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自己心中盖一座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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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死亡的隐退(3)

除了自杀或交通事故这类非正常死亡,城市里的绝大部分死亡都发生在医院的密闭空间里,死后通常也毫无例外地包裹好推进太平间,之后悄悄送往殡仪馆,火化后遗体就此消失。死亡已成为工业化的流水线作业。像乡下那样在厅堂里“搁三朝”,在城市环境下是不可想象的——试想如果有人将亲人遗体放在自家公寓客厅里三天供人凭吊,即便自己不觉得恐怖,邻居们也会疑惑这家人是不是有问题。在城市环境下,死亡已从多数公众视线中消失。我在一个小区居住了十一年,迄今为止从未见过小区里有人死亡或哪家办葬礼的情形,不像婚礼还常常会被关注到。一位从小在湘西小城长大的朋友曾回忆,他小时住父亲单位宿舍,那时邻居就是同事,有葬礼常常是单位操办,停尸在单位礼堂,但这些年也渐渐改变,现在葬礼渐渐很少在单位举行了,倒是婚礼还常有。如今,在各地城市老的公房新村或许还有丧葬,新的小区大约也因住户较年轻,更加看不到死亡;在城市里邻居之间常常都不相识,更不必说参加他们的葬礼了。死亡和葬礼,在这里逐渐隐退,变成仅仅与死者最亲近人群相关的私密事件。

正如我当年在外婆葬礼上所感受的,令人震惊的一点是:丧家的居处在外表看上去平静如常。以往或许还有白花和丧联,但如今许多人家这一外表迹象也没有,从外面根本无法得知这户人家所发生的不幸。这与乡下竖幡竿、丧乐队,以及丧家披麻戴孝一路哀哭那种远远就能感受到的气氛截然不同。多年前在陕西宜川县城,我还曾见到一次盛大的出殡,然而这样的场面,在大城市里基本也是见不到的。如果说在乡下和小城镇,死亡和葬礼仍是一种所有人都能围观的公众仪式和景观,甚至有时类似于一种节日气氛,那么在大城市里它已只与死者最密切的亲友有关,变成一种私密的悼念,只有偶一得见的国葬这种特殊的葬礼才具备公众仪式的特点。此外,在乡下的土话中,“死”是经常出现的词,骂词中尤为常见,而在都市中,连与死亡相关的词语也渐渐退出了人们的常用词行列。

我们就这样见证了一个互逆的过程:在现代化的变迁中,原本开放的(垃圾、阴沟、不文明举止、妓院)被遮蔽,而原本遮蔽的(房屋、内闱、缠足、欲望)则获得了解放。死亡只不过是其中一端。现代的城市空间是生者的空间,无论城市规划还是建筑设计,都没有为死者留出与生者密切接触的空间——和村寨不同,你不会在城市小区外围的树下看到一排排墓碑,就像黔东南许多地方的人,据说搬入城里公寓后,也无处安置“天地君亲师”或“历代宗亲”之位,人们最多只是把死者的照片搁在某个墙角,正如公墓陵园也都在城市边缘之外,好使生者与死者在空间上隔开,彼此不相打扰。相比起以往,现代城市空间和房屋,都强调明亮和开放,宛如窗明几净而透光的医院,在设计上就未曾给死者留出空间。在这样的环境中,感受不到与死者之间存在的连续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就像电灯的发明驱逐了黑夜,使现代城市变成了不夜之城,医学和仪式的变迁也驱逐着死亡,使大城市恍若变成不死之城。在这里你只看到人来人往而看不到死亡,人们已将死亡隐蔽化、私密化,乃至私有化了——它只属于越来越少的一群人。死亡、悲痛和伤痕,确实越来越少被公开展示,但它们并不是真正没有了,只是不那么容易见到了。就像每一座车水马龙的都市,都掩藏着无数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