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辗转着从恶梦中醒来,香宇额头上已冒出点点汗珠。她梦见了香宁,香宁背对着她哭得十分伤心,可是无论她如何呼唤,香宁就是听不见。
她们两姐妹一向都心灵相通,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所以她微喘着气,醒来了。
连日来无法联系到香宁,已经够让香宇担心了,偏偏在作了这样的恶梦醒来以后,就看见那个她最戒备的男人的脸正在她的正前方,皱着的眉看不出来是担心抑或厌恶,只是那样一直地盯着自己。
这跟她第一次从这张床上醒来的情节太相似,下意识地,香宇第一时间检查自己身上的穿着——还好,衣服一件都没少。
“梦见了什么?”皱紧了眉的男人的语气不甚温柔,可是关心之意却非常直接。香宇相信,这种关心已是这个男人所能付出的最大的极限,也许对他而言,这种该称为恩惠?因为对比起从小就倍受呵护的香宇来说,哪怕是雍正皇帝,也不曾这么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跟她问话。要是换作天颐贝勒,他一定会温柔地问她:“怎么了?还好吗?作恶梦了吗?”
稍微平复了心情,香宇也明白没有必要在乎他对自己是否足够温柔。刚想开口回答他的问题,此时门外却有几个老人家跌跌撞撞地跑来,急急地跪在地上,便开始求报:“圣王陛下,那黑面神已经闯过了第三道结界,现在正在最后一道结界了!请问该如何是好?”
意外地发现黑豫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袖子一挥,他便开始步出房间,只留下了他的话音:“我去会会他。”于是房间内顿时又只剩下香宇一人了。
香宇暗诩:这人真的很狂妄,一大早一声不吭地来到这里,走的时候也不道别。不过这正好,她也没打算向他道别。
唤来婢女小红,香宇向她确认了黑豫是离开了这座城堡,要到入口森林去之后,便要求小红跟其他婢女去为她准备洗澡水和早餐:“我想补眠,大概一个时辰,请问能在我醒后准备好洗澡水和食物吗?待我醒来后便会唤你们进来。”
“是。”她这几天都没有沐浴过,所以婢女们都非常理解地张罗去了。
她们前脚一走,香宇马上从黑豫原来的衣橱里找来许多衣服,塞在被子底下,布置成她睡觉时的凹凸模样,紧接着后脚也离开了房间,并刻意朝相反方向走去。
沿路果然跟昨天观察的一样,不但没有人把手,走动的人也不多,香宇都轻易地避了开去。
当她成功地来到第一层楼,正要往外走的时候,她又听见了来自地下室的小孩的哭声,一再犹豫的她,没有办法置这些哭声于不顾,哪怕明知道这样可能会被发现,可是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沿着阶梯往下走了,她想瞧瞧下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非常意外的是,居然还是没有人把手,可这一层分明是个牢房,一共有五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被关在大闸之内,正哭得伤心。有的甚至连声音都哭哑了,可地上有食物,也有水,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会被关在牢里呢?他们犯错了吗?
由于没有看管,香宇壮着胆子就来到大闸前,轻声问道:“小朋友,你们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呜呜……我要妈妈……”
“爸爸……呜……”
“姐姐……我要姐姐……”几个小孩分别喊着自己最想见的亲人的名字,就是没有回答香宇的问题。
根据小红的叙述,香宇断定这些孩子并不是圣城的小孩,否则这样虐待小孩的圣王,怎么可能被尊敬?
香宇认为,无论什么原因,把孩子们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不闻不问,都是不可饶恕的。在墙上找来一块金属,香宇用尽全力,才把大闸上的锁砸烂,她把孩子们都救了出去,悄悄地带着他们来到了森林前。香宇对于圣城这样自信的安全感到很庆幸,所以她才能这么轻易地来到这里。可是明知道此刻黑豫就在森林内,她深深一想,便俯身对其中一个已经不哭的男孩说道:“小朋友,你要带着其他人从左边这条路走出森林,千万不要回头,知道吗?”
说罢,她便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当黑豫来到冷天的面前时,看见的就是冷天痛苦地跪在地上的模样。
黑豫实在很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闯过这前三道结界?在创下这四道结界的时候,实在是连他自己都没有信心能破解,可没想到居然有一个普通的中原男人能轻易地破解了前三道结界?
黑豫明白,跟前这男人是陷在了第四道结界里了,那是心界。普通人进入了这一结界,都会产生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事情的幻觉,往往都是自己挚爱死亡的画面,这些人通常都会陷入自己幻想的悲恸中不能自拔,最后因过度悲伤,对世间毫无留恋,自杀而死。
黑豫认为,即使能抵挡欲望,也无法战胜恐惧;即使战胜了恐惧,也没有真正的力量能打倒强敌;即使武功能打倒强敌,也无法战胜自己的心中之痛。所以才有这第四道也是最后一道结界。
只是,这男人为什么还没有自杀?黑豫实在很想知道,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是因为什么才会冒死闯进这个“死亡森林”?
伸手朝冷天的额头轻触了一下,黑豫明白这个叫“黑面神”的武林人士,原来仅仅是为了那五个失踪的小男孩而甘愿冒这样的险,素未谋面,却能不顾自己的生命?
虽然无法理解他这样愚蠢行为的动机,可是黑豫无可否认,这个男人跟瓜尔佳一样,从第一眼便吸引了自己,他非常欣赏这个男人的胆识和力量!
本来就想要放走那些小孩的黑豫,正打算用念力解开这第四道结界,放这个男人自由,然后让他如愿地救走那几个小孩。却正在这个时候,他敏感地感觉到有五个人正在从圣城往森林走来。闭上眼睛,黑豫用心地感觉之后,发现正是那五个小男孩。
没有他的命令,会放走这些小孩的人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瓜尔佳。
黑豫收起想解开结界的念头,转身便往城堡走去,想要听听瓜尔佳会做怎样的解释,毕竟她是第一个敢擅作主张的人,同时把刚刚对那“黑面神”的悻悻相惜之感都忘记了。只对那个具有胆识的女孩产生了更为浓厚的兴趣。
认为香宇忽然来到了不同的时代,不可能会产生逃走的念头的黑豫,只希望往后能每时每刻都瞧见那个女孩,象现在这样独自出来森林,离开她的时间都已经太长了。
香宇并没有朝森林走去,反而来到了村庄里。
村民们在不慌不忙地干着活儿,有的在编织,有的在劳作,这样就近地身处在那大大小小白墙黑瓦的小屋子之中,感受的还是那一卷山水画中的宁静,隔绝纷繁,远离烦嚣,大概就是这个世外桃源的写照。
香宇尽量避开他们的耳目,不巧却在一家庭院的背面碰到一个正在拿柴火的妇人,妇人惊讶地看着这个虽然穿着他们的民族服侍,却陌生而美丽的脸孔呆住了,怕是以为看见了神仙了吧?不然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美的人?香宇早就习惯了这种惊艳的眼光,可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别人,于是她镇定地朝那妇人福了福身,友善地微笑着,趁她还没反应过来以前便跑远了。
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好让自己能定定惊,香宇不希望功亏一篑。
悄悄地走进一家晾了好些衣服的院子,香宇迅速地拿了一套小男孩的衣服,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把原来的红色锦缎换了下来,还折叠好放在了院子的晾衫竹下,作了双手合十的手势,默默地说道:“对不起,没有询问便借用了一套衣服,只能用这套做交换了。”说罢便吐了吐舌头。
第一次背着别人干逃跑和偷衣服的事情,让往日恬静的香宇也有了淘气的一刻,现在她真想知道,凭着自己的智慧,能不能逃出这里。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不是会比自己更加细心和聪明?香宇此刻的心情除了忐忑外,居然还有兴奋,以前风平浪静的格格生活,确实从来没有带给她这样的刺激呢。心想即使做最坏的打算,也只不过是被抓回去,反正那男人在乎她,她早就看出来了。
在临跑离村庄以前,香宇看了看地上的泥巴,便又停了下来,用原来干净的白玉小手往地上的淤泥使劲地抓了一把,便用身上刚洗净的布衣抹个干净,末了还往自己原本洁净美丽的脸庞上胡乱抹了几把。一想到自己长那么大了,第一次这么脏,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要是让阿玛和额娘看见,一定都不认得她了吧?可能连天颐贝勒都想不到吧?呵呵,真想照照镜子看看此刻自己是什么模样呢,不知道别人还会不会说她象仙女呢?
收起第一次做坏事的好玩心态,香宇继续着自己的逃亡探险。
她跑到了白马边,挑了一匹最为温驯的幼马,便一跃而上。好在身为蒙古人的她从小跟着阿玛学习骑马射箭,以前一直不知道学骑马有何用处,现在终于明白了。
料定早先发现孩子们的黑豫定会知道是由她放走那些小孩,他应该会先追寻她的下落。不管他会回城堡找她还是呆在森林等她出现,骑着马的香宇都有机会以快速直接冲出这个圣城,最坏的打算就是会被他沿路追赶,可她有信心避开他的耳目。只是希望他为了争取时间追赶自己,会放了那五个小孩。香宇默默地祈祷着那孩子们也能得到自由。
一下定决心,她便驰马奔腾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往森林的左边跑去……
当她刚进入森林的时候,她马上发现孩子们正围作一堆使劲哭着,对于这一情形香宇倒是没有估计到。勒紧了僵绅,原想下马看看孩子们的香宇,忽然在眼角的余光中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是出嫁前那个晚上碰见的喇嘛!
他怎么会在这个森林内出现?
香宇瞪大了不敢相信的眼睛,惊讶地看着他,却发现他远远地注视着自己,然后居然露出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微笑,并朝她点了点头。
香宇想要叱马追去,问个究竟,可这时候孩子们的哭声忽然更大了,被哭声扰乱心绪的她只好回头再次看了孩子们一眼,可心里还惦记着远处那个喇嘛的她,眼神很快便又回到刚刚喇嘛站着的位置,可居然就在这转眼间,他就消失不见了!跟那天晚上一样。
更让香宇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在她根本顾不上要往前追那喇嘛之前,她不敢相信自己刚刚转眼的一瞬间看见了什么。
她毫不犹豫地跃下了马,拨开孩子们,找到了那个她刚刚瞥见的白衫男子——
“天颐哥哥?”香宇不敢相信地轻唤着:“你是来救我的吗?”
可是当香宇看清这个跪在地上的男人时,她便又自己摇了摇头,否决了刚刚的疑问。这个男人真的很像天颐贝勒,可他不是。天颐贝勒不是剑眉,这男人的脸分明比天颐贝勒要成熟许多,他看起来像是快30岁了,可天颐才20岁。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相象的两个人?(她跟香宁是双胞胎不算了啦。)
再看见这个男人万分痛苦的模样,居然莫名其妙地纠紧了香宇的心。不由自主地,香宇用小手轻轻地抚摸他那跟天颐太过相似的脸——那嘴唇,那轮廓,那鼻子,那眼睛,那额头,分明就跟天颐一模一样。
收起了小拳头,香宇心思又一转,便起身用力地把白马驱赶着往前跑去,然后她却冒着危险,放弃原本能逃离的机会,留在这里了。她在赌,想赌一次自己的命运。她就是无法在看见这个男人那么痛苦的脸之后离开这里。
她跟着孩子们一起蹲下,发现无论孩子们怎么摇晃他他都没有反应,这时候单腿跪在地上,脸庞痛苦地扭曲着的他,双手正持着宝剑,而剑锋居然是朝着自己的心脏!刚刚孩子们哭得这么伤心,恐怕就是因为看见他想要自杀的动作吧?可他似乎在跟什么在战斗着?他到底是想死还是不想死呢?
还没弄清楚状况的香宇忽然就听见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她心里一沉,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看来黑豫比她想象中的速度还要快。低着头一动不动的她与孩子们一起,心蹦蹦地跳个不停,万一这次逃不走,恐怕以后他就会派人看守自己吧?紧张之下,香宇抓紧了冷天持着剑准备自刎的手。
黑豫回到房中便发现香宇刻意布置的假睡被褥,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逃走,能逃到哪里去,可是当知道她还偷了一匹马逃走之后,便立刻就跟着地上的马蹄印追了上来。等来到一群孩子和那个黑面神的身边时,他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下,快马加鞭地追寻着之前的马蹄印走远了。看来焦急要找到香宇的心让当事人连最容易发现的事情都看不见——他没有发现孩子从5人变成了6人。
听见远去的马蹄声,香宇重重地嘘了口气,看来那男人没有想象中细心呢。
危机过去之后,香宇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一个陌生男子的手,于是尴尬地缩了回去。可就在她缩回去的那一瞬间,香宇读到了他的心中所想:爹……惜娘……孩儿不孝,居然无法救你们……师弟!你们……
香宇天生就有在接触别人时,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的能力,这能力从小就有,由于知道香宁没有相同的能力,所以香宇小时候一直觉得很困扰,可是逐渐长大以后,便开始接受并能掌控这一不平凡了。因此跟香宁虽然是双胞胎,可香宇一向显得比妹妹要成熟懂事,她也一直把这作为一个秘密,就连无话不说的妹妹香宁也不知道。
正在奇怪这男人此刻心里为什么会想到亲人死去的情景,不料男人忽然有了动作——他举剑猛地朝自己的心脏刺去!在已经看得见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衫的那一刻,几个孩子和香宇同时不顾一切地抱着他,阻止他的手继续用力,不让他有进一步疯狂的动作:
“呜……哥哥,哥哥……”
“哥哥醒醒……”
“哥哥带我们出去……”
看来这些孩子们是在这里迷路了,碰见一个大人以后,就象溺水抓到浮木一样,也正好制止了这个男人的轻生行为。
香宇此时只能跟其他孩子一样,奋不顾身地阻止他继续用力刺自己的心脏。
沉浸在失去三位至亲的痛苦中的冷天,眼前就只有三位至亲身手异处的尸首,耳边就只听见自己的呜咽声,就在自己痛不欲生,想要举刀自刎的时候,鼻子却忽然传来一股兰花的幽香……
这香味彷佛有安神的作用,让他有了别的反应。他皱成一团的剑眉轻轻地动了一下,原本血衅的画面本来只应该闻到血腥味,可怎么会是兰花香?而且那香味很近,反佛就在鼻子边。
终于战胜了心魔幻觉的冷天,眼前血腥的景象逐渐模糊消失了,反而听见了孩子们的哭喊声,他看清了眼前几个孩子的模样了,一共有六个小男孩,个个泪眼模糊,都是十岁左右年纪。
收起了黑鹰剑,冷天检视自己胸前的伤口,还好还没有刺深。来不及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他大手一揽,就要带着六个小孩离开这里:“我们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说罢,一把抱起最矮的一个小孩,一边肩膀再架起一个小孩,就这样,他身上就有三个小孩了,他让他们扶着自己的头,然后再一手拖着一个小孩,低头对稍微高大的香宇,不忘用轻柔的声音说道:“你要紧紧地跟着我,知道吗?”便大步大步地往森林外走去了。
香宇讶异地看着这个被五个小孩抱紧的高大男人,在他两边肩膀上的小孩由于害怕,都紧紧地抓着他的头:一只小手捏紧了他高挺的鼻子,一只小手遮住了他的双眼,只留了细缝能让他看见,另一只小手还捂住了他的嘴,他这样子其实跟他酷酷的俊脸很不协调,可是这画面却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全感,让香宇都看呆了。
紧紧地尾随着他,可是女儿身的香宇怎么可能赶得上他的步伐?一边走,香宇一边揉脚踝,冷天却居然留意到她走得慢了,以为香宇是小男孩的他,还刻意放慢了脚步,好让香宇能跟上,最后甚至放下了三个小男孩,一声不响地一把背起了香宇,因为他发现,这六个小男孩之中,好像反而是这个长最高的男孩走得最慢呢,而且似乎“他”也是最轻的一个?完全没有怀疑的冷天领着其余五个小孩继续赶着路,只是奇怪为什么身边总是有一股清幽的兰花香味萦绕在鼻子周围?甩了甩头,冷天不愿多想,只想尽快将孩子们救出森林。
被这酷似天颐贝勒的男人背着,香宇悄悄地在心里松了口气,刚刚她是真的走得很累了,没有了白马,有这男人也相差不远吧?心里明白这男人把自己当作小男孩看待,她于是反而安心地把脸靠在了他宽阔的肩膀上,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居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都怪之前几天一再防备着那个圣王,加上一早便开始逃亡奔跑,所以才会这么累。
在睡熟之前,香宇心里还忍不住在想:不知道天颐哥哥的肩膀是不是跟这个男子一样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