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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爱情的果实醉人地甜(4)

假设她年已三十,离开华美出嫁的盛典有整整十个年头了。为了某种寂寞,在一个黄昏的夜晚,擎了一盏手照,上面燃着一段短烛,摸索上摇摇落落的扶梯,到被遗忘的空楼的一角。那儿有大的蛛网张在两柱中间,白色的圆圆的壁钱东一块西一块贴满黝黑的墙壁,老鼠粪随地散着,楼板上的灰尘积得盈寸。

为了某种寂寞,她来这古楼的一角,来打开她这多年放在这里的木箱,这箱子上面盖了一层纸,纸上满是灰尘。揭开这层纸,漆色还是十分鲜艳的呢。这原是新的木箱,有幸也有不幸,放上了这寂寞的小楼便不曾被开启过,也不曾被搬动过。

箱子的木板已经褪缝,铰镍和铜锁也锈满了青绿。箱口还斜角地贴着一对红纸,上面写着双喜字。这是陪嫁的衣箱,自从主人无心检点旧日的衣裳,便被撇弃在冷落的楼阁与破旧的家具为伍了。

为了某种寂寞,她用一大串中的一个钥匙打开这红漆的木箱。这里面满是折得整整齐齐的嫁妆。她的母亲在她上轿的前夕,亲手替她装下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布匹和衣服,因为太满了,还费了大劲压下去,复用竹片子弹得紧紧的,然后阖上箱盖。那晚母亲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地重复地念给她听,而她的眼睛沉重得要打瞌睡,无心听了。现在这里是原封不动的,为了纪念母亲,不去翻动它吧,不,便是为了不使自己过分伤心,便不去翻动它吧。

在这箱子的上层,是白色的和蓝色的苎布。那织入了她的整个青春啊。她自从七岁便开始织苎。当她绾着总角髻随着母亲到园子里去把一根根苎麻刈下来,跟着妈妈说“若要长,还我娘”,嘻嘻哈哈地把苎叶用竹鞭打下,堆扫到刈得光秃秃的苎根株上面,“把苎叶当作娘,岂不可笑,那地土才是它的娘啊,苎叶只是儿女罢了!”她确曾很聪明地这样想过。当她望着母亲披剥下苎的皮层,用一把半月形的刀把青绿脆硬的表皮刮去,剩下软白柔韧的丝绦,母亲的身旁堆了一大堆的麻骨,弟妹们便各人拈了一根,要母亲替他们做成钻子,真的用一根竹签做钻头,便会做成一把很好的钻子,坚实的土地便被钻得蜂巢似的了。她呢,装作大人气派说:“我,大人了,我不玩这东西。”于是便拿来了一片瓦,一个两端留着节中间可以储水的竹槽,注上水,把苎打成结,浸入水里,又把它拿出来,分成细绞,放在瓦上一搓一搓,效着大人的模样,这样,她便真的学会了织苎了。

在知了唱个不停的夏天,搬了小凳到窄小的巷里,风从漏斗门似的巷口吹进来,她在左边放着一只竹篮,右边放了苎槽和剪,膝上放了瓦片,她织着织着竟不知有炎夏的过了一个夏天,两个夏天,七八个夏天……等到母亲说:“再织上几两,我替你做成苎布,宽的给你裁衣,窄的给你做蚊帐,全部给你做嫁妆。”她脸微赧了。

现在,锁在这箱里霉烂的是她织了整个青春的苎布啊。

在冬时,她用棉筒纺成细细的纱,复把它穿进织带子的绷机的细眼里,用蓝线作经,白线作纬,她是累寸盈尺地织起带子来了。带子有窄的,有宽的,有白的,有花纹的,也有字的。她没有读书,但能够在带上织字。“长命富贵,金玉满堂”呀,“河南郡某某氏”呀,字呀,回文呀,还有她锦绣般的心思,都织在这带上。

“妈妈,我织了许多带子了。”她有一次说。

“傻丫头,等到出嫁后,还有工夫织带子么?孩子身上的一丝一缕,都得在娘身边预备的。”

“将来的日子有带般长才好呢。”

“不,你的前途是路般长。”

“妈妈的心是路般长。”

这母亲的祝福不曾落在她的身上。她没有孩子。展开在她前面的希望是带般的盘绕,带般的迂回,带般的曲折。她徒然预备了这许多给孩子用的带,要做母亲的希望却随同这带子霉腐于笥底了。

在这箱子的底层,还有各色绣花的衣被、枕衣、孩子的花兜、披襟和各种大小的布料。她想到绣在这上面的多少春天的晨夕,绣在这上面的多少幸福的预期,她曾用可以浮在水面上的细针逢双或逢单地数剔布绸的纹眼,把很细的丝线分成两条四条,又用在水里浸胀了的皂角肉把弄毛了的丝线擦得光滑,然后针叠针地缝上去。有时竟专心地忘了午餐或晚餐,母亲跑来轻轻拧她的耳朵,她方才把绣花绷用白绢包好,放入细致的竹篮,一面要母亲替她买这样买那样。

现在这些为了将来预备的刺绣随同她的青春霉烂于笥底了。

幸福的船像是不平衡的一叶轻舟,莽撞的乘客刚踏上船槛便翻身了。她刚刚跨上未来的希望的边缘,谁知竟是一只经不起重载的小舟呢。母亲在她出嫁后不一年便病殁了。她原没有父亲。丈夫在婚后不久便出外一去不返,说是在外面积了钱,娶了漂亮的太太呢,她认不得字,也无从读到他的什么信。她为他等了一年,两年,十年了,她的希望的种子落在硗瘠的岩石上,不会发芽,她的青春在出嫁时便被折入一对对的板箱,随着悠长的日子而霉烂了。

这十载可怕的辛劳,夺去了她的健康。为要做贤惠的媳妇,来这家庭不久便换上日常的便服,和妯娌们共分井臼之劳。现在想来真是失悔。谁知自从那时候便永远不容有休息呢。在严寒的冬月,她是汗流浃背地负起沉重无情的石杵;在幽静的秋夜的月光中,为节省些膏火,借月光独自牵着喂粮食的猪。偶尔想到她是成了一头驴子,团团转转地牵着永远不停地磨,她是发笑了。还有四月的麦场,五月的蚕忙,八月的稻,九月的乌桕,都是吸尽她肩上的血,消尽她颊边的肉的。原是丰满红润的姑娘啊,现在不加修饰的像一个吊死鬼。不过假如这样勤劳能得到一句公平的体恤的话,假使不至无由地横遭责骂,便这样地生活下去吧。

“闲着便会把骨头弄懒了啊!”这不公的诟声。

“闲着便会放辟逾闲啊!”这无端的侮辱。

于是在臼和磨之外又添了砻,在猪圈中又添了一头猪,为要增加她的工作。

在猪圈中又是添了一头猪,为要增加她的工作。

竟然养起母猪来了。那是可怕的饕餮!并且……

“你把这母猪喂饱,赶这骚猪过去啊!”

她脸一红。感到这可耻的讥刺,这无赖的毒意。她是第一次吐出恶毒的声音,诅咒这不义的家庭快快灭亡吧。她开始哭了。

接着是可怕的病,除了出嫁了的妹妹是没有人来她的床边的。妹妹是穷的,来去都是空手,难怪这一家人看到她来谁也不站起招呼一声。母亲留下她们姐妹兄弟四人,兄弟们都各自成家,和她成了异姓,和她同枝连理的妹妹,命运是这样不同。她是富,妹妹是穷,她是单身,妹妹是儿女多累,这奇异的命运啊!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富家媳是受这样的折磨!当时父母百般的心计是为要换得这活人的凌迟么?她呜咽了。

假如生涯是短促的话,她已过了三分之二了。假如生涯是更短促的话,那,便在目前了,所以她挣了起来,踅上这摇摇落落的扶梯,来这空楼的一角,打开古绿的锁,检点嫁时的衣裳么?箱里有一套白麻纱的孝服,原是预备替长辈们戴孝的,现在戴的为了自己,岂不可怜!

伏在箱子的一角,眼泪潸潸地流下来。手照落在地上,不知不觉地延烧了拖垂着的衣襟,等到她觉得周身火热才惊慌地呼喊时,一股毒烟冒进了她的口鼻,便昏厥过去。

家人听见叫喊的声音跑来,拿冷水泼在她的身上,因而便不救了。假如当时用毡子裹住她,或想法撕去她的外衣,那么负伤的身至今还活着的吧。

后来据他们说是“因为她身上的不洁,冒犯了这楼居的狐仙,所以无端自焚的”。不久之前,我曾去看这荒诞无稽的古楼,楼门锁着,贴上两条交叉的红纸条。这楼中锁着我的第二房的堂姐的嫁衣。

心路花语

本文把旧社会对妇女的戕害自然而深情地披露了出来,让人读之心酸。

夫妇公约/蔡元培

◎作者简介

蔡元培(1868—1940),现代教育家。字鹤卿,号孑民,浙江绍兴人,清光绪进士。1900年1月发表《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反对清末的教育宗旨。1917年任北京大学校长,提倡“学术自由”,主张对新旧思想“兼容并包”,使北大成为新文化运动的发祥地。著作编有《蔡元培全集》。

一、《礼》《中庸》记曰:君子之道,造端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大学》记曰: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夫妇之伦,因齐家而起。齐者何?同心办事者是也,是谓心交。若乃见美色而悦者,如小儿见彩画而把玩之,文士见佳作而赞叹之耳,是谓目交。心动而淫者,如饥者食,寒者衣耳,是谓体交。男子见美男,女子见美女,皆有目交也。两男之相悦,如娈童。两女之相悦,如粤东之十姊妹。皆有体交也。非限于男与女者也。然而,统计全球之例,目交之事,溥通也而无所禁。如握手、接吻之属,皆目交所推也。而体交之事,限于男与女者何也?曰男子之欲,阳电也;女子之欲,阴电也。电理同则相驱,异则相吸。其相驱也,妨于其体也大矣;其相吸也,益于其体也厚矣。相吸之益,极之生子,而关乎保家,且与保国保种之事相关矣。然而,异电之相吸也,必有择焉,何则?凡体者,皆合众质点而成者也。一体有一体之性质,虽析之极微,而一点之性质与一体同,此人与物之公例也。是故其体有强弱之差者,其所发电力有多寡久暂之差;其神志有智愚之差者,其所发电以成器之性,亦有灵蠢之差,此理之必不可易者也。其电力既有多寡久暂之差矣,而使之吸,则必有所不胜吸焉而驱之,其受驱之害也同。其所以成器者,有灵蠢之差矣,而强合之,则必有纯驳之差。譬如熔两金而成器,其一金也,其一铁也,未尝不可范也,然而金者不易蚀,铁者易蚀,铁尽锈而金亦无以自立,即以其金铁所占多寡之差为其器,坚之差矣。合松与樗而构屋,松者不易朽,樗者易朽,樗朽尽而松不能支,即以其松樗所占多寡之差为其屋,久暂之差矣。是故男女质性不同者,其所生子亦与之为不同,及其所生子之生子也,又有不同矣。呜呼,此人之所以同种而渐趋于异者也。且也,驳性所生之子,其神志不完全矣,甚者,体魄亦不完全也。呜呼!体魄不完全,具耳目者皆知之;神志不完全,则我国所素不讲,而孰知夫弱国弱种之胥由于此也乎!世间夫妇,体交而已耳。目交而惬者,固已不多得矣。呜呼!家道之所以仳离,人种之所以愚弱也。男子之宿娼也,女子之偷期也,皆以目交始,而亦间有心交者也。野合之子,所以智于家生者,此理也。呜呼,世间男女,不遇同心之人,慎勿滥为体交哉。此关雎之所以求之不得而辗转反侧者也。

二、既知夫妇以同心办事为重,则家之中,唯主臣之别而已。男子而胜总办与,则女子之能任帮办者嫁之可也;女子而能胜总办与,则男之可任帮办者嫁之亦可也,如赘婿是也。然妇人有生产一事,易旷总办之职,终以男主为正职。地球上国主,亦男主多而女主少。

三、既明主臣之职,则主之不能总办而以压制其臣为事者,当治以暴君之律;臣之不能帮办而以容悦为事者,当治以佞臣之律。

四、传曰:君择臣,臣亦择君。既明家有主臣之义,则夫妇之事,当由男女自择,不得由父母以家产丰俭、门第高卑悬定。

五、持戟之士失伍,则去之;士师不能治士,则去之,为其不能称职也。君有大过,反复之而不听,则去,为其不能称职也。既明家有主臣之义,则无论男主、女主,臣而不称职者,去之可也;主而不受谏者,自去可也。

六、国例,臣之见去与自去者,皆得仕于他国。则家臣之见去与自去者,皆得嫁于他家。

七、所谓同心办事者,欲以保家也。保家之术,以保身为第一义,各保其身,而又互相保者也。

八、保身之术,第一禁缠足。

九、饮食亦保身之至要者也。当依卫生之理,不得徒取滋味而已。

十、衣服亦保身之具也。统地球核之,以满洲服为最宜,宜仿之。髻用苏式,履用西式。

十一、居处亦保身之要也,宜按卫生之理而构造之,且时时游历,以换风气。

十二、保家之术,以生子为第二义。

十三、生子之事,第一交合得时。

十四、生子之事,第二慎胎教。

十五、子既生矣,当养之,一切依保身之理。

十六、养子而不教,不可也。教子之职,六岁以前,妇任之;六岁以后,夫任之。

十七、教子当因其所已知而进之于所未知,以开其思想之路。

十八、教子当令有专门之业,以养其身。

十九、教子不可用威喝斥责,以养其自立之气。

二十、教子不可用诳语,以养其信。

二十一、教子当摒去一切星卜命运仙怪之谭,以正其趣。

二十二、保家之术,不可不谋生计。

二十三、有生计矣,不可不知综核家用,量入为出。

二十四、保家之术,当洞明我国现情及我国与外国交涉之现情,国亡家不能独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