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督山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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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诺言(4)

“现在,”瓦朗蒂娜说,“前门和花园门都关了,您出不去了。”莫雷尔惊愕地望着她。“现在只有一条路是安全的,”她说,“就是从我祖父的房间穿出去。”她站起身来,又说,“来。”

“哪儿去?”马克西米利安问。

“到我祖父的房间里去。”

“我到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里去?”

“是的。”

“您真的是这个意思吗,瓦朗蒂娜?”

“我早就想过了。他是我在这家里的唯一的朋友,我们都需要他的帮助,来吧。”

“小心,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有点不敢遵从姑娘的主意。“我知道我错了,我到这儿来简直是疯子的行为。您确信您比我理智清楚吗?”

“是的,”瓦朗蒂娜说,“我只有一件事很放心不下——就是离开我那亲爱的外婆,我本来是得守她的。”

“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死人本身就是神圣的。”

“是的,”瓦朗蒂娜说,“而且,那也只要很短的时间。”于是她越过走廊,领着莫雷尔走下一座很窄的楼梯向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走去,莫雷尔蹑手蹑脚跟在她的后面。他们在房门口遇到了那个老仆人。

“巴鲁瓦,”瓦朗蒂娜说,“把门关上,别让人进来。”她先进去。

诺瓦蒂埃还坐在他的轮椅里,留心周围每一个最微小的声音,从他的老仆人那里了解发生的一切。此时,他正以贪婪的目光凝视着房间的入口,他看到瓦朗蒂娜,他的眼睛里顿时闪出了亮光。

姑娘的脸上带着一种严肃庄重的表情,老人吃了一惊,他那眼光里立刻露出询问的神色。

“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急急地说,“您知道,可怜的外祖母已经在一个钟头以前死了,现在除了您以外,再也没有人爱我了。”

老人的眼睛里流露出对她无限的爱怜。

“那么我应该把我的忧虑和我的希望都向您吐露,是不是?”

老人做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瓦朗蒂娜牵着马克西米利安的手进来。“那么,仔细看看这位先生。”老人用略带惊奇的眼神盯住莫雷尔。“这位是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先生,”她说,“就是马赛那个商人的儿子,您一定听说过的吧。”

“是的。”老人回答。

“他们家的名誉是无可指责的,而马克西米利安大概还要加以发扬光大,因为他虽然还只有三十岁,却已经做到一个上尉,而且还是荣誉团的军官。”

老人表示记得他。

“啊,爷爷,”瓦朗蒂娜跪在他的面前,指着马克西米利安说,“我爱他,而且只愿意属于他,要是强迫我嫁给另外一个人,我情愿毁灭我自己。”

从那老人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头脑里的许多纷乱的念头。

“您是喜欢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先生的吧。是吗,爷爷?”

“是的。”老人表示。

“我们是您的孩子,您会保护我们反对我父亲的意志对吧?”

诺瓦蒂埃把目光落到莫雷尔身上,像是说:“那得看情况了。”

马克西米利安懂得他的意思。“小姐,”他说,“您在您外祖母房间里还有一项神圣的义务得去完成,您可不可以让我跟诺瓦蒂埃先生谈几分钟?”

“对了。”老人的眼光说。然后他又忧虑地望着瓦朗蒂娜。

“您怕他不懂您的意思吗,亲爱的爷爷?”

“是的。”

“他能懂,我们常常谈到您,所以他完全知道我是怎样和您谈话的。”

然后,她带着一个微笑转向马克西米利安,那个微笑虽然笼罩着一层忧郁的阴影,却依旧可爱。

“凡是我所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她说。

瓦朗蒂娜站起来,搬了一把椅子给莫雷尔,要求巴鲁瓦不要放任何人进来,温柔地拥抱了祖父一下,告别了莫雷尔,然后她就走了。为了向诺瓦蒂埃证明他的确获得瓦朗蒂娜的信任和知道他们的全部秘密,莫雷尔拿起字典、一支笔、一张纸,把它们都放在一张点着灯的桌子上。

“首先,”莫雷尔说,“先生,允许我告诉您我是谁,我多么爱瓦朗蒂娜小姐,以及我是怎样为她打算的。”

诺瓦蒂埃表示他愿意听。

这真是一幕令人肃然起敬的场面:这个外表上似乎已是无用的累赘的老人,却成了这对年轻、漂亮、健壮、正在走向生活的恋人的唯一的保护人,唯一的支援者和仲裁者。

他那种极其高贵严肃的表情使莫雷尔很感到敬畏。于是他开始用颤抖的声音叙述他们的往事。叙述他如何认识瓦朗蒂娜,如何爱上她,以及瓦朗蒂娜如何在她的孤独和不幸之中接受了他的爱。他把他的出身、他的地位和他的财产状况都告诉他,并且时时探询那个老人的眼光,而那个眼光总是回答:“很好,说下去。”

“现在,”当莫雷尔结束前一部分的陈述时说,“现在我已经把我们恋爱的经过以及我的打算都告诉您了,我能不能再把我们的计划对您说?”

“可以。”老人表示。

“我们决定的办法是这样的,后门口有一辆轻便马车等在那儿,我预备带瓦朗蒂娜到我的妹妹家里,和她结婚,然后以恭敬的态度等待维尔福先生的宽恕。”

“不。”诺瓦蒂埃说。

“我们一定不能这样做?”

“不能。”

“您不赞成我们的计划?”

“不赞成。”

“另外还有一个办法。”莫雷尔说。

老人的眼光问道:“什么办法?”

“我要去,”马克西米利安继续说,“我要去找到弗朗兹·埃皮奈先生,我要向他说明一切。”

诺瓦蒂埃的眼光继续在询问。

“您想知道我准备怎么做,是不是?”

“是的。”

“是这样。我要去找他,我已经说了,我要把我和瓦朗蒂娜小姐的关系告诉他;要是他是个高尚的人,他就会用放弃婚约的行动来证明他的高尚,这样他就能得到我至死不渝的友谊和忠诚;要是在我已经向他证实他是在强求我的妻子,证实瓦朗蒂娜爱着我而且绝不会再爱别人以后,他无论是出于利害关系的考虑,还是出于可笑的虚荣心,仍然拒绝那么做,我就要在让他优先的条件下跟他决斗,结果不是我杀死他,就是他杀死我。要是我杀死他,他就不可能娶瓦朗蒂娜;要是他杀死我,我也能肯定,瓦朗蒂娜绝不会嫁给他。”

诺瓦蒂埃带着无法形容的愉快情绪注视着这张高贵而诚恳的脸,在这张脸上,忠实地显示着他语气间的种种情绪。可是,当莫雷尔的话讲完的时候,他接连闭了几次眼睛,这就是等于说“不”。

“不?”莫雷尔说,“您对于这第二个计划,也像对第一个一样的不赞成吗?”

“是的。”老人表示。

“但是那可怎么办呢,先生?”莫雷尔问道,“圣·梅朗夫人临终时最后的要求,是不要耽搁那件婚事。难道我只能让事情听其自然吗?”

诺瓦蒂埃没有动。

“我懂了,”莫雷尔说,“我还得等待。”

“是的。”

“可是迫在眉睫,等下去会把我们毁掉的,先生,”年轻人继而说,“瓦朗蒂娜单枪匹马,她是无能为力的,他们会像欺侮一个孩子一样逼她就范的。能到这儿来,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是奇迹,能够被接受,在您面前看到您,是奇迹,我不能毫无理智地希望这种奇迹再发生。请相信我,我向您建议的这两种方案中,不用第一种就用第二种,请原谅我这个年轻人的虚荣心,请告诉我哪一种方法好,请您告诉我您喜欢哪一种;我以名誉担保,请您允许将瓦朗蒂娜小姐托付给我吧。”

“不。”

“您赞成我去找埃皮奈先生吗?”

“不。”

“但是,上帝哪!我们盼望上帝会帮助我们,但究竟谁能得到这种帮助呢?”

老人的眼睛里漾起了笑意,平日听见有人对他说起老天爷时,他总会有这样的笑容的。在这个老雅各宾派的头脑里总还有点无神论的思想。

“靠机会吗?”莫雷尔又问。

“不。”

“靠您?”

“是的。”

“您完全懂得我吗,先生?恕我太着急了,因为我的生命就悬在您的答复上。您可以帮助我们?”

“是的。”

“您相信一定能够吗?”

“是的。”

回答的目光是这样的坚决,至少他的意志是无可怀疑的了,虽然他的力量或许还得考虑。

“哦,一千次感谢您,但是,除非一个奇迹恢复了您讲话和行动能力。否则,您困住在这张圈椅上,又不能说话,又不能动,您怎么能阻止这件婚事呢?”

一丝笑意使老人的脸变得神采奕奕了,这是在一张肌肉无法活动的脸上单靠眼睛表现出来的一种奇特的笑意。

“那么我必须等待啰?”那个青年人问。

“是的。”

“但那婚约呢?”

那同样的微笑又出现在老人脸上。

“您向我保证它不会签订吗?”

“是的。”诺瓦蒂埃说。

“那么甚至连婚约都不会签订了!”莫雷尔喊道,“噢,对不起,先生?当一个人听到一个大喜讯的时候,是有权利表示怀疑的婚约不会签订?”

“不会。”老人表示。

尽管老人回答得这么肯定,莫雷尔还是不敢相信。一个残疾的老人的这种诺言,实在是太奇特了,所以说不定它并不是来自意志的力量,而是反映了机体的衰弱呢;丧失理智的人因为不知道自己疯疯癫癫,总是一心想干自己力不能及的工作,这不也是挺自然的事吗?瘦弱的人爱说自己能挑重担,胆怯的人爱说怎么迎战巨人,穷人会夸口有金银财宝,就连最卑微的农夫,自吹自擂时也会自称是宇宙大神。

不知道诺瓦蒂埃究竟是因为懂得那个青年人的疑心呢,还是因为他还尚未十分相信他已顺从他的意见,他始终坚定地望着他。

“您有什么意思,先生?”莫雷尔问道——“希望我重新向您申明一遍,说我愿意平心静气地等待吗?”

诺瓦蒂埃的眼光依旧坚定地盯着他,像是说单是申明还不够,那个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他的手上。

“要我向您发誓吗,先生?”马克西米利安就这样问。

“是的。”老人用同样庄严的态度表示。

莫雷尔看出老人极其看重那个誓言。他举起一只手。“我凭我的人格向您发誓,”他说,“关于去找埃皮奈先生的那件事情,我一定等待您的决定。”

“很好!”老人的眼睛说。

“现在,”莫雷尔说,“您是要吩咐我告退了吗?”

“是的。”

“我不再去见瓦朗蒂娜小姐了?”

“是的。”

莫雷尔表示他愿意服从。“但是,”他说,“首先,先生,您允不允许您的孙女婿,像刚才您的孙女儿那样吻您一下?”

诺瓦蒂埃的表情他不会误解的。

那个青年人在老人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就吻在瓦朗蒂娜刚过吻过的那个地方。

然后他向老人鞠一躬,告退出去。

他在门口的楼梯平台上碰到巴鲁瓦;这位老仆按照瓦朗蒂娜刚才的关照,在这儿等莫雷尔。他引着莫雷尔穿过一条弯曲幽暗的甬道。来到一扇通花园的小门跟前。

莫雷尔很快就找到他进来的地点,他攀着树枝爬上墙顶,借助梯子的帮助,一会儿就已经到了那片苜蓿田里,他的轻便马车依旧等在那儿。

他跳上马车。虽然纷至沓来的种种情感搅得他疲惫不堪,但他心头却觉得舒坦多了。午夜时分他回到梅斯莱街,一头倒在床上,就像个喝得烂醉的人那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