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九州牧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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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女落凡,与君云水初

话说这一天,正是阳光普照,天气晴好,万里江山如画,就在那风光奇绝、烟笼雾锁的长江三峡里,两边峭壁对峙的湍急江水中正顺水漂来一只狭长的凤首楼船。

春季里的长江三峡,崖岸雄奇秀逸,江水泱漭磅礴,偶尔就是有皇家的楼船巡游也非出奇之事。只是,今日这装饰繁丽的凤舟船头上,却立着一位平民打扮的美貌少女,及笄之龄,头戴着荆钗,身穿着布裙,装扮颇为寒酸。看这女孩儿,光打扮已然与皇家名舟格格不入,现在却还一手叉腰,一手指天骂地,跟面前几位袍服华贵的武将文臣大发脾气!

那凤舟船首的少女一顿雷电火炮般的斥骂之后,便想转身离去,却不防身前那些被骂得哑口无言的华服官员们,相视一眼,竟忽然一齐跪下。

“公主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也不知这乔装打扮的公主要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竟惹得这些忠心的臣子们五体投地,一边苦谏,一边痛哭流涕。

“哼!”

见他们这样,那公主冷若冰霜,哼了一声,也不看地上众人,一双凤眼只盯着远处江岸上的青山绿树,面无表情地说道:“嗯,本公主在想,你们这般阻挠,是最近胆儿壮了呢,还是忘了本公主的手段呢?”

豆蔻少女一句冰冷话语说出,那些跪拜在地的臣子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一时竟没人敢说话。愣得片刻,他们中才有位头发花白、面貌清癯的老臣颤巍巍直起身子,壮胆向公主禀道:

“公主殿下,请恕老臣无礼,即使将来斧钺加身,也不得不说了!”

“喔?”

老臣子这般一说,那本来悠悠望着远山的公主,顿时娥眉一挑,朝他射来两道冰冷的目光。

这位被公主逼视的老臣,看朝服应是个位高权重的大员。而相由心生,即使在惊惧之中,那面容神色也方正刚直,让人一望便觉德高望重,不由不肃然起敬。只是,正是这样威德并重的耆龄老者,现在被小上几十岁的公主一瞧,忽然觉得遍体生寒,口角嗫嚅,刚才酝酿了半天的话儿一句都说不出了。目瞪口呆了片刻,他惊魂甫定,稍微清醒,便又在耿耿忠心支持下继续冒死直谏:

“公主,实怪不得臣等劝阻。公主您独身微服去三峡沿岸巡访,此事实在太过危险。微臣久在川蜀,知得本地有言,‘夔门天下雄,剑门天下险’,三峡长江一带到处是激流险滩雄崖峭岸,若是公主有什么……臣等万死莫恕!还请——”

生怕说不完这番话便被拖下去暴打的忠心老臣子,如竹筒爆豆般一口气说出这些话,希图能让公主回心转意。只是千快万快,他这话还是没来得及说完。

“住口!”

只听一声娇叱,那冷面公主凤目斜挑,乜斜着地上的老臣,毫不客气地喝道:

“伍元昭,你闭嘴!你小看本公主?你不知本公主自幼受上百仙师传授,就是对着千军万马也不怕?”

叱责到这里,柳眉凤目的少女又将伍元昭上下打量一番,冷冷说道:“伍元昭啊伍太守,你不提川蜀我还差点忘了。我且问你——”少女口气居然忽然变得柔和,“上回我交代你寻找神狩弓之事,你办得怎么样了?”

“这……”蜀郡太守额角忽然冒起汗来。

公主的神色还是一样温柔,上前一步,俯下身,对体似筛糠的老太守说道:“伍元昭,请你告诉我,我的公主封号是什么……”

“臣……不敢直呼……”

“哼!是‘定国’!”

刚刚面目柔和的公主顿时变脸,飞起一脚将面前老人踢翻在地,涨红了脸舞着手叫道:

“好个老匹夫!你倒有礼,却是无能!定国定国,你不给本公主找来神兵利器,本公主怎般定国?!”

公主一边暴躁吼叱,一边乱踢乱踹,直将这白发苍苍的老人踢得满甲板乱滚!

见得公主暴怒打人,刚才还跪拜死谏的臣子们忽然噤若寒蝉,勇气荡然无存,眼瞅着同僚被羞辱打骂,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

一位在旁边捧盘侍立的绿衣宫女惊得面色发白,手一软,玉盘一侧,一只白瓷杯从盘中滚了出来,“啪”一声掉在地上,转眼摔得粉碎!

“嗯?!”

正踢人踢得脚顺的暴烈公主一听身后瓷杯碎响,霎时住脚,猛一回头,两道目光死死盯住那闯祸宫女。

“你站好!”

“鞭来!”

简短的两个命令,转眼这公主便黑牛皮鞭在手,二话不说便扬起来,狠命地抽打起那个失手宫女!

“噼、啪!噼、啪!”

公主专用的牛皮鞭永远蘸水,随时准备奉上。此时这皮鞭死命抽在这绿衣宫女身上,隔着单薄的纱裙直激得细嫩的皮肉“噼啪”作响。皮鞭每响一声,地上的那些官员便浑身一个激灵,好似鞭子抽打在自己身上。

那定国公主如狼似虎,挥鞭如风,直打到十鞭上才住手。等她打完收鞭时,受罚的宫女已然皮开肉绽,一身绿裙变成了破烂红袄。虽然浑身剧痛鲜血直流,那可怜的宫女却仍噙着泪咬着牙站在那儿,努力端平手中玉盘,身形始终不变。

见她如此,公主道:“罢了,当初何必定下一次十鞭的规矩。现在这些贱婢滑溜起来,就是不肯再多打破一只杯子,十分不爽。”

不过,虽然略有小憾,打过这番鞭子后蛮悍的公主毕竟心情舒畅不少。于是,接下来那个在军中向以胆色闻名的长江水师副统领朱横江将军壮胆继续苦谏时,定国公主竟出奇地没再发怒。

“呵呵呵——”

真个喜怒无常!手中仍拿着血迹斑斑的鞭子,定国公主竟笑了起来:“朱将军,你说我即使去,也要多带点人手?”

“是!”面目威严的年轻将军挺身跪得笔直,短促有力地回答。

“噢——”换上笑脸的公主,星眸微瞥,柔声道,“可是朱将军,你知道本公主向来讨厌臭男人。这世上除了父皇,就没一个男的是好东西。这样的话,你帮我看看,这船上有什么能跟我同去帮得上忙的女子……”满面春风地说到这里,公主已扔掉鞭子,出手如闪电般揪住那刚刚受罚的宫女耳朵,将她猛地一拉,一个趔趄扯到年轻的水师副统领面前。

“这……”朱将军闪身避让着从宫女手中跌落出来的杯盘,看着身前这个可怜的宫女,想起公主的问题,一时张口结舌,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

“嗯……不如这样吧,”正当年轻有为的将军努力思索着对策时,那公主又说话,“朱将军,你来看——那边江流中的青石礁岩上,正生着鲜黄的野山菊,本公主甚是喜欢。”轻言浅笑的公主正是娇艳绝伦,接着笑吟吟道,“本公主也常听人说,朱将军你水性不凡,你这就入水渡江去替我摘来那丛山菊花。如你能在一刻工夫之内摘到送给我,我便重新考虑这微服出巡之事。”

“好!”听得公主之言,水师将军真是受宠若惊!被素来刁蛮的公主这般笑颜相对,甭说是跳水渡江,就是当场让他去死也值得。朱横江当即便高声答应一声,弹身而起,也不解去身上衣甲,便奔到船舷边,高叫着“请公主等我花来”,话音未落已“扑通”一声跳到湍急江流中。

到得江流里,满心荣幸的水师将军一会儿仰泳,一会儿潜游,卖弄着五花八门的泳姿,巧妙地避开一个个凶险的暗礁旋涡。他很快便游出七八丈,朝着那块如怪兽般矗立江中的礁岩奋力游去。

“公主……请等着末将的花……”

劈波斩浪的水师将军,能这般不顾危险地奋力凫游,支撑着他的自然主要是那片赤胆忠心。只不过,在雪白江浪中舍命向前时,朱将军还记着刚才公主那艳光照亮天地的倾城一笑,于是与那险礁激流舍命拼搏时,还有另外一股甜蜜而温柔的动力。

只是,满心欢悦奋力凫游的忠心将军不知,就在他死命朝凤舟船舷南侧远处的江礁游进时,身后那凤首楼船上已悄然放下一叶扁舟,载着一人,顺着那滔滔的江流直往远方的青山碧水而去。

“嘻……”扁舟之上,那位如挣脱鸟笼般心情舒爽的公主,驱舟下行时,偶尔回眸望望来处的烟涛白云,得意地自言自语,“朱横江、朱横江,你以为本公主看一头猪横江,有意思么?哈哈哈!”

到了没人的地方,公主放肆地狂笑,再不顾及丝毫的皇家仪态。

两岸青山遮不住,一叶轻舟下九关。平民装束的公主快意逍遥之际,忘了所谓“乐极生悲”。江天云水中,放肆地仰天嘎嘎大笑的年轻公主,只顾得扬扬得意,浑没察觉到前方那看似不太湍急略显浑浊的江流中正有一排黑黝黝的暗礁,如同黑夜潜藏的狼群一般默然无声、犬牙交错地等在那里!

江风从四面涌来,浪花跳上发髻,听着水浪风涛的声音,就恍如自己穿梭在天宇。迎着呼啸而来的强风,她张开了双臂,拥抱那雀跃的风息;头上的金钗早已扔掉,一任秀发青丝在风中飞舞,飘飘洒洒。

她闭了眼睛,意态恬静,一瞬间仿佛融入这造化自然,一舟,一人,百浪,千风,万山,与倏忽过眼的云天飞鸟融为一群。

远处江中那一排交错的暗礁终于到了眼前,似一群深草中潜伏已久的猛兽,狞笑着迎上疾进的扁舟,将它粗暴地撕裂。

“砰!”

一声闷响,小艇转瞬翻覆。紧接着一连串脆响闷声,看似坚固的皇家舟艇转眼就在错落有致的礁群中粉身碎骨。

猝不及防,公主翻身落入水中,这时她才知这一江春水的真正温度。被春江彻骨的寒凉一激,公主打了个喷嚏,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从江底忽然涌起的一股暗流裹入,急速旋转着向旁边的坚硬礁石冲去。

“冰华乱舞!”

生死关头,悍勇的公主岂甘就这般束手就范?被旋涡裹住,一觉得身不由己,头脑清醒身手敏捷的帝女立即使出浑身解数。一声娇叱,原本圆转自如的水流瞬间多出许多雪白的冰晶,很快降低了江漩的速度。

很快便稳住身形的公主,见自己还在朝一块黑黢黢的礁石撞去,哼了一声,又是一个法术出手——

“火凤燎原!”

霎时一团凤凰形状的火焰从雪白的江浪中脱颖而出,朝那块猛兽般的黑礁迅猛扑去!

“轰!”

只听得一声巨响,刹那间那巨大的礁石已不复存在。

“哼哼!想跟本公主斗法?”

落水之时,素性骄气的公主仍有闲暇得意扬扬,自夸自赞,倒好似跟谁赌气,又如打了胜仗一般。

“嗯,胜了这一阵,还是赶紧上岸,找个地方晾衫。”尽管公主一直觉得自己细皮嫩肉身娇肉贵,但其实也能吃苦;然而浸泡在这样暗流汹涌的冰冷江水中时,她也觉得十分不舒服。正当公主打定主意,却谁知浮在江水中刚一转脸,却猛然只听得“砰”的一声,一阵剧痛随之袭来,霎时自己那脑袋几乎就像要裂开!

“坏了……呜……”

天旋地转的天之娇女正看到一个圆头圆脑的青色礁石从眼前闪过,转眼便消失。

“月落洞庭……”

这是公主彻底丧失知觉前,最后一个来得及施出的救命秘术。

万里长江滚滚而下,到湘鄂之间分流入一处浩瀚的湖泽。这湖泽浩渺辽阔,周围一千余里,碧波渺渺,迂回浩荡,水中有山,湖中套湖,风光瑰丽磅礴,正是古往今来华夏大地第一湖山胜地。“三江五湖,洞庭巨丽”,这湖泽正是洞庭。

千里洞庭古又称“云梦大泽”,只因其水波浩渺,上下千里,气接云空,如梦如迷,故有云梦之名。

占地千里的云梦洞庭,向北以松滋、虎渡、藕池、华容四河与长江相连,向南则有湘、资、沅、澧、汨罗五水注入,南通北达,气象万千。洞庭南五水之中,又以汨罗风光最为秀丽。三月里,汨罗河沿岸芦苇青青,桃花夹岸,河流曲曲折折,在注入南洞庭前于一座小城罗州之外盘绕而过,形成许多河湾,澹碧宁静。阳春三月,桃花映水,诗人说“桃花流水鳜鱼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样温暖和煦的春日中,汨罗河湾中许多肥美的鱼儿都蠢蠢欲动,在解冻的河流里产卵觅食。

话说这一天早晨,太阳还未升起,罗州城外无数汨罗河湾中的某一处中,已有一位少年手捏着细长的鱼叉,小心地隐身在晨雾芦苇里,屏气凝神盯着芦叶间那片平静的河汊。芦苇丛中的少年,看年纪约在十四五岁,生得眉清目秀,面容端正。他身上穿着一件打着四五个补丁的青色粗布小衫,腿上的黑布裤腿高高卷起,弓着身,赤着脚,站在淹过脚面的浅滩河水里,也不怕河滩螺壳戳脚。

看他这身打扮,显然是位乡间普通的贫民少年。如果实在要寻出些不同,便是此刻少年紧握鱼叉的双手,手臂上青筋毕露,手腕不时微微转动,显得甚是强壮灵活。除此之外,若仔细看时,便又会发现这持叉少年拧着眉毛凝视河面时,神色呈现出同龄人少有的肃穆专注。眉宇间一缕英气浮动,嘴角微微向上斜挑,流露出这一年纪少见的悍勇之气。

早起专心叉鱼的少年,名叫张牧云,家住离此地不远的罗州城郊。张牧云自幼父母双亡,早早便在邻里帮助下自立门户。几乎就在五六岁时,当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半大孩儿,便能在邻里接济之余,上山采得果,下水摸得鱼,自己完全能糊口。等年纪再长两岁,俨然就成了邻里长者,时不时还接济一下村中那几位比他更小的孤儿。等到了现在这十四五岁的年纪,叉鱼少年的活计做得更加有声有色。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除了杀人放火,他啥都做。他去汨罗码头卖苦力做船工,他帮邻里大婶去城中卖菜贩猪,他帮纨绔子弟争风打架,偶尔还能在衙门接到活计,帮偷懒的衙役们送信跑差。

除了这些三教九流的谋生技能,这少年竟还能卖字。虽然张牧云早年丧母丧父,家道又早就中落,但据说原来还是个书香门第。当他父母因病相继去世后,给当时还在襁褓中的张牧云遗下三间茅屋、满屋破烂之余,还留下一只贮满诗书的书橱。于是努力生存的少年又刻苦自学,去私塾帮了几回工,在河滩泥沙中练了无数字,十岁时已精通读写。此后在他跑腿斗狠之余,遍访罗州城内外名山寺观,帮和尚道士们抄写经书。虽然这活计报酬微薄,但毕竟风险较小,既落得素斋,又省得药钱,正是两便。

少年的这般经历,正是典型的“老天饿不死瞎家雀”。虽然他是个没什么势力的孤儿,却一年四季总能找得饭食。这不,阳春三月,河流开冻,他又和河中的肥鱼较上劲儿,下了决心,说什么都要叉到几条回去换钱买米。

此时清晨的薄雾氤氲,天光熹微,被雾气搅和成青白色的晨光里,张牧云不顾满身淋湿寒凉的露水,如一条猎犬般潜伏在桃花树下的芦苇丛里,立志要逮住那条和他斗智斗勇好几天的大草鱼。

“嘿嘿!”

眼光一瞬不瞬凝神注目之时,张牧云心中却也在想着美事。

“嘿……这条大草包,怎么说也有二十多斤吧?否则怎么前日吃了小爷一叉,还能到处游走?”

二十多斤的大鱼,他以前不是没逮到过。那回一叉戳到,因为太大,那大鱼负着叉到处游窜,还是他立即跳到水中,好一番搏斗才将它拖到岸上。那时因为太大,不好拿,藏在树窠中回家去拿了菜刀来现杀,当时的感觉简直就像在杀一只小猪。

每次回想起这点,少年便十分快活。想他家中,从来没什么剩菜剩饭,便不养猪,于是他便对那些圆滚滚的猪崽一直充满崇拜之情。所以虽然这时他弓着身子伏低窥伺,十分辛苦,但只要脑海中一想到那圆滚滚小猪一般的大草鱼,他便意动神驰,什么苦都不顾。

“嘿嘿,来了……”

透过微微摇动的青芦秆叶,张牧云看见那条狡猾的大草鱼终于稍稍现了身形。这贼鱼,正在不远处一动一动地咬着浮萍,贼头贼脑地试探着朝这边靠近。

“嘿嘿……到底还是没小爷精明!”

张牧云扬扬得意。看来这些天自己没观察错。这条贪吃的肥草鱼,最喜欢吃这儿桃树上落下的花瓣;只要自己掩藏好身形不让它发现,靠得近了,总能给它一叉!

这般想着,那条在盖满河面的浮萍中一动一动的水迹,终于渐渐行近。因为细小的绿萍被吃掉,渐渐张牧云终于能模模糊糊看见水中那个黑黝黝的身影。

“嘿嘿……”少年坏笑着,在心中呼喝,“来啊,来啊!快过来,再近点!”

期待了这许多时,终于那令人兴奋的时刻来到了,这时张牧云不由得心跳加速,气息加粗,手下暗暗使劲,悄悄调整手中鱼叉的角度,让挂着几片青苇叶当掩饰的鱼叉锋齿慢慢对准那水迹指向的成片落花……

“哗——”

就在这紧要关头,张牧云做梦也没想到,正当自己就快狠命掷出决胜一叉时,那条看起来毫无警惕的大草鱼,竟在自己出叉前的一瞬间,没来由地一甩尾巴,打了个水花,转眼便没入水中再也看不见!

到手的猎物逃脱,不免恼火,这倒也还罢了,最可气的是这只肥草鱼消失之处,碧绿浮萍中正荡起一阵阵涟漪,那鱼尾扫开的空白水面眼见着便是一个正张口大笑的嘴脸,似乎在嘲笑自己的失败——霎时张牧云这气便不打一处来!

“不可能啊!”一时气愣,很快他便反应过来,“不该这样!”

为了引这条比泥鳅还滑溜的大草鱼上钩,几天前他察觉这处歪脖桃树下是这厮经常觅食之处,便忍着三四天没来察看。这草鱼再怎么狡猾,也绝不可能像刚才表现的那般机警。

“是自己没掩藏好?”

不可能。自家多年的打鱼经验不是胡吹的;就是千错万错,也不可能在这一点上犯浑。

“是谁?!”

诸般念头从心中转过,少年变得怒气冲冲。他直起腰来,提着鱼叉举目四顾,先是怀疑一只还停在青萍上的蜻蜓,接着迁怒那只正从眼前掠水而过的翠鸟,最后则眼光四处踅摸,要看看附近河边是不是隐藏着邻村的敌对小厮,故意起个大早来坏他好事。

这般义愤填膺地搜寻,鱼叉竿打得苇丛啪啪作响,露水四溅,忽然间气愤的少年冥冥中也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谁?”

觉出有些不对,天机灵敏的少年猛一回头,忽发现北边下游的河滩上,不知何时竟仰面躺倒一人!

“晦气!怪不得今早倒霉!”

见得河上卷来一人,张牧云暗叫晦气,赶紧扔下鱼叉飞也似的跑去看个究竟。一边跑时,他心中还一边想:“不知这人是死是活。若是活的,自然赶紧施救。若死了,便去衙门报案,不定能挣得几文赏银。”心中转念,很快便跑到那处河滩上。到得近前,张牧云凑近拿眼一看,却是大吃了一惊!

“哪里漂来的女娃?生得恁地漂亮!”

原来他面前是一个妙龄少女,体态修长,模样娇艳,紧闭着双眼静静地躺在淤泥上。看她靥颊臂足,尽皆晶莹如雪,不知是被河水冲刷还是本来就是那样;细皮嫩肉地置身于浅滩水草湿泥中,便好像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荷嫩藕一样。再看她身上衣服,却是一身破衣烂裙,早被河水浸得褴褛不堪,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湿漉漉地紧贴在她身上时,尽显她身躯的婀娜宛转。

很少见到容貌这般标致的女子,不知不觉中张牧云已看呆;因为嘴一直咧着,不觉又流出些口水来。

转眼清醒过来,抹去嘴角口水,张牧云脸有些发烧,心道:“吓,咋又流口水。她又不是刚才那条草鱼!”

他一面跟自己胡乱解嘲,一面弯下腰来,探着手在少女口鼻前一试,看看她还有没有活气。这一试,却见面若濒死的女孩儿竟然气息悠长,正是没死。

见好看的女孩儿还有呼吸,张牧云也十分高兴;又凑近仔细看看,只见少女翘挺的粉玉鼻儿正一张一翕,不仅有活气,呼吸还蛮均匀。这一下他彻底放下心来,也不管什么男女之防,伸出手去一把捉住少女的手臂,使劲摇晃一下,冲她叫道:

“喂!小姑娘,快醒来!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卖力摇晃吆喝了半天,谁知这女孩儿虽然呼吸正常,却始终不醒。看她这模样,倒好似不是从河里冲来,却是喝醉酣睡一般。见得如此,张牧云托腮挠头想了一会儿,便打定主意,弯腰抓住那女孩儿手臂“嘿哟”一使力,将她提起来搁在自己的左肩上,准备背回家慢慢救治。从河滩回转时,他还不忘向南绕一小段路,捡回那柄刚刚情急掷下的鱼叉,提溜在另一只手中,然后背着少女健步如飞地奔向家去。

张牧云所居的村子,就叫张家村。经过刚才这一番折腾,天光也渐渐放亮。等张牧云背着河边救来的少女走到村东口那棵歪脖大柳树下时,太阳已升在了东方。在旭日霞光中行走,沐浴着明亮而柔和的光线,少年少女的身上涂上了一层红彤彤的颜色。

走过了四五里路程,尽管肩上之人体态轻盈,张牧云此时也有些出汗。他在大柳树下那只半埋土中的石碾前将少女放下,自己坐到石碾上稍事休息。只觉得才是喘了几口气的工夫,朝东望望,便见到那日头完全挣脱了地面,跳到了一竿多高。旭日初升,霞光笼罩,漫天的红光照到身前地上那名少女脸上时,将她苍白的面颊染上三分光润的嫣红。相比先前河滩边出水白荷一般的容颜,朝晖掩映中的少女又显出另一种妍丽模样。

到得这时,跷着脚儿坐在石碾上的少年终于可以确定,自己刚刚救回的这女娃是自己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和这名落水的少女一比,以往自己在那罗州城戏班妓楼中凑热闹见到的美女——无论是号称“江南名妓”还是“中原娇花”,无论是身材还是模样,都差得远。特别是,虽然这女子形容狼狈,但若仔细打量打量,她这样貌中似乎还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即使沉迷,却也让人不敢轻亵。

坐在石碾上,得出这许多感悟,张牧云不免也有些疑惑。为什么这标致不俗的女子会穿得这一身寒酸的粗布衣服,还弄得落水这般狼狈?

坐在石碾上靠着柳树想了一会儿,他便站起身来,小心地将少女从地上背起,继续朝村西家中赶去。

此时绿树成荫的张家村中已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气。村头村尾家家户户的烟囱中都冒起炊烟,惯于早起的乡村百姓几乎已全都起来,男耕女炊,少儿牵牛放牧。张牧云背着女孩儿快步行走在村中碎石路上,一路耳中都听得汉子女人们的闲话,小厮的叫闹,“丁零当啷”的锅碗瓢盆响动,头顶树荫中各式的鸟叫。走过几条道路,他又闻到一股麻油炒青菜的香味儿。

“一定是李二丫家!”

喷香的味儿扑鼻而来,挡也挡不住,直引得肚中“咕咕”直叫。忽觉肚中饥饿,他便埋怨这村中富户老李家为何一大早便动油腥。一边气愤,一边也加快脚步,很快他就走到村西头自家那竹篱小院门口,推开从不锁闭的柴扉,径直走进东房里,将少女放在自己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

说起来,这张牧云一大早便扛着个大姑娘进村,若换了旁人,早就围上许多人来看个究竟。不过对于他,村中人却只装作看不见,究其原因,只因这少年自幼缺管少教,虽然心地善良待人和善,毕竟桀骜不驯。为了糊口,他常去罗州街头巷尾帮人打架,不少风声传回村里,胆小怕事的村民们也便心有芥蒂。有了种种往事传闻,现在眼见着张家后生扛着个半死不活的女子匆匆跑回家,便以为不知又是给城中哪位富户子弟担下不良之事,大家心里嘀咕,却没一个敢上前盘诘。

于是,等张牧云赶到家时,身后只跟来几个闻声而至的小童,大都是他平时照顾的孤儿。闹哄哄地跟在他身后涌进房里,眼巴巴地观摩了床上少女一阵,有一位七八岁年纪,长得愣头愣脑的黑脸胖大小子觉得索然无味,便叫了起来:“牧云哥哥,你今天不是去戳鱼了吗?鱼呢,鱼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张牧云一听,有些不高兴,道:“傻牛儿,谁说我今天要去戳鱼?我话你总听错。我昨晚说啦,今早要去捡人,这不,果然捡回一个!”

“啊?”

“牧云哥哥真厉害!”

眼前这帮小孩都将他奉若神明,听得他这般满口胡柴,居然个个深信不疑,房中响起一片赞扬。

“咳咳!”张牧云脸稍有点发烧,用力咳嗽一声,打断他们赞美,道,“你们先别吵,等大哥先把这捡回来的姐姐弄活再说!”

“好!”

半大小孩们齐声答应,转眼这茅屋中便鸦雀无声。

“且待我掐她人中。”

众小孩面前,张牧云学着那些药店中坐堂老先生,故意慢条斯理说得一句,这才伸出手去,掐着那少女鼻下人中乱拧起来。

没想卖力鼓捣了半天,那少女竟然气息依旧,连个痛都不叫,只顾沉睡。

“嗯……再待我试她太阳穴!”

张牧云脸上有点挂不住,又双掌合在那少女额角太阳穴上,斜七竖八地开始使劲搓压。

“嘿嘿,这回总该行了吧?”

只可惜,一直到他累得手臂酸麻,那少女却仍不肯醒来!斗室之中,小童们依旧鸦雀无声,个个专注地看着牧云大哥施术救人。张牧云刚才想要的宁静,这时却因半天无功,反变成莫大的压力。又过了一会儿,展足,抻臂,捶背,拿锅铲菜刀在耳旁使劲敲击,背着她在小院中来回走动,甚至还念了一段往日抄写经书时记下的经文,免费给少女做了场小型法事……真是浑身解数使尽,这呼吸正常的美貌女娃子却死活不肯醒来。

就这般直折腾了大半个上午,最后黔驴技穷的少年终于恼羞成怒,眼瞅着床上女孩儿破败的布衣下露出些鲜红的衬衣,便不管不顾,出手如电,“咝啦”一声扯去少女的外衣,准备试更多的穴位。

只是,等他一把扯去少女的烂布衣,女孩儿外衣下的一切都忽然袒露在面前时,刚刚还气急败坏的少年却如电击一般,原本清澈的眼神变得木木呆呆,两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床上少女身上,心儿在胸膛中怦怦直跳,舌燥口干,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就这般如痴如呆,直等到许久以后,他才脱口叫道:“好件华贵的束胸!”

少女内着的束胸,着实把张牧云给吓了一跳!

像他这样贫民,哪有机会这般近距离观看如此华美的衣服。窗户外正透进阳光,照在那少女身上鲜红的亵衣上,霎时就像镶上了一道华丽的金边。这红艳艳的丝绸烁烁放光,霞光波动,如同喷吐着火焰一般。爽滑的绸缎鲜红欲滴,上面细密地绣着一只金色的凤凰,尾羽拖迤,彩翼翩翩,飞舞于几朵祥云之中。虽然是绣品,这凤鸟却惟妙惟肖,金光闪闪地如欲破衣而出。最难得的是,金凤旁边那几朵作为配景的浮动云彩,也不知什么针法丝线绣就,竟然层次分明,云中央肌理入微,颜色深浅层次细腻,云朵的边缘过渡又十分自然,显出几分缥缈之意,就如高天常见的云朵。

这样的绣工,实在精致,即便张牧云对女红完全外行,也知它绝不是寻常绣品。

呆呆看到这里,少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心中一动,又往前凑凑,越发仔细地观察起女孩儿衣着来。这般打量,还真让他看出些门道。张牧云发现女孩儿胸衣下摆处还露出点蓝布绸片,想来底下还穿着衬裤,便当机立断,伸手一把扯开少女的粗布裙襦,让内里的亵衣完全袒露。

只剩内衣的少女,显得身姿玲珑曼妙;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合起来柔曲袅娜,妩媚不可方物。不过这时张牧云竟顾不上欣赏女子身材,外裙一经褪去,两道炯炯有神的眼光立即落在女孩儿下着的湛蓝亵裤上。

果不出他所料,这蓝绸丝质的亵裤一样精美华丽,纯色鲜蓝的绫罗如水光波动,上绣着一轮鹅黄的圆月,月下几支摇曳的雪白芦苇;芦月间飘浮着几缕若有若无的白色云縠——张牧云一看,顿时两眼发直,心中直叹:“乖乖!这哪是日常穿用的内衣?简直便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看到这时,善于观察思考的少年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从一早见到这少女便感觉百般古怪。不用说,这丫头肯定是汨罗河上游哪户富家大族的使唤丫鬟,心中起了贪念,偷了主母压箱底的名贵衣服出逃。后来落水,自是挟宝私逃时被主人家发觉,追得走投无路,只得跳河!

“不错!不错!”一想起个头,张牧云越想越对,便摇头晃脑地端详着眼前的女孩儿,感叹道,“唉,原来还只当是个天仙,却不经看。才过了这一会儿,便越瞧越像个丫鬟!”

说着话,他便拉过自己那床蓝印花的薄被,随手盖在这只着内衣的少女身上。

不过,这自以为看出真相的少年毕竟见识浅薄。他眼前救回来的女孩儿身上所着衣物,岂止是寻常富豪家的华服!猩红彩缎,金凤游天,正是皇家帝女专用的“凤舞九天织锦”;海水蓝地,圆月白葭的绫罗亵裤,绣的正是一幅象征贞洁的“芦荻秋月图”,这样讲究的款式衣饰,意义已超过本身巧夺天工的价值。若稍微了解些当朝服饰规制,便可知这些图纹即便是朝廷大员家女眷,都禁止穿用!

做出少女挟私潜逃的推断,再看看这一脸丫鬟面相的迷茫女孩儿,张牧云心中倒不知不觉生出一丝怜惜。

“唉……也是苦人儿!”

对这身世坎坷的“丫鬟”,一贫如洗的少年正感同病相怜;当即他便跟眼前几位小孩郑重警告,让他们发誓决不可把少女身上穿着的好衣服说出去!

少年哄这些半大的小厮:“你们要是听话,等到了秋天,牧云哥哥便去山上摇栗子打山鸡,回来做板栗烧鸡给你们吃!”

“啊?好啊好啊!”面对他的漫天许愿,小伢们个个欢欣鼓舞,下定决心,直到那秋天到来前,决不把这秘密说出去!

正当大局已定,忽然先前那多嘴的傻牛儿又忍不住发话。

“牧云哥哥!”傻牛儿十分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这姐姐的胸脯,会鼓得那么高呢?”

听他问出这问题,张牧云不由有些尴尬,刚刚还口若悬河,这时却有些吭吭哧哧地答道:“笨蛋,女儿家的胸脯,就是这样!”

“是吗?”

听了这简单回答,傻牛儿仍是似懂非懂。挠头想了想,他又追问:“不对啊,牧云哥哥,村南的小花妹妹也是女的,怎么她的胸脯和我差不多呢?”

“呃……”见他只管刨根问底,张牧云也有些恼火,想要不答,却因为自己一向在这些半大小孩面前显得无所不知,只得硬着头皮答他,“傻牛儿,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少年煞有介事地比画着说道,“为什么这姐姐胸脯比小花那小丫头高这么多呢?是因为姐姐刚从水里捞上来,泡得久了,便有些发了。我以前不是给你们吃过馒头干么?吃之前拿水泡一下,你们想想那馒头干是不是就膨成这样!”

“啊?好像是啊!”

“不过……”也不知怎么今天这傻牛儿问题特别多;本来差不多恍然大悟,愣头愣脑的半大小子却忽然又有些疑惑,“牧云哥哥,可是傻牛记得去年夏天,小花妹妹也下河泡着乘凉来着,怎么不会发这么高呢?”

“哼!”

被问得哑口无言的少年终于耐不住,跳起来张开双臂,就像老鹰赶小鸡一样把这群年幼无知的小孩统统轰了出去!

把那些小孩轰走,这屋中终于安静下来。回到了屋里,张牧云看见那少女沉睡如故,不禁有些发起呆来。

经过这一番折腾,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日头转到了南边,屋中却有些昏暗。张牧云忽然想起来,早上走得匆忙,忘了把窗户里挡风的瓦片拿下。于是他便站起来,走过去把那土墙窗窟窿中的几摞瓦片搬下,小心地搁在墙角。搬开了窗户,那户外的阳光便成片洒了进来,霎时驱散了屋中的阴霾。

此时,虽然屋外明亮的阳光不能直接照在床上少女的脸上,却在屋里三面平整的泥墙反射过来,将明晃晃的辉影汇聚到少女靥上,将她粉洁如玉的面颊映得有些透明。于是,当少年呆呆观看的时间有些久了,就觉得好像那处的空气中蓄着一汪清水,晃晃漾漾,女孩儿的俏靥就沉在水底,缥缥缈缈地显得有些不真实。

正看得有些打瞌睡,屋外忽响起一阵吵闹的麻雀叫,将张牧云忽然惊醒。

“她不会有什么事吧?”再看了一眼床上那沉迷不醒的少女,张牧云忽然有些慌张。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不会过会儿就死了吧?”

张牧云眼角猛地一跳,“嚯”的一声站起,扑到床前,想也不想便伸手抱住少女双肩用力摇晃:“醒醒!快醒醒!!”

从不怕事的少年,此时心中却有些说不出来的恐惧。

张牧云一时情急,却没注意到那原本昏沉的女孩儿经他这么一摇,紧闭的眼眸却有些活动。又摇了一会儿,这少女睫毛抖动几下,竟睁开眼来。

“啊?你醒了?”

她这一突然睁眼,倒把近在咫尺的张牧云给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

还没等吃了一惊的少年反应过来,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转眼他便觉得左边脸颊上忽然火辣辣的疼。

“干吗打我?”

遭了这无妄之灾,张牧云捂了脸正要发怒,却见那刚刚打人的女孩儿忽然缩成一团,身子滑进薄被中,露在外面的一双明眸变得泪水汪汪,就像只受伤的小兔子惊恐地望着自己。

到这时张牧云也清醒过来。想想先前的情景,这时他便不仅左脸火辣,右脸也腾地一下子发烧。原本口齿伶俐的混世少年这时变得期期艾艾,想要解释,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起。就在他张口结舌之时,那被窝中的女孩儿略略缓过劲儿来,便双手捂脸,“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呃……别哭了?”

以往机灵活泼的少年,遇上这前所未有的局面,只觉得手足无措,连说话都走音。

这样苍白的劝说,自然毫无效果;刚刚醒来的女孩儿哭得天昏地暗,只觉得自己清白已失,脑海之中,所有少女失身后惯有的念头纷至沓来。是寻死还是觅活?百感交集时也不及细想其他,只顾在那被窝中呜呜哭个不停。

“哼!”又耐心等少女哭了一阵,那少年终于被惹烦。

“别哭了!”

一声大喝,犹如半天里打下个霹雳,顿时把那裹着被子只管啼哭的少女吓得一哆嗦,立即噤声。

“姑娘,你且耐心听我说来。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少年接着说,“这位小姐姐,你想想,若是我对你做下什么不良之事,你自己能不察觉?”他这么一说,倒把少女提醒了。当即也不知道她在被窝中怎么求证,只见她脸上神色怔了一小会儿,便忽然就破涕为笑了。

“呵!”

张牧云见状,很是自得,便道:“我没说错吧?”

他正想听听少女赞扬,却没想到那女孩儿不仅不称赞,俏靥上还腾地一下飞起两道红霞,颜色比她身上胸衣还红。

“嗯,今早这事情是这样的——”

见事情终于有了转机,白挨了一掌的张牧云也不管那少女害羞,赶紧把今天早上之事原原本本说与她听。来龙去脉说清楚,末了介绍了自己名姓之余,他还顺口问了问少女的来历。听他问及自己,那现在心中满是感激的少女也不准备隐瞒,便道:“既蒙恩公问及,小女子也自然知无不言。小女子是——”

不想这丫鬟一般的女孩儿,说话还文绉绉的十分温雅,当即张牧云便肃然起敬,正襟危坐地聆听少女言语。谁知道,这温文尔雅的少女刚说得这几个字,正想十分自然地说下去,却忽然又怔住。

“小女子是……小女子是……”

连说了几次,这少女却始终没能继续说下去。

少女一时语塞,落在张牧云眼中,自然看成欲言又止。察言观色良久的少年心说:“哈,既然你是挟宝私逃,自然不肯轻易说出自己名姓了!”

想到这节,他也不想强人所难,便想将话题岔开。谁知正当他刚要开口,却见支支吾吾的少女忽然如中疯魔,两眼发直,口中反复喃喃道:

“我是谁?我是谁??”

一旦努力回忆,少女忽然只觉得耳中嗡嗡响成一片,脑海之中形形色色的人物言语朝自己汹涌而来,铺天盖地,无处不在,可是当自己努力想要看清听清它们是什么时,那漫天的声色形容却忽然如潮水般退去,脑子里只留下一片宁静空白!

“呜!”

一时间少女只觉得天旋地转,听不清,看不见,抓不着,所有无力的感觉转眼变成浓重的恐惧,就像座无形的大山朝自己猛地压来!本已开颜的少女便忽又泪水滂沱,虽不似刚才那般痛哭失声,泪却流得更多,直将薄被成片沾湿。

“唉!”

见得少女这般情状,张牧云心中虽然仍有些疑虑,却已相信她并非故意隐瞒身世。他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却也经事不少;什么人说什么话,是真是假,他还是基本能看得出来。很显然,眼前这痛哭流涕的女孩儿尽管很可能真是偷了主母衣物潜逃的丫鬟,但如此逼真的遗忘过往身世的情状,绝不像是故意演戏给人看。看来,也不知她落水前经了什么事,或者长时间溺水闷坏了神志,这苦命的女孩儿竟想不起以往事情!

见她这样,张牧云心中也甚是难过。坐在床边又陪了她一会儿,直等到她哭声渐小,变得抽抽噎噎,这才站起身来,去床头的衣柜中抱出另一床换洗的薄棉被。

“别哭了。” 张牧云取出薄被,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将薄被放到床上,便对少女说道,“这算啥?这种事情挺多呢。别急,以后会想起来的。喏——” 心中可怜这少女,张牧云的语声不自觉变得格外温柔,他指着这新被对少女说道,“那被子都湿了。你先盖这。你先什么都别管,好好歇一会儿。我先出去一趟,买点菜回来,给你做顿好吃的。有什么吃饱了再说。”

“嗯。”茫然若失的少女,此时已不知不觉将他当了倚靠。听他这般温柔友善的说话,少女终于平静下来,心中略略安定。这时张牧云已背过身去,她便赶紧从被窝里钻出来,将他新拿的被子在身上盖好,然后便望着木床前那位正对泥墙数裂缝的少年,也不自觉轻柔了声音,有些怯怯地呼道:“牧云哥哥,好了……”

“嗯。”张牧云闻声转过身来,过来从床上扯起那条被少女泪水打湿的薄被,揉成一团抱在怀里,转身便走出房门,从隔壁堂屋的大门中走到院里。

“幸好天气不错!”

到了院中,看着明亮的阳光洒满小院,张牧云便乐呵呵地把那床薄被晾在西边那两棵榆树间横搭着的竹竿上。

正当他在竹竿上将被子垂挂展开时,却不防竹篱墙外有个眼尖的小童路过,一转脸瞅见他正在晒被,看了看,便叫道:“牧云哥哥,原来你今天也尿床啦!”

张牧云一把将被子撂下,猛地蹿了出去!

追出竹篱,那机灵的小厮早一溜烟跑掉了。张牧云也没真心追赶,只咋呼了两声,便自顾自顺着街道往村东口走去。

经过这一大上午的折腾,太阳已移到南边天空正中。张牧云走在街道上时,两边不少人家屋顶上已冒起缕缕炊烟。村落不大,鸡犬相闻,他一路遇上的都是熟人,除了少数木讷内向的村民,大多人都跟他亲热地打着招呼。毕竟,虽然这少年在罗州城里三教九流什么活儿都干,倒也从来没给村里人带来什么麻烦。

张家村是个不大的村落。村里二三十户的人家,过去张是大姓,便一直这么叫了下来。现在村里姓张的人家已半零落,其他姓氏人家却繁衍发展,形成了五姓杂处的局面。张家村坐落在罗州的东郊,呈东西走向。站在村口向南望,越过一大片青黄相接的草泽平野,最远的地方能看到幕阜山在云空下淡淡的山脉。幕阜山是一座连绵百余里的巨大山脉,从南边的平江县延绵而来,到了罗州这边,渐渐低矮,只有一座山峰突兀而起,叫玉池山,是罗州最为有名的山峰。就和张家村西北不远的洞庭湖一样,此间的山水得了天地间特别的灵气,尽皆风光秀丽,峰峦叠翠,横联岚,绿树深山中藏着不少名刹古寺、飞瀑流泉。

当然,洞庭、幕阜、玉池这些名胜山水,虽然在村中都能望得见,其实离得很远。真正靠近村子的是紧挨村北的一座小山丘,大约方圆两三里的样子,山坡山头上长满了青草果树,正是罗州本地常见的小山丘。和毫无情趣的村名一样,村里人都管这村北的小山头叫“北山”。除了村子倚靠的北山,还有两条小溪从村中蜿蜒流过;溪中流水清澈,两岸杨柳依依,给这平凡的村落增添了不少灵气。这两条大略东西平行的溪流,村人们分别叫它们南溪、北溪。据张牧云考察,张家村的南溪北溪都是从东南边幕阜山下的汨罗河流出,经过村子绕过北山,到最后一直流到洞庭湖中去的。

略去这些闲话,张牧云现在要去的,正是那条南溪的上游。虽然刚才离家之前,跟那少女说是去上街买菜,但其实他身无分文。一路上,遇到那些村中的菜摊肉摊,他看也不看,便径直溯着哗哗的溪水走出村外,来到较为宽阔的上游溪岸。

“土地爷保佑……”这般走到一处溪岸边的歪脖老柳树旁,张牧云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四方,便轻手轻脚地趴到柳树根旁,吸了一口气,悄悄地伸出手去,也不知揪住溪边芦苇茅草中何物,忽然便既轻又快地猛然一提!

“哈!”

等将草绳系着的两爿对合瓦片提上来后,张牧云赶紧将它放在离岸较远的泥地上,侧过身去拿眼睛朝里面一瞄,顿时便乐得眉开眼笑!也不用等到他倾倒瓦合子,便忽有一条三四寸长的溪鲤鱼从里面滑了出来,掉在地上蹦得正欢!

见它蹦跶,张牧云嘿嘿笑着,上前一把将它掐住,随手在柳树上扯下一根细柳枝,穿起腮帮子便提在手中。一鱼在手,张牧云又将瓦合子重新吊入水中,便兴高采烈地往下一处跑去。

这样少见的捕鱼手段,正是张牧云独创。多年和溪流河鱼打交道,他发现因为溪流两边的泥岸下被水流侵蚀,虽然柳树根依然抓着岸边泥土,底下却已渐渐淘空。这样悬空的溪坎中形成许多空洞,正是鱼儿产卵最合适的地方。每到春天,便常有不少溪鱼藏在里面。发现这一点,开始他还直接掏摸,却都被鱼儿溜掉;后来他便想了个办法,去村里人家墙根边寻了些还算完整的瓦片,两两对合着用草绳绑起来,系在溪岸边的芦苇根上,吊入水中。这样,那些笨蛋鱼儿便把这溪坎中的瓦片当安乐窝,游到其中安心产卵,最后便成了他的猎物。这样简单的水中陷阱,张牧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鱼窠”。

不过,用鱼窠捕鱼,手段虽然新奇,成效并不太大。特别刚开始时,傍晚前把十几个瓦片鱼窠放下,到早上来收时,基本只能逮上一两条。对这样低效,张牧云又开动脑筋,在对合瓦片中垫上些稻草,这样一来,不仅进来产卵的上当鱼儿增多,等早上收起鱼窠之时,瓦片中的鱼儿也不容易在出水前就滑掉。经过这样的改进,现在他每回都能逮上四五条;虽然个头都不太大,拿去跟邻居大婶们换些韭菜小葱什么的却不成问题。

当然,收鱼窠的时机最好在早上,不过今日例外,直到午饭时张牧云才想起这茬。恰好今日有客要招待,这样鲜美的溪鱼正合适。于是他沿着村外的溪流停停走走,等十几个瓦合子鱼窠都收了一遍时,他手中那根柳条上已穿了五六条白鳊红鲤,摇头摆尾,甚是好看。在进村前,他又在野地里随便划拉了点荠菜,一并攥着走回村去。

且不说张牧云在外面这一番折腾,再说那少女。自少年走后,这貌美如花的少女又努力回想了几遍往事,却依旧是毫无头绪。思来想去,唯一有些印象的,便是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曾被许多人反反复复教导着要温柔守礼。当然,这一点也比较荒谬。温柔守礼不该是女儿家的本分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不厌其烦地跟自己教导这事?看来,还是自己心神恍惚,这“往事”多半不可靠。于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少女又探头在床前滴了好一阵泪,这才稍稍平复。

“既来之,则安之。”心里忽然冒出这句话,少女也终于有些坦然。

等待那好心少年回来时,她开始从容地看起屋里的陈设来。

不用说,一贫如洗的少年家中没什么像样的摆设。日光照进来的南边那“窗”,其实就是土墙上掏出个窟窿;旁边床头上的朱漆早已脱落,黑不溜秋地放在床边,要不是现在光天化日,晚上起来她一定吓一跳。再仔细看看,还发现这衣柜上有不少不起眼的斑点;看了看,她便怀疑这些其实是蛀孔,只不过那少年曾拿泥巴胡乱堵上。除了蛀孔,地也是泥地,墙也是泥墙,本来旁人家应该挂幅图画的卧室西墙上,现在却悬着一团乱蓬蓬的稻草竹叶,直费得少女看了半天,才猜出它可能是一件下雨天穿的蓑衣。

这般漫无目的地四处观看,猛然间冰雪聪明的少女心里一跳,想起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来。

“难道……我真的是偷了主人的东西?”

虽然张牧云先前讲述前情时并没好意思直说,但生怕她的毫不知情会日后真给她自己惹出天大的麻烦,那言语间便颇有暗示。这忘却前情的少女,本身是何等冰雪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只是刚才心乱如麻一时没想起,现在人去室静,她便立刻完全明白少年的寓意。

望了望随便搁在一旁春凳上那套原本穿着的衣裙,少女虽然十分难为情,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这样贪财,但心中基本已认同那个救她少年的猜测。

而这少女本便是极为果决,现在平静下来,立即决断。不管心中忐忑,她再也没哭哭啼啼,撑起头小心望了望,发现四处确实没人,便立即一把掀开被子,审视了自己身上那两件华美的亵衣一阵,便忽然褪了下来,打开床边那黑乎乎的衣柜,将这绫罗绸衣塞到衣柜最底下,然后又寻了套主人还算体面的蓝布衣袍,自己穿上。

虽然,娇嫩的肌肤细腻得仿佛碰上这些补丁线头便会挂坏,她本能地便有些不忍贴身穿得,但所幸和屋中这所有陈设一样,虽然简陋,却绝不脏乱;当穿上身时,宽大清爽,仔细拿鼻一闻,不仅没什么汗臭,竟还微微有点野菊的清香。

察觉这一点,少女便探头探脑在衣柜里搜寻,一番检视,她还真在柜中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之间发现几片焦枯的野菊花朵。

“嘻,真看不出哦……”

将余香满手的花片拈出,放在鼻前嗅了嗅,少女那妩媚恬静的靥上便露出今日头一回最畅快的笑容。穿着张牧云宽大的衣服,少女如弱柳扶风,一步三回头,小心翼翼地穿过房门,走到了堂屋之中。和想象的差不多,这少年家的正堂依旧十分简陋。

“家徒四壁!”

环顾四方,看着这空荡荡的正堂,少女脑袋里忽然又蹦出个成语。当然,说少年家家徒四壁,略有些夸张;这堂屋里,还摆着几张长条凳,北边墙壁上也挂着一副对联中堂。见到字画,少女便仔细观看,却发现这中堂画幅估计已多年没换,上面落满蛛网灰尘。费得凝眸半晌,她才看清那是幅南极仙翁松鹤延年图。不过,和破旧的画幅不同,两边贴着的对联倒是簇新鲜红,上面写的是:

春风惠我财源茂;旭日临门人寿康。

横批是:

富贵满堂!

“嘻!”见到这幅中堂对,少女又忍俊不禁,想起那少年形象,心道他倒是真乐观。

这般想着,她又忽然略有所悟,忖道:“原来我也识字。”

散漫想着,她便走过堂屋,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款款行到西边的厨房。这厨房里,灶台、柴火、水桶、水缸、木瓢、碗橱,诸般厨具对少女来说都感觉挺新奇。但真正吸引初次造访庖厨的少女目光的,却是挂在东墙壁上的一张弓。这张弓乍看没什么新奇,硬柳木弯成,粗麻绳作弦,非常简陋,很可能是少年自制。只是,正是这样普通的一张木弓,少女看了几眼之后却忽然神色大变。

“弓?”

对着墙壁,站在弓前,少女慢慢地伸出手去,握住那弓弦。忽然间少女似乎想起了什么。

只是,正当她想要再想清楚一点时,却和之前一样,那脑海中隐隐约约的影像模糊成一片,犹如都被拉扯成急速奔流的水光,什么都看不清晰。她逼着自己努力去想,竟忽然觉得一阵头疼欲裂,幸好手扶了墙壁,才不至于倒下!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少女勉力离开墙边,走到灶台边那只大水缸前。茫然伤心之时,对着眼前半缸的清水揽衣自照,正看见自己那张好看却陌生的脸。

“莫非……我是猎户的女儿?”

迷惘之际,不觉一点珠泪落下,正滴到缸中,打碎那张缥缈忧伤的脸。

“他……还不回来么?”

半晌工功之后,少女倚在厨房门边,扶着门框,在一片嗡嗡嗡的蜜蜂飞舞声中望穿秋水。她看着小院里的菜畦黄花,听着四邻的欢声笑语,闻着渐渐飘来的饭菜清香,忽然很盼望那个叫张牧云的少年再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