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暮雪上的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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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沉溺若即若离,是最残忍的默契

秋晨把萧远山的照片发给了Ms. Bauer看。她其实心里有些打鼓,毕竟Ms. Bauer不知道跟多少大师合作过,一个小小的业余摄影师,估计很难让她满意。照片发过去一个多星期,都没有得到回应。她也不太敢问,只好就这么僵着。

偶尔晚上上线的时候,她会看见他的头像亮起来,他很准时,几乎每天都是10点上线。上来以后,会跟秋晨打招呼。

“Hi。”

“你好。”

“今天雨下得好大啊。”

“恩。等下不知道能不能打到车。”

“你还在公司加班???”他发来三个问号,难掩地惊诧。

“……是啊。”秋晨无奈地答,”今天服务器好像有问题,我的文件怎么也传不到总公司那边去,得看着传好了才能走,那边等着要。”

“这么晚一个女孩子回家多危险???”他继续连打三个问号。

跟他认识的时间其实很短,不过秋晨发觉,他人很不错,很关心别人。而在他眼里,估计她的生活简直一塌糊涂。整日加班,常常错过饭点,草草吃点饼干水果了事。

“没关系,我一直这样。”

那边无语。似乎这种她把他噎住的状况也经常发生。

他似乎酝酿了很久,才说了一句:“希望你早点找到男朋友,下班有人来接。”

“这个,估计很难。”

“是不是你要求太高?”

“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呗。”

秋晨不知道自己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地在说这样一句话。

“……但是A城的男女比例是109比100,肯定还有适合你的。”

“可找到soul mate的比例,万分之一有吗?”

“一定有。”他这次倒没有犹疑,“只要你相信有soul mate这回事。”

“哈。”她自然相信这回事,只是不相信自己还有那个运气。

“对不起。”他忽然说。

“?”

“跟你谈这么私人的话题。太唐突。”

秋晨笑起来,这个人似乎绅士得很。

其实在网上这样一个有距离的空间里,跟本来一点都不熟的人谈论这些问题,并不会觉得尴尬。

“那我们换个不那么私人的话题。你觉得A城附近那么多古镇,哪个风景最好?最适合拍照?”

“当然是东湾。有一点破破的,不那么商业化,够安静。”

“哈哈,我也觉得哎。”

“你有下雨天去过吗?更安静。”

“没有,我只去过一次,还匆匆忙忙的。”

“那有机会一定要再去一趟,最好是晚上住一夜,找艘乌篷船,坐在船头游船河看灯笼喝米酒。”

他们很快找到都感兴趣的话题,聊得热火朝天。

可刚进行到一半,萧远山又叫停。

“你还是先回家吧。这么晚了,实在不安全。”

“好吧。”秋晨其实根本不在乎,她已经无数次半夜一个人回家。

“到家了上一下线,报个平安。”

“哪有那么严重,A城的治安很不错的。”

“……你电话多少?我过半个小时打电话给你。”他依旧不依不饶。

“行行,我回去就上线。”秋晨败下阵来,“可回去肯定超过11点了,你不是每天准时下线睡觉的吗?”

“我等你。”

初夏的天,入了夜还是有些凉意。秋晨站在办公楼前等车的时候不自觉的抱紧了胳膊。她旁边有一个似乎在等人的男人,正在打电话:”还没好?我上来陪你吧?……那行,我就在楼下。……恩,放心吧,我等你。”

我等你,多么美好温暖的三个字。秋晨有些恍惚地打车回了家,开机上线,萧远山果然还在。

“我到家了。”

“嗯,那就好。”

“先去洗澡睡觉了。你也早点睡。”

“好。晚安,再见。”

“晚安。”

他很快便干净利落地下了线。秋晨看着他转灰的头像,和那句一直不变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忽然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有那么一点点软,一点点热,像有团小小的光亮,微弱而漂浮。

等Ms. Bauer终于看完萧远山的照片时,秋晨已经跟他聊得颇为熟悉了。他们在很多方面,似乎都挺有共同语言,喜欢同一类型的音乐,都会在一个人的时候听巴赫的大提琴组曲,她喜欢的电影,他都看过,甚至连两个人在某个知名论坛上回过的帖子都有很多重复的。在那些帖子里,他还叫萧远山,她也还叫秋晨,却素不相识。

所以,Ms. Bauer说他的照片并没有好到可以用来当旅游大片时,秋晨竟然有些失落。

“秋,他确实不错,再过两年,估计就没问题了。”

“两年太晚,我现在已经江郎才尽。”

“他的文字如何?要是够好,也许可以做一期旅行者的故事,也不错。”

“我看过他给国家地理写的一期旅行故事。文字是好文字,可是太man。”秋晨无奈地叹气。“跟我们女性杂志,不是很协调。”

“那我也没办法了。请你再努力找好的旅游选题。不过可不要放过他哦。”

“……我知道。”秋晨颇有些低落地说。

“对了,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Ms. Bauer八卦地问,“我知道,你们中国人的名字,都有个很好的意思。”

“呃,我还不知道他的真名。现在知道这个,是一本小说里的一个武功非常高强的人的名字。”秋晨尽力解释。

“噢?很有意思。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本来一切美满,后来突遭变故,妻离子散,变得很悲惨的人。”秋晨只挑最简单的情节讲。

“难道他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跟他并没有那么熟。”

她挂了电话以后,忽然发觉,那个本来一切美满,后来突遭变故的人,不正是她自己的写照吗?

晚上回家上线以后,她跟萧远山说了Ms. Bauer的意见,他丝毫不以为意地说:“没关系,谁让我是个男人,写不出来适合你们的文字呢。”

“对了,Ms. Bauer问你,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秋晨假公济私地问。

“因为他武功高,名字又好听,像是一幅画。”

“宋远桥,张翠山,莫声谷,个个都像一幅画。”

“可是他们不够强。”

“那风清扬?”

“不喜欢笑傲江湖。”

“我也不喜欢。那段正淳?”

他发来一个愤怒的小人。“我不是那么风流成性的人。”

“不对不对,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你叫这个名字肯定有什么原因。”

“真没有。”

“一定有。不说就算了。”秋晨赌气。

那边又沉吟半晌,“等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哼,随便你。”

跟他说话,秋晨似乎已经毫无顾忌,只当他是个萍水相逢的投缘朋友,跟他聊天没有任何负担。

如果可以,一直躲在这样虚拟的世界里,也不错。

只是新的工作岗位注定了她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采访对象,广告赞助商,出版发行单位,等等等等。这天秋晨刚陪着广告部的总监去见完一个新的大客户,傍晚回来便被宋流韵揪住。

“主任。”

“叫我主任干嘛?”秋晨奇怪地看看她。

“晚上我们去happy。”宋流韵冲她不怀好意地眨眨眼睛。

“为什么?你中彩票了?”

“有人请啊。”

“谁要追你?”

“主任。”宋流韵在她桌上坐下,凑近了,一股甜香味扑面而来,“我看这次是有人要追你了。”

“什么情况?”秋晨心不在焉地一边整理手上的文件一边问。

“楼上的律师事务所啊,说要感谢我们给他们公司打了隐性广告,要请我们吃饭唱歌。”

“那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栏目是你做的,要谢也是谢你。”

“问题就在这里啊。”宋流韵拍拍她的肩膀,“纪暮衡的助理打电话来请我的时候,再三跟我说,一定要把你叫上。”

“那又如何?”秋晨继续看手上的文件。

“拜托,这么明显你看不出来?”宋流韵急得直晃她,“肯定是那天送你去医院,对你一见钟情无法自拔了,否则有必要请我们一起出去这么破费吗?”

见秋晨始终不答话,宋流韵开始一个人唱独角戏:“那天你们孤男寡女,他把你抱在怀里,肯定觉得温香软玉,妙不可言,等你醒来再发现你温柔可人,身材姣好……”

“流韵,拜托你不要再联想了好不好?”秋晨哭笑不得地说,“他们要真想请我们去,那我就去,但是,只是纯公事上的,我不会,也不可能跟什么人发展什么关系。”

“你就嘴硬吧,我待会就把你爱吃什么爱穿什么爱做什么整理一个文档,统统发给纪暮衡,你到时候还不乖乖坠入爱河。”

秋晨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她:“流韵,我不知道什么叫爱。”

那天晚上吃饭,纪暮衡却没有出现。

秋晨一顿饭也吃得食不知味,因为不断有人打电话给她,协调第二天出去拍片子的事情。她要带着一队人马,去一个雕塑家在近郊的别墅拍一组家具的大片,光是道具就要带好几箱。等她基本上把所有的事情都敲定下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在KTV包厢里了。一顿饭的工夫,宋流韵已经跟一帮律师混得很熟,此刻正在跟一个戴眼镜的律师合唱“有一点动心”。唱着唱着,眼镜兄对着她伸出一只手,她也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住。都是逢场作戏,他们却格外认真。秋晨自叹不如。她能做到的极限,无非是对着别人努力而客套地笑笑。

“老大马上过来,快,帮他叫份粥,他没吃晚饭呢。”有人走过来,对坐在秋晨旁边的纪暮衡的助理说。小姑娘马上跳起来出去找服务生,连按服务铃都没想起来。

她很快回来,重新在秋晨身边坐下,关切地问:“赵老师,晚上你也没吃什么东西,要不要帮你也叫点吃的?”

“不用,我晚上很少吃东西。谢谢你。”秋晨笑着摇摇头,“还有,为什么叫我老师啊?我明明只比你大两三岁吧。”

“我习惯了,事务所里我最小,所以见谁都叫老师。除了纪先生。”小姑娘灿烂地笑笑,“他们都叫他老大,可我觉得怪怪的,他让我叫他纪暮衡,不过我哪敢啊。”

“所以你叫他纪先生?”

“嗯。其实也怪怪的。”

“那你就叫他纪暮衡好啦,反正是他自己的要求。”

“不行不行……他比我大那么多呢,直呼其名太傻了。”

话正说到一半,秋晨的手机响了。

“我先出去接个电话。”她起身出了包厢,一直走到KTV走廊尽头的一个露台上,才接起了电话。

是明天要拍摄的那个雕塑家。他临时打电话过来,说刚想起来明天有一个很重要的展览,非去不可,请秋晨后天再去他家拍摄。秋晨顿时无语。这次她历经千辛万苦,才说动一个非常大牌的摄影师江伟出场,几次协调才敲定了明天的时间,现在临时要换,哪里那么容易?只是这个雕塑家更加得罪不起,她只好硬着头皮笑笑说,好吧,我来想办法。可是她哪里有什么办法好想,只得打电话给江伟。

果然不出所料,她被江伟用一口港式口音的普通话痛骂一场:“小姐,你知道我的日程多满吗?要不是简老师再三推荐,我哪里有空给你们拍静物?现在你忽然又要改星期天,分分钟之内,变来变去,想让我怎么办?”“江老师,这次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也没有想到,那边会突然改时间。”“那好,我们还是不要合作了,你去找能伺候他的人伺候好了。”“别这样江老师,你知道我一直很有诚意,您说,您说什么时候有空?我来协调。” KTV的走廊上时不时有包厢里漏出来的音乐声,秋晨一手堵住另一边的耳朵,一边低声下气地求饶,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走廊的尽头。

“我没空。”

“江老师,拜托你了啦,你也知道,那套家居除了你,谁也拍不了啊。”秋晨拍马屁,“上次你拍的那个瑜伽会馆,真是太赞了,我看到都震惊了,不然怎么会缠着简老师要你的联系方式呢?你就给个面子嘛。”

秋晨慌不择言地一阵乱吹捧,终于捧得江伟心情恢复正常,竟然答应了她星期天再拍片的要求。于是又是一通忙乱,打电话给司机,给赞助商要多借一天道具。等好不容易都弄好了,她发现自己已经汗湿衣衫。初夏的天,却非常闷热,看来是有一场雨,正在来的路上。她忍不住又想到后天如果下雨,自然光线会非常的差,拍摄效果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窄窄的细长型的露台,她推门走到露台上,看着乌云密布的黑沉天空,只觉得闷得喘不过气来,无数次有砸点什么东西的冲动。手里的电话又震起来,她头皮顿时发麻。拿起来一看,还好是妈妈打来的。她暗自嘲笑自己日子都已经过得昏了头,每个星期五都是妈妈固定打电话给她的时间,她竟然忘记了。

聊了半个小时闲天,她快要挂电话的时候,妈妈忽然小心翼翼地说:“秋晨,你爸今年要过六十大寿,你看我们是不是给他办一下?”

六十大寿?不经意间,爸爸竟然已经六十岁了。

“你看着办吧。我到时候回来就是。”她有些恍惚惆怅地答。

“秋晨,那件事……其实你爸爸一直放在心上。”妈妈吞吞吐吐地说。“当年他确实是有苦衷,他也不想见死不救,看着顾伯伯……”

“妈妈,你跟爸爸不是总吵架吗,怎么还帮着他说话呢?”秋晨半开玩笑地装出一个轻松的语气。

“一事归一事,这件事,他一直很内疚。”妈妈的口吻很认真,“最近我听说,他似乎找到了当年陷害你顾伯伯的人……”

秋晨脑海中空白了片刻,接着倒吸一口冷气,半倚在墙上。

“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他口风很紧,我也问不出来。这件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你爸爸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顾家,这次,就让他去吧。”妈妈叹了口气说。

天边的乌云开始翻滚,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天际,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接着便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云霄。秋晨站在露台的角落里,不自觉地伸手扶住了墙边的栏杆,冰凉的金属攥在手里,寒意沿着手臂,一直蔓延到心底。

“妈妈,你知道顾家的……迁到哪里去了吗?”她哽了半天,始终说不出那个”墓”字,只得草草带过。

“这个……你爸爸也不肯告诉我。我只知道,他自己前段时间去过一次。秋晨,这些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好好工作,好好过你的日子,好不好?”

又是一个炸雷伴着闪电响起,露台上开始刮起大风,本来悬在露台外的一个横幅,在狂风中噼啪作响。她已经说不下去什么,只是草草地答应了一番,便挂了电话。

其实她不是不努力要好好过日子的。只是痛便痛在这里,越是想好好地过,越是会发觉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完整,难过的时候无人安慰倒也罢了,而开心的时候,也永远是寂寞一人,没人分享,那本来的快乐便会在瞬间化成一抹空气。几阵雷电之后,大雨终于滂沱而下。露台的玻璃顶棚上,有雨点砸下的巨大响声,敲得她心烦意乱。她站起身来,往露台边上走去,伸手去接外面的雨水。风其实很大,夹着雨点扑面而来。她伸出去的胳膊一瞬间便湿了。

“秋晨。”她刚要再往外走一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很久没有男人这样叫她,她竟然恍惚了一下才醒过神来,这个声音很熟悉。回过头来的那一个瞬间,正好身后有一道闪电直冲而下,点亮了整个雨夜。“你再往外走,就要全身湿透了。”纪暮衡往外走了一步,微笑着对她说。闪电的余光映着他的脸庞,显得有些苍白,他眼角眉梢有一丝浅笑,却温暖而从容。秋晨便这么懵懵懂懂地往里走了一步,跟他面对面站着。

他穿着一件纯白的衬衫,领口松开了一粒纽扣,领带已经解下来塞在口袋里,袖子却一丝不苟地扣得好好的,左手臂上还搭着一件西装外套。大概是走得有些急,他的呼吸有一点急促,喘了了片刻便恢复了平时的淡定。“怎么了,里面不好玩?”

“没有。”秋晨拿起手机对他晃晃,“出来接个电话。你刚到?”

“嗯。晚上有个客户临时有事找我。”他点点头,“进去吧,外面雨这么大。”

秋晨抬了抬下巴,指指包厢的方向,“你先回去吧,我在外面透透气。里面闷得我有点头疼。”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眉心微微蹙起。又一道闪电划过,她看见他的瞳仁先是骤然一亮,再渐渐暗了下去,像是在眼里燃起一朵璀璨的烟花,衬着他的眉宇眼睫,格外深邃明亮。他转回脸来低头看了看她,轻声地说:“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秋晨犹豫了两秒,便什么也不说地点头答应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无力回去面对满室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却觉得在他身边能够安静一些。她跟在纪暮衡的身后往回走。

到了包厢门口,他转身回来说:“我进去帮你拿东西,你就别进去了,别待会走不掉了。”

“好。”她微笑一下。他真的很温和体贴。

他刚一推门进去,里面的招呼声便此起彼伏。他低头打了个招呼,便问宋流韵:“赵秋晨的东西呢?我刚才碰到她,她不舒服,我送她先回去。”宋流韵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递过秋晨的东西。

“纪先生,刚帮你叫了粥……”他的助理站起来问,“你要不要先吃一点?”

“谢谢你,不用了。”他摇了摇头,拿出钱包里的信用卡,”待会用这张卡,星期一你再还给我。” 说完,他便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告退。

秋晨正站在走廊的转角处等他,见他出来,便又是温婉地一笑,“他们有没有罚你酒?”

“没有,走吧。”他仍旧拿着她的东西,两个人并肩乘了电梯下楼。

他问清楚她家的地址,便专心致志地开车。他的车是沃尔沃,出了名的安全系数高,外面的狂风暴雨里,车内显得格外安静温暖。秋晨只觉得累,靠在椅背上怔怔地看着玻璃窗上不断流淌着的雨帘。

“有什么事情不顺心吗?”等一个红灯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

“还行,就是工作上的事呗。”秋晨轻描淡写地答。

说完,发现他转过了头,神色极为认真地看着她。她便也跟他对视。奇怪的是,他并不犀利的目光里,反而有种能把她看穿的力量。他的眼神很柔和,她却觉得自己毫无遮掩一般地,被他看透了自己的心事。她心虚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躲开他的目光。

车子再发动的时候,她似乎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很轻很轻,几乎被发动机的声音掩盖。可她还是听见了。这声叹息,像是叹进了她的心底里。

他车开得很稳,一路上不紧不慢,几乎从来不抢道。秋晨看着他的手指,白皙而细长,牢牢地抓着方向盘,似乎很用力的样子,小臂上渐渐有青筋暴起。再从后视镜里看看他的脸,他正皱了眉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额角有一层微汗。

她看着他愈发苍白的脸孔,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他语速很快地答。她便不再问,只是靠回椅背上,静静地看着前方密密麻麻的车流。路上有些堵,他却也没有半点着急的样子。她倒觉得沉默地有些尴尬,便轻声地说:“要不听音乐吧。”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便点点头,拧开了车里的音响。巴赫的大提琴组曲。

大提琴的声音时而浑厚时而清丽,在这个气氛胶着的雨夜里回荡。她再一次抬头看了看他,他正好也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四目相接的那一瞬,她又一次躲开了。

一路上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觉得空气里有股奇异的感觉随着琴弦上的音符慢慢流淌着,沿着车里密闭的空间四处循环,将她层层地包围起来。

“你也喜欢巴赫?”秋晨终于忍不住问。

“嗯。”纪暮衡点点头,眼神依旧定在前方的道路上。

“为什么喜欢巴赫?”

“喜欢就喜欢了,哪有为什么。”他一边操纵方向盘转了个弯,一边很随意地答。

“我有个朋友说,他喜欢巴赫,是因为巴赫严谨,最有大师风范。”

“是啊。”他状似漫不经心地回答。

秋晨发觉他的眼神似乎有些闪烁,于是便不再问,只是把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目光收了回来。

秋晨家离得不远,很快就开到了。纪暮衡停下车,一边开车门一边说:“你等一下,我去拿伞。”他冒着雨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把雨伞,再绕到秋晨这边给她开门,小心翼翼地用伞遮住她的头顶。他的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撑着雨伞,身体和车子之间,搭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形的空间。

秋晨一下车,便感觉到暴雨中的丝丝寒意,不禁缩了下脖子,刚抱起了手臂要举步,便有一件外套罩在了她的身上。“走吧。”他转身关了车门,两个人冲到了雨中。不过是短短一两百米的距离,他的半个身子,就完全湿透了。秋晨站在家门口,看着他有些狼狈的湿发,由衷地觉得不好意思。

“进来把头发吹吹干吧。”她很诚恳地说。

“不用了。”他却微皱着眉摇摇头,“等下出去还是一样湿透。”

“那要不要坐一会,等雨小点了再走?”

“没关系。这雨估计一时半会也小不了。”他依旧婉言谢绝,“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说着,他便匆匆告辞离去。

她有些奇怪地站在门口怔了片刻,才发觉自己还披着他的外套。那是一件藏青色的西装,做工考究面料上乘,看不出什么牌子,应该是度身定做的那种。他不用香水,衣服上还是上次闻到的,一点若有似无的淡淡味道。口袋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是塞着他的领带。他用的是登喜路,英国绅士的牌子,非常适合他。

大雨下了整个周末,秋晨沮丧地取消了本来计划好的拍摄。因为惹火了摄影师,下一次的拍摄也没安排好。她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星期五晚上从妈妈那听到的消息。从顾家出事的时候开始,她跟爸爸的关系便陷入冰封。她的心理医生李菲告诉她,她其实只是试图通过把愤怒转移到爸爸身上,来缓解自己的痛苦。她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也许吧,她埋怨爸爸当年没有及时出手相助,埋怨他冷血无情,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该怪谁,该恨谁,她只是找了个发泄的出口而已。而如今,爸爸却找到了真正该怪的人。可她同样无能为力。

为了分散精力,她把白天的时间统统花在了整理房间打扫卫生上,晚上就泡一杯茶,躺在沙发上看美剧,开着电脑,偶尔去瞄一眼。她的MSN上有上百个人,在线的也有几十个,可一个一个看下来,却不知道找谁聊天诉苦好。有一个头像始终灰着,一反常态地整个周末都没有上线。

从星期五晚上开始,秋晨便失眠。每晚熬到夜里两三点才能睡着,满脑子纠缠着的思绪,乱成一团。因为没有睡好,星期一她到得很晚,随便整理了一下手头的工作,就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她拿起手边的纸袋上楼,里面装着纪暮衡那晚落在她那里的西装和领带。

他的助理小叶看到她就甜甜地笑起来,眼神相当的暧昧:“秋晨姐,纪先生不在哎。”

“这么早就出去吃饭了?”

“没有。他生病了。”

“生病了?”秋晨惊讶地问,“什么病?”

“他没说,只说自己在医院呢,今天不能来上班。”小叶一脸心疼地说,“刚才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嗓子都哑了,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夏天感冒最难受了。”

秋晨若有所思地看看自己手上的纸袋,难道是那天淋雨回去的原因?那自己岂不是罪过大了?

“这件衣服是他的,麻烦你帮我给他。”秋晨低头想了想,还是把东西交给小叶比较好。

“好的。还有什么吗?”小叶抬头欲言又止地看看她。

“没什么了。”秋晨笑笑,待会自己给他发个短信好了。

临走的时候,她不经意地看见纪暮衡门上的那幅风景画。单纯干净的海景,似曾相识。

“小叶。”她又折回来,“你们纪先生,平时用MSN吗?”

“啊?没有啊,至少我从来没听说过。”小叶又一脸暧昧的笑,“要不我帮你打听一下?”

“不用不用。”秋晨赶快落荒而逃。

她一直在犹豫要怎么发短信给他,好歹表达一下慰问,可连着编了好多条,都觉得不满意,不是太暧昧,就是太冷漠。工作上的事情再一忙,等她静下来,都已经晚上了,估计他可能已经休息了,便只好放弃。

她回家又发了几个邮件去美国,刚打算睡觉,发现萧远山上线了。

“这么晚还在?”他先打招呼。

“怎么周末都没看到你?”

“有事出门了。”

“噢。去哪儿玩了?”

“没去哪。”他只是随口一答,“你呢?上次说周末要去拍片子,拍得怎么样?”

“下大雨没拍成,郁闷死了。”

“你怎么每次片子拍得不好都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开玩笑,秋晨恨恨地说:“讨厌,我是编辑哎,拍得不好当然郁闷。”

“别太介意,以后再拍就是。”

“没有以后了,我得罪了摄影师,他估计不会跟我合作了。”

“那也没什么,世界上摄影师多的是。”

“可江伟只有一个,没人能代替。”

他笑了一下,“钻牛角尖了不是,哪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

“不解风情的男人。你就没遇到什么人,是念念不忘不可替代的啊?”

秋晨敲了回车键,才发觉自己的话,似乎有点过。在网上说话时,她似乎经常有点不经大脑,尤其是跟他。

果然,他又不说话了。

秋晨赶快打字:“不说这个,咱们……”

刚输入到一半,他回应了。“不可替代的不知道,念念不忘的,遇到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秋晨删除了原来的内容,重新问:“什么人?”

“一个并不是很熟的人。”

陡然间,她觉得心底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一下。似乎被直觉引领着,她又问:“什么样的人,让你动心了?”等着他回应的短短的几十秒里,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上上下下地翻了几个滚。

他说了很长的一段话过来。“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很和善很友好,有时又很忧郁很有距离感。我没见过她几面,但是每次见,都有种奇怪的心跳的感觉,觉得……很想保护她。”

犹豫了半天,秋晨干笑了两下:“一定是个美女吧。哈哈。”

“美。”他言简意赅地回答。“只是难以接近。”

“也许她心里有别人。”

“我不知道。也许吧。她的眼神里,总有些让人不敢看的东西。”

秋晨呆了一呆,终于下了狠心一般,问了个不着边际的话题:“你一般系什么牌子的领带?”

等他的回应时,她设想了无数可能性。他也许会莫名其妙地说,问这个干嘛?他也许会开玩笑地说,你思维可真跳跃。又或者,他会非常认真地说,登喜路。

他的头像忽然暗了下去,秋晨一愣。难道是不知如何回答,索性下线了?

可十几秒钟以后,他就又上来了。

“你刚才说什么?我掉线了。”

秋晨看着他一句轻描淡写的解释,竟然觉得全身力气一懈。刚才那句话,本来就是心血来潮突然问的。问完以后才发觉,不管是哪个答案,对她都没有什么好处。于是她决定不管他是装的还是真的掉线了,只是装傻着说,“没说什么。你说到她的眼神里,总有些让人不敢看的东西。”

“噢。对。”他先发过来两个字,接着问:“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这回轮到秋晨被他噎住了。她思考了很久很久,他便一直耐心地等着。最后,她终于斟酌着说:“要是你真的觉得她不可接近,不如离得远一点。”

她从未试过跟他聊天如此艰难,每一句话说出去,对方都要僵半天。

她心里有别人。

离得远一点。

网线那头的人看着她这两句话,忽然觉得自己可笑无比。不过就是病了一场,便脆弱到管不住自己,这并不像他,而借着一个虚拟的身份,假装不知道她是谁的跟她表白,这更不像他。“有道理,我会试试。”他苦笑着回给她,便匆忙告别:“太晚了,早点休息。”

她的头像暗下去以后,他起身打算下床,刚站起来就觉得一阵头晕,无奈又坐了回去,一不小心带翻了床头柜上的一只水杯。

护士闻声冲进来,没好气地对他嚷了两声:“17床你怎么又不消停?明天还想不想出院了?三更半夜的不睡觉,这是想干嘛呢?”

“在看明天出庭的资料。”他靠在床头,扶着额解释说。“看看看,男人都是工作狂,稍微好点就上网,都这样了还出庭。”

“我不过就是感冒伤风,没什么大事。”

“别硬撑着了,赶紧休息吧。”护士收拾好东西,又大声地教育他。他只得无奈地盖上薄毯,睁着眼睛看电脑屏幕上跟她的聊天窗口,迟迟没有入睡。

而从这晚起,秋晨开始失眠。偶尔能睡着的时候,她做各种各样的怪梦。梦里她或被水淹或被火烧,或者被重物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总是很努力挣扎,却始终无法摆脱梦魇。这样的结果就是白天常常精神不济,连着发生了好几次拍片忘记带道具这类事情。她一向把工作看得比天还大,发生过几次这样的事情以后更加恍惚。

爸爸和顾家的事情一直没有消息,任她旁敲侧击,就是得不到一点风声。每次一想起来,就会觉得人生无望,过去已经分崩离析,而未来则遥不可及。而她甚至不敢再在晚上上网。她忽然有些怕见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签名。他似乎也没有上过线,只是发来了一封邮件。里面是一组云南的原始森林的图片。

他在邮件里写,这个是他下一个旅行的目的地。等夏天快过完了,初秋的时候就出发。回来会给她发照片。最后,他说:听说那里非常美,希望你有机会也能去一趟。最后的最后,他又说,一直工作的那么辛苦,也许你应该给自己放个假了。

她没有回复,只是把那些照片又发给了Ms. Bauer。结果老太太说,那里很美,秋晨你应该跟他一起去,这样就有文字有照片了。秋晨只当这是个玩笑。她根本没有时间休假,日程排得密密麻麻,有时候一天要赶好几个场子。连着浑浑噩噩地失眠了好几个星期,她终于撑不下去,在某天下班的时候,打车直接冲到了心理医生李菲那里。

“菲菲姐,让我睡一会。”进了门,她二话不说地往沙发上一躺。“嗯,睡吧,等你醒了我们去吃饭。”李菲见怪不怪,只是帮她盖了条薄毯,关了灯自己一个人打小游戏。秋晨抱着有淡淡薰衣草香的靠枕,竟然很快便睡着了。

梦里她变成了很小的小女孩,穿着粉色的裙子,头上绑着蝴蝶结,无忧无虑的样子,而一转眼,她便看见自己老了,鹤发鸡皮,一个人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她拿着遥控器想换台,却不管怎么按,电视画面都岿然不动。最后,生生急出一头汗地醒了过来。

李菲头也不抬地看着电脑屏幕问:“又做恶梦了啊?”

“嗯。”秋晨坐起来。

“失眠多久了?”

“一个月吧。”

李菲终于把目光转到她的身上,上上下下地看了一番,关掉电脑起身。”走吧,去吃饭。一边吃一边说。”

她们特地挑了个安静古朴的茶馆,一笼笼的茶点摆了满桌。两个人低着头,只顾吃,吃到八成饱,才把筷子一推,靠在沙发上闲聊。秋晨看着茶杯里的叶片起起伏伏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我妈跟我说,我爸爸找到当年陷害顾家的人了。”

“那又怎么样?”李菲不以为意地瞥她一眼,“当年都找不出谁做的,也没有证据说是谋杀,现在你爸还能翻案不成。”

“我爸爸当年既然能够见死不救,现在更不可能再去翻什么案。”

“那不就结了。你可以把这件事忘记了。”

“姐姐……”

“道理我这几年都跟你说烂了,不用再说了。你再这么折磨自己,也没用。”李菲探身,认真地看着她,“说难听点,哪怕你是顾知其老婆,守寡五年了,也该改嫁了吧。不要总以为只有死人才是最适合你的,这个世界上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对于李菲的毒舌,秋晨早已经习以为常,她缩在沙发角落里,意识渐渐有些涣散。

刚认识李菲的时候,她正处于崩溃的边缘,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她谁也不理,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顾知其给她写过的信,拍过的照片,恨不得自己发霉腐烂,或者化成一抹轻烟随他而去。李菲把她从房间里拖出来,逼她说话,强迫她去上学,每天跟她汇报思想,费尽口舌地开导她。到了今天这个时候,她恢复正常,大半都是她的功劳。虽然她自己都不清楚,这所谓的正常,是真实还是虚幻。

“秋晨,就算你嫌烦了,我还是要说,工作不是一切,你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成功,都比不上回家有个人给你开门,睡不着的时候有人抱着你。”李菲见她已经神游物外,便伸手在她眼前晃晃说,“找个男人,阴阳调和一下,我包你睡得着觉。”

“菲菲姐,我求你了,不要再说了行吗?就算我想找,也得有男人要我啊。”秋晨大声叹气。

“怎么会没有?你回头,十点钟方向,有个帅哥,看你好久了。”

秋晨依言回头,看见纪暮衡正远远地对她点了点头。

以往几次见他,他都穿着正装,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今天大概是跟朋友出来,他穿的是件纯白的短袖翻领T恤,在茶坊中式灯笼有些昏暗的黄光下,愈发显得眉目清朗,那样淡淡地对她笑着,几乎像是从电影银幕上走出来的一幅画面。

秋晨也笑笑,转回头来。

“快说,那帅哥跟你什么关系。”李菲恨不得翻过桌子揪她的衣领。

“没什么关系。路人甲。”

“骗谁呢。”

“真没关系。就是偶尔认识的一个人而已。”秋晨说,“你别见风就是雨。”

“我是急着想把你推销出去,省得每次失眠就来找我。找我不能解决问题,你也知道。”李菲撇撇嘴,“我就觉得奇怪,到底什么样的男人能让你有那么一丁点心动的感觉?”

“我已经忘记什么是心动的感觉了。”秋晨侧过身子在沙发里半躺下,“就算现在有个跟我很聊得来,感觉很默契很合拍的人,我也不觉得心动。”

“什么人跟你很有默契?”

“算是网友吧。”秋晨一边说,一边侧脸往身后那边看了看。“他在网上叫萧远山。”

纪暮衡正在跟人聊天,并没有看向她这边。他谈笑风生神采飞扬,脸上有种意气风发的光彩。她忽然觉得好笑,自己一开始的时候,怎么会以为他不能说话。只不过他微笑也好沉默也好甚至发怒也好,都是极之英俊。不知道他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颗心?

仲夏潮湿闷热的夜风熏得人几乎头昏脑胀,晚上八九点钟的出租车又最难打,秋晨站在饭店门口,只觉得背后的衣服已经汗湿了,黏在身上,动弹不得,热得难受。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那个萧远山见面?”

等车的时候李菲还在不断拷问秋晨萧远山的事情,搞得她头大如斗。

“不见不见,万一他长得歪瓜裂枣,我怕我失望得当场吐血而亡。”秋晨一边抓狂地说,一边赶快拦了辆车,把李菲塞进去,送走了事。

一辆黑色的沃尔沃在她面前停下,里面的人摇下了副驾驶的车窗,半探身过来问:“要不要送你一程?我顺路。”秋晨有些犹豫,躲开了他带着些询问意味的善意的目光。她觉得自己像只刺猬,有人靠近就会本能地竖起全身的尖刺。尽管连她自己都知道,这样不好。

后面的车开始摁喇叭了,秋晨只好点点头笑笑说:“好,谢谢。”接着,她伸手去拉车门,却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没拉开,自己倒踉跄了一步。纪暮衡立刻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室出来,大步绕过车头走到她身边。

“怎么了?”

“没事,可能最近没睡好,有点累。”她笑笑,再度伸手去拉车门。这次倒是很顺利地拉开了。纪暮衡看着她坐进车里,替她关上车门,再绕回自己那边。又一次坐在他的车里,秋晨觉得有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上次……听说你回去就病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透过后视镜看他,找话题说。

“小事情。”他淡淡地答着,“早就好了。”

“那就好,不然我真是罪过大了。”

他转过头来,跟秋晨相视一笑。

“不过你是不是最近……”他指指自己的脸颊,半开玩笑似地说,“脸色好像不太好,连个车门都拉不开。”

“没什么,有点失眠。”

“工作太忙了?”

“嗯。”她点了点头,看见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又补充说:“很正常,越是忙越是累,越容易睡不着。”

他赞同似地点点头。

一辆车里的两个人,一个看着窗外一个目视前方,似乎各有心事,很久都没有说话。路上有些堵,他的车技却很好,一路上从来没有急停急起,不焦不躁,只是静静地在车流里前进。他再一次开了车里的音响,这次放的是广播,不再是巴赫。眼前缓慢移动的街景让秋晨看得有些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

纪暮衡从后视镜看她一眼,她脸色苍白,眼窝有些黯淡的阴影,忍不住开口问:“对了,失眠的话,我知道有办法也许可以治。要不要试试?”“什么办法?”秋晨巴不得有办法可以治好她的失眠,马上坐起来问。“那你得跟我去一个地方。”他笑眯眯地卖了个关子。

他带着她,七拐八拐地开到一个老式的四合院前,把车停在大红色的对开门口。“到了。”他自己下车,再绕到副驾驶那边给她开门。

给他们开门的是个老太太,虽然满脸皱纹,但皮肤雪白,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小纪?你怎么来了?又不舒服?”老太太一边打量秋晨一边问。“没有。我朋友最近失眠,带她来找白先生看看。”纪暮衡笑笑,态度非常谦卑和善地说,”他有时间吗?”“你们在这儿等一下。”老太太转身离去的时候,再一次从头到脚地打量了秋晨一眼。

他们站在院子里,毕恭毕敬地等着。四合院的正中间放着好几个大缸,里面竟然飘着睡莲。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硕大的鱼缸,配上院子里的一套石桌石椅,简直让秋晨有种穿越回了古代的感觉。

没一会儿,厢房里走出来一位老先生,雪白的山羊胡,穿着对襟绸衫,身材高大,精神矍铄。他看了看秋晨,指指院子里的石椅说:“坐吧。”秋晨不明就里地坐下,抬头看看纪暮衡,他就站在她的身侧,轻声地说:“手,把手伸出来。”秋晨依言把手放在石桌上,老先生搭上她的脉,闭着眼睛很久都没有说话。他号完了脉,径直站起来走回房间里去。

“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神医?”秋晨小声地抬头问纪暮衡。“嘘。”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白先生很久不给人看病了,你不要说他是医生。”秋晨缩缩脖子,不敢再说。过了片刻,白老先生又走了出来,手里拎着张小小的几包药,秋晨伸手打算去接,他却递给了纪暮衡。

“谢谢白先生。”他像接过古董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秋晨正在一头雾水的时候,白老先生终于开口了:“给你的药,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关键在你自己。有些事情,要想得开,要放得下。”秋晨不由地一怔。纪暮衡低头看她一眼,若有所思,意味深长。白老先生又转头对纪暮衡说:“药还是要给她吃,不然总这么下去,人会垮掉的。”说完,他就掉头回了房间,留下一个白衣飘飘的影子。

纪暮衡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开车陪她买药罐之类的东西。她其实很不好意思,她跟他并不熟,他却帮自己东奔西跑,做这做那。所以回到家里楼下的时候,她很诚恳地问:“要不要上去喝点冷饮?天这么热,又跑了这么久……”“当然要上去。”他一边开车门一边说,“你大概不会煎中药吧?”

秋晨的厨房很小,两个人在里面并排站着,胳膊几乎要贴到一起。他洗好了煎药的小陶罐,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把药倒进去,再加水开火,一边做,一边很有耐心地解释:“煎中药千万不要用金属的容器,这样陶的或者是砂锅都可以,水要漫过药材,但是也不能太多……”

淡蓝色的火苗腾起来,映着他的脸色,忽明忽暗。两个人都专心致志地看着火,一股淡淡的中药香味氤氲开来。也许是因为夏天,又站在厨房里,秋晨只觉得很热,全身都有汗珠细细地渗出来,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冰凉的瓷砖墙上。

“要不你先出去吧。”纪暮衡一边揭开盖子看了看药,一边头也没回地说,“里面太热。”“没关系,还好。”秋晨怎么好意思让他一个人在里面,自己出去吹空调呢。“要不把门开开好了。”

“要不把门打开好了。”他们两个人竟然异口同声地说,一字不差。纪暮衡回过头来,先是有些讶异地看了秋晨一眼,接着便会心地笑了笑,伸手去开厨房的门。就在这一秒,她也探了身去够厨房的门把手。

他离得比较近,先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所以她伸过去的时候,握住的便是他的手。他的手在这样盛夏的季节里,竟然是微凉的,修长瘦削的骨节根根分明。触到他手背的那一瞬间,她立刻下意识地缩回来。他的动作也略微停滞了一下,接着便打开了厨房门。

客厅里的凉风吹进来,两个人都如饮甘泉一般地舒了口气。她已经多久没有跟另外一个男人发生肢体接触了?刚才那一下,让她的心跳骤然变得飞快,在这样狭小而安静的氛围里,几乎要担心心跳声会被他听见,于是她又靠回墙上,做好奇状地问:“你怎么会认识那么神秘的医生的?”

“是我以前的委托人。儿子杀了人,判了二十年,现在还在牢里。”他背对着她,一边搅动着锅里的药,一边语速很慢地说,口气里带着一丝惋惜。

“哦。”这样的话题太过敏感,她知趣地不再问。

“白先生的医术很好,本来开了个医馆,后来出了这件事,老人家觉得丢面子,就隐居在家了,一个病人也不肯再看。”

“那岂不是少救了很多人?”

“他说世上要救的人太多,他也救不过来。”他微微摇了摇头。

“不知道他能不能救我?失眠可太痛苦了。”秋晨叹了口气说。

纪暮衡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脸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沉稳笃定,“只要你听他的话,就一定可以。”她只是低头苦笑一下。

想得开,放得下。她如何不知道,只是谈何容易?再抬头,他依旧那样看着她,几乎又要将她看穿。“药好了。”他说着,转身回去关了火,又小心地教她怎样把药汁滤出来。

“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秋晨从他手上接过滚烫的药碗。

“不客气。”他伸手抽了纸巾,按在额头上擦汗。“药一定要坚持吃,不要怕苦怕麻烦。”

“知道了。”她笑笑,重新把药放在灶台上。“太烫了,待会再喝。出去坐一会吧。”

走到开着空调的房间里,两个人都心旷神怡地叹了口气。“不早了,我还是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他没有要逗留的意思,径直往门口走去,路过茶几的时候,侧头看了一眼。茶几上放着她的手提电脑,正在待机的画面一帧帧地闪过屏保图片,是她设置的,萧远山的照片。他的表情自然淡定,好像一点也没有看见那屏幕下方不断出现的萧远山的水印。

“路上当心。”秋晨送他到了门口,又想起什么,“对了,刚才买药的钱还没给你,你等一下。”

“没多少钱的……”

“那不行,让你开车陪我跑来跑去,再让你出钱,我更睡不着了。”秋晨打开钱包,知道他肯定不肯多要,翻来倒去地找零钱。

他一眼看见她的钱包里有张照片,她和一个非常阳光帅气的男孩在一起,两个人挽着胳膊,笑得非常甜蜜。

“男朋友?”他状似不经意地接过她递来的钱,指指照片问。

“啊,这个……”秋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似乎对着他,她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只觉得他就那么一听,就能分辨出她说的是真是假。

“前男友?”他见她窘了,反而帮她说下去。

“嗯,是啊。”她把钱包合起来放在一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不再问,只是一边开门出去,一边说:“记得吃药,还有,记得听白先生的话。”

“好。”她点头微笑着,却觉得心里慢慢泛起一股苦涩。

纪暮衡走了以后,秋晨上网,给萧远山回信。收到上次的那封关于云南原始森林的邮件已经很久了,她却一直没有再跟他说过话。她在网上可以把他当作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可一旦发觉他可能真的会进入她的现实生活,顿时就害怕退缩了。她完全没有准备好,让另外一个人住进她的心里。

可现在,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一回来就特地改了屏保,要试探纪暮衡的行为非常猥琐。也许她怀疑纪暮衡就是萧远山本来就是空穴来风,疑神疑鬼。他们不过是凑巧都喜欢听巴赫而已,他们不过是凑巧都在同一个周末一个消失一个生病了而已。他们一个听她在网上抱怨吐槽,一个总是耐心友好地帮她,不管是不是一个人,至少,他们都是在对她好。她又怎么能够自私地伤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