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蒙田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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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死的自由若要商量,生命无异是一种奴役

菲利普率领军队开进伯罗奔尼撒半岛,有人向达米达斯报告,倘若斯巴达人得不到他的宽宥,将会非常痛苦。他回答:“懦夫,死都不怕的人还痛苦什么?”也有人问埃吉斯,一个人怎样活得自由,他说:“不怕死。”这些话以及在这个话题上听到类似的千言万语,显然说明除了耐心等待死日来临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因为人生中有不少事情要比死更难忍受。比如这名被安提柯俘虏、随后又被出卖当奴隶的斯巴达少年,主人逼迫他干贱活,他说:“你马上会看到你买来了什么。自由就在眼前,要我供你使唤,对我简直是个耻辱。”说着这话他从屋顶纵身跳了下来。安蒂珀特凶狠地威胁斯巴达人就范,他们回答:“要是你威胁我们做的事比死还坏,我们还不如去死。”当菲利普下书说他会阻止他们的一切企图,他们又说:“什么!你阻止得了我们死吗?”

俗语说,贤人应该活多久是多久,不是能够活多久是多久。还说,大自然赐给我们最有利的并使我们不必埋怨自己处境的礼物,就是那把打开土地之门的钥匙。大自然规定生命的入口只有一个,生命的出口却有成千上万。

我们可能没有足够的土地生存,但是总有足够的土地死亡。像博约卡吕斯对罗马人说的,我们绝不会嫌少的。你为什么埋怨这个世界?它又不留你:如果你艰苦度日,原因全在于你的懦弱,死不死全凭你的意愿。

到处是归程:这是上帝的恩赐,人人都可夺去一个人的生命,然而无人能够免除一个人的死亡——千条道路畅行无阻。

——塞涅卡

死亡不是治一病的药方,而是治百病的药方。这是一座可靠的港口,只要用心去找,不用怕找不到。人自己创造末日,还是忍受末日;走在日子前面,还是等待日子来临,结局都是一样的。末日不论来自何方,总是他的末日。线不论断在哪儿,必然全线松散。

心甘情愿的死是最美的死。生要依赖他人的意图,死只取决于本人的心愿。在一切事物中,什么都不及死那么适合我们的脾性。声誉也影响不了这么一件大事,不作如是想的人是丧失了理智。死的自由若要商量,生命无异是一种奴役。

斯多葛派说,生活顺其自然,对于贤人来说,也就是在幸运时刻选择适当机会离开人间。愚人尽管处境不妙,只要他们所说的大部分东西合乎自然法则而存在,还是迷恋于生命。

我取走自己的财产,割破自己的钱包,我不算犯盗窃罪;我烧毁自己的树林,我也不算犯纵火罪,因而我剥夺自己的生命,我也不会被判谋杀罪。

赫格西亚斯说,生的条件与死的条件都应该取决于我们的意愿。

哲学家斯珀西普斯长期患水肿病,要由人抬着行动,遇到第欧根尼,对他喊:“第欧根尼,祝你有福!”第欧根尼回应说:“你不会有福,落到这个地步还在苟延残喘。”

确实,不久以后,斯珀西普斯不堪忍受生活的磨难,自杀了。

但是这也不是没有不同的看法的。因为许多人认为我们由上帝安排在这里,不能没有他的正式命令而擅离世界这个岗位,上帝派我们来的目的不仅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他的荣耀和为别人服务,到时候他会批准我们离开的,不应该由我们自己做主;我们不是为自己而生的,而是为我们的国家;法官会从法律的利益要我们解释,又以杀人罪对我们起诉。不然,我们会在这个世界或另一个世界像渎职者那样受到惩罚。

为了避开命运的鞭挞,找一只洞穴和一块墓碑躲起来,这不是美德的行为,而是怯懦的行为。不论风暴如何强烈,美德决不半途而废,会继续走自己的道路。

经常,为了躲避其他不幸而使我们落入这个不幸,甚至偶尔为了躲避死亡却使我们奔向死亡。

害怕死亡使人对生命和光明充满厌恶,绝望之际会一死了之,忘了他们的苦难实际正是害怕死亡而引起的。

柏拉图在《法律》一书中主张,人人都是自己最亲近的朋友。谁既没受公众评论的压迫,也没受命运的可悲和不可避免的摧残,更没有遭到不可忍受的耻辱;而让胆小怕事、怯懦软弱,去剥夺那个最亲近的朋友的生命,切断岁月的延续,这样的人应该得到可耻的葬礼。

轻生的思想是可笑的。因为我们的存在才是我们的一切。除非另有一个更可贵、更丰富的存在,可以否定我们的存在;但是我们自我轻视、自我鄙薄是违背自然的,这是一种特殊的病,在任何其他生物中都看不到这种相互憎恨、相互轻视的现象。

我们渴望脱胎换骨,做其他别的什么,同样是一种妄想。这种渴望正因为自相矛盾和无法实现,其结果也跟我们无关。谁渴望把自己改变成天使,并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也不会使自己变得更好。因为,他自己已不存在,谁还对他的改变感到高兴和激烈呢?

谁要体验未来的痛苦和磨难,那么在这场痛苦来临时他也必须存在。

我们以死的代价来换取这一生的安全、麻木、无动于衷、免除痛苦,这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好处。不能享受和平的人,避开了战争也是一场空。不能体验安闲的人,避开了劳苦也是枉费心机。

持第一种看法的人,对下述一点相当没有把握:什么样的时机算是一个人决心自杀的适当时机?他们称这是“理性的出路”。虽然他们说使我们死的原因无足轻重,让我们生的道理也并不充分,然而这里面必然有一个尺度。

还有,人间总有那么多出其不意的突变,很难说我们怎样才算是到了穷途末路。

古人说:人只要一息尚存,对什么都可抱有希望。塞涅卡说:“是的,为什么我的头脑中记得的是这句话:命运可为生者做一切,而不是另一句话:命运不能为要死的人做什么?”

我们还看到乔西夫斯陷入迫在眉睫的危险境地,全体人起来反对他,从情理来说他不可能有任何脱险的机会;然而,像他说的,这时刻他的一位朋友劝他自杀,他决不气馁,抱着最后的希望,因为事情违反一切情理地出现了转机,使他摆脱了困境,毫发无损。卡西乌斯和布鲁图则恰恰相反,只是事出仓促和鲁莽,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把他们有责任保卫的罗马自由政体毁于一旦。我看到在猎狗的利齿下逃脱的兔子何止一百。“有人比他的屠夫活得久”。

但是人们有时渴望死是为了希望得到更大的好处。圣保罗说:“情愿离世与基督同在。”“谁能救我脱离这求死的身体呢?”克利奥姆布罗特斯·安勃拉西奥塔读了柏拉图的《斐多篇》后,那么迷恋来世,不由分说就纵身投入海中。从中可以看出,我们常把这类自愿消亡称为绝望是多么不恰当,经常是热诚的希望或沉着的修养和内心的渴慕才使我们这样做的。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更为悲惨的死使人提前离开人世,在我看来是最可得到谅解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