲。

随着石条一根根撬去、移开,在洞里闭关修炼有年的住持大法清明豁然眼前。众僧的目光虽然无声却是唰的一声扫了过去,在金阳忽然穿刺而进的幽暗的石洞中,清明大法师双手端起,静静地盘腿打坐在蒲团上。他闭着眼睛,眼观鼻,鼻观心,他没有一丝痛楚,而是出奇地安详沉静,一头浓密的长发几乎把脸都遮完了,他的皮肤苍白,指甲很长,披在身上的那件红色袈裟几乎看不清颜色了。然而,大法师好像还沉浸在冥冥的观想和对某种事物、事件的审视中。

“呜——!”随着四只长管莾号映山映水地再次吹响,匍匐在地的僧众们全都站起,在临时住持大师的带领下走上前来,洞前一站,腰一躬,手一摊,齐声说:“良辰已到,恭请大师出关。”

清明大法师这就缓缓站起,健步出洞。一出洞,他就像平添了法力一样,顷刻间焕然一新,不仅先前脸上的苍白为红润所代替,精神很是振奋,双目炯炯有神。他说:众僧随我来。他将众僧带到舍身崖前默默伫立。很可怕的舍身崖,也是最好的观景台。从这里望下去,山风浩荡,平野沃畴,一望无边二望无际,烟村人家,小桥流水;大江如练,色彩缤纷,江山如画,天高地阔。湛蓝的天上,一只苍灰色的雄鹰,平展长长的双翼,像枚黑色的大铁钉,静静地钉在金顶上空。

“本师闭关有年!”忽然间,清明大法师久违了的一口川话在众僧耳边铮铮响起,他的声音很有力,像是响起了一阵鼓声:“年来我在洞中悉心悟法,内心深省,感悟颇多。而最有感悟的是,也是切肤之痛的是,中华不幸,在劫难逃,倭寇大举入侵,刀兵大起。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然,倭寇不放下屠刀,我以强对暴,以法治邪,逼使倭寇放下屠刀,是我等目下最大修持。目下倭寇毒焰正炽,神州陆沉。唯我巴蜀,山川形胜,地缘特殊,加之众志成城,倭寇休想进入我巴蜀大地。古人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指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目下,我等正是要这样的修炼。佛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大法师说到这里,端起手来,闭上眼睛,深有所悟地总结一句:“自以为不可一世的倭寇,必将其食其果!”

“吾就此宣布,我金顶大庙全体僧众,就此打蘸七七四十九天,祈求佛祖赐福,驱逐倭寇,光明普照!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众僧端起手来,齐声响应。就从这天起,金碧辉煌的金顶大庙里天天晨钟暮鼓。僧人们诵经的声音,从早到晚,音韵铿锵,僧众集体诵经的声音,像是从地心喷涌而出的火热岩浆,以淹没一切席卷一切摧毁一切的雄峻从金顶传向四面八方,在巴蜀大地上回荡。凡是那个时期上过金顶的人,不管是信徒还是一般的登山旅游者,无不对这一幕留下深刻印象。因为,在他们听来,金顶大庙史无前例的诵经声,好像在反复传达表达这样两个字:抗战!抗战!

1938年1月20日,川中主将,一级陆军上将刘湘病逝于武汉万国医院。这离南京失守前夕他坚持最后撤退到后方武汉,刚好50天。

甫帅的亲信在清点他的遗物时,发现两副甫帅亲笔。一副抄录蜀相诸葛亮的名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很能代表甫帅的心境。一是甫帅留给出川川军的遗嘱:“余此次奉命出师抗日,志在躬赴前敌,为民族争生存,为四川争光荣,以尽军人之天职。不意宿病复发,未竟所愿。今后惟希我全国军民,在中央政府暨最高领袖蒋委员长领导之下,继续抗战到底。尤望我川中袍泽,一本此志,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以争取抗战最后之胜利,以求达我中华民族独立自由之目的。此嘱。”

甫帅去得平静、安详,但似乎又心有委屈,心有不甘,很不放心。一副威严的浓眉紧蹙,一双素常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是睁着的。甫帅的亲信副官张波伸出颤抖的手,将甫帅双眉抹来展平,将睁着的眼睛抹来合上。

甫帅遗嘱是抗战期间,所有川人川军的必读课必修课。

刘湘灵柩运回成都,是1938年春寒料峭的二月的一个早晨。这天,天空中飘着霏霏细雨。成都人民备极哀痛,所有的大街小巷中,人民自觉自愿地沿街比户摆香帛、点红烛上供果,家家户户檐下悬挂三角纸旗,上印刘湘遗像。皇城的三个城门洞内,为国求贤的石牌坊和门前的一对石狮子披素戴白花。所有做生意的都关了门,连那些乞丐等等往日有碍观瞻的物事,也全都自觉自愿销声匿迹。成都在等待着甫帅灵柩归来。

上午九时,阵阵摧人心扉的哀乐声从东大街牛市口方向传来。一时,万人空巷,只见军乐队作前导,刘湘的灵柩缓缓而来。一辆被折去了板壁的大汽车中央,载着一口漆黑锃亮的大棺材,棺材一头大一头小,头枕东南方向,当中覆盖着一面国旗。车后,是一列缓缓送行的方队,方队又分几个层次。走在最前面的是川康绥署主任邓锡侯。稍后,是中央驻成都行营主任贺国光和邓汉祥、王陵基、王缵绪、钟体乾、严啸虎等一干川中军政要员,其中还有专门从雅安赶来的刘文辉。他们全都头戴白孝,臂戴雪白的绢花,面容悲戚。再后就是甫帅的遗孀刘周书和孩子们。刘周书因悲痛欲绝,几近昏倒,幸有女眷在旁搀扶、相劝,才能勉强拖着步子行走。

灵车之前,作前导的汽车上,一领“故上将刘湘之灵”的白布黄字横幅,支在素车的高杆上。支在另一高杆上的甫帅军衣,上有多个弹孔。哀乐声声中,长长的灵柩行列缓缓而来,又缓缓而去。

刘湘的灵柩最终在武侯祠侧的南郊公园进行了隆重国葬。

1945年,就在日本投降的那个冬天,当年数十万川军经东大路出川抗战的第一站,小镇万年场,派生出一个流传很久很广的故事,很能反映世道人心。

那天晚上,卖汤圆喜欢听讲评书的王二爸听完了川军《王铭章血战滕县》之后,天已经很晚了,回家时,还陶醉在悲壮故事中的他,猛见一个小川兵站在他面前,让王二爸不禁一惊一怔,停下步来,注意看。小川兵十六、七岁,衣衫单薄褴褛,背上背一个竹编斗笠和一把大刀,肩扛一支老掉牙的步枪。小川兵面黄肌瘦,好像走了很长的路,满面尘土,又冷又饿。王二爸以为他是下场口的眯娃子,惊问,抗战不是胜利了吗?你咋才回来,又是这个样?你哭瞎了眼睛的妈等你回来,一直等你到死,都没有等到你!小川兵也不多说话,只说饿,想吃汤圆。王二爸将他带回家,让正要熄火打烊的儿媳妇煮碗汤圆给这个小兄弟吃,王二爸的媳妇玉兰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个小川兵,悲从中来,她想起了她哥。她哥当年当兵出川抗日,至今未回。玉兰手脚麻利,很快将一碗白生生、热腾腾的汤圆煮好,端到了小川兵手里,可小川兵的肚子简直没有底。王二爸劝小川兵慢慢吃,饿久了,饿恨了,不能多吃快吃。冷风嗖地一吹,将挂在门前的那盏红灯笼吹熄了,再点燃时,小川兵已经没有了人。他们这才明白,这晚他们遇到了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回来的在前线牺牲了的川军英魂。

以后,小镇上每一家茶楼酒肆,饭馆旅店汤圆铺等等服务业,每晚都留着门,为的是迎接在前线牺牲了的几十万川军亡灵回归。

8年抗战,四川贡献如何巨大?这里不妨引用抗战中一直任军政部长兼参谋长的何应钦在《八年抗日之经过》回忆录中语:“抗战全面爆发后,川军七个集团军,另有一军一师一旅共40余万人,先后开赴抗战前线浴血奋战,人数居全国之冠。此后8年中,四川省在抗战中征集壮丁达300万人以上,这个数目加上出川抗战的川军,总计约350万人。也就是说,每十五、六个四川人中就有一人上前线;全国抗日军人中,每五、六个人中就有一个四川壮丁,占全国同期实征壮丁1405万余人的五分之—还强。据资料统计,抗战8年,川军牺牲巨大,伤亡人数约为全国抗日军队的五分之一,即阵亡26万多人、负伤35万余人、失踪2万多人,总计64万余人,又居全国之冠。八年抗战总计,国家支出14640亿元(法币),四川就负担了约4400亿元。四川出粮也最多,仅1941年至1945年,四川共征收稻谷8228.6万市石,占全国征收稻谷总量的3875%、稻麦总量的3163%。抗战最困难时期,估计四川负担了国家财政总支出的30%以上,这些,也是全国之冠。”此说,当是准确的,也具权威性。

名记者范长江如此说:“昔诸葛亮六出祁山所到不过渭水,姜维九伐中原,始终未出陇南一隅之地,今川军竟横贯几千里外,勒马泰山边,西望巴蜀,东指扶桑三岛,四川军人之光荣,实亘古以来所未有。故上至将校,下至士兵,皆表现为一致愉快之心情。”

抗战,将以金色的大字,镌刻在四川的历史上,而那些抗战英雄也将在人们的记忆中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