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的话宛若当头一棒,将我震醒。
“明日卯时,他大概会经过‘折柳亭’。”兄长放下几文钱于茶座上,起身向外走去,淡然地对着身后的我说道。
我依旧坐着一动不动,低头不发一语,良久方站起身追随远去的兄长的身影而去。
若要想同舒焕最后一次见面,看来也只好到那地方去了。
折柳亭位于城西北郊外,从王府架车到那,将近要用一个半时辰。五更钟刚响,我便支身看了看身旁之人,他仍一脸平静的沉睡着。越过他,穿上鞋子,穿好外衣,披上红色斗篷,于压箱底中翻出一件新衣,抱好,再抱起琴筝,悄然的打开门扇,看了眼蔓帘内之人,无一丝动静。掩上门,抬头看了看漆黑的上空,只有一两颗星星在闪烁着。
奔向马厩,打开栅栏,从中牵出一批纯白的良驹。
“王妃这么早要出去吗?”管理马厩的马夫从一旁的守屋中走了出来,看清我后忙施礼道。他是被我弄出的声响而惊动出来的。
冷冷的看他一眼,背琴跃上马背,冷然道:“开门!”
马夫愣了下,旋即走到院侧门,打开笨重的门闩,侧身恭谨的立于一旁。
拉紧马缰,加紧马肚,马鞭于手重重向后一抽,马如箭,飞速离去。弯下腰,躬着背,拉紧绳缰,苦涩一笑,当真是不用命了。心中只是不停的祈祷我赶的及。
当我到西陵门时,城门正好打开,眼前依旧一片朦胧,却陆陆续续的有一些人挑着货担向城里行去,赶着一家人的生计。
马速未降,急速冲出城门,只留下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及一个黯淡的身影,渐渐淹没与空旷的旷野中。眼前只是苍莽一片,耳边只有紧凑的马蹄声久久的回荡着。
不知过了多久,晨光熹微,远处水平线上泛出一条白光,东已翻出鱼肚白了。远处的景物已依稀可见。
卯时到了吗?心一紧,泪便涌了出来。我不是爱流泪之人,流泪只会让我感觉自己懦弱。可是我真的怕舒焕已走远了,但愿他还在那里。
一到折柳亭,即刻翻身下马,脚步不稳,于是人重重的摔倒于地,手脚撑破皮,溢出点点殷红的血腥。急急得爬起身来,像是同谁生气似的,使命的扯着马缰将马拴好于亭柱上。这一扯,硬生生的于手中心中留下一条深深的痕印,掌沿的血流了更急了。手痛,脚痛,全身酸痛不已,那么拼命的骑马,能不痛吗?可还有一处更痛,痛得直入骨髓,我似乎听到了心中的血不停的汩汩的冒涌。他走了,我来晚了。眼又朦胧了起来,怎么这么厚的雾气呀。
一甩肩,取下琴筝,重重的砸放于腿上,竟不觉得疼痛。伸出十指,用力的往脸上一扯,将脸皮硬生生的扯了下来,吃痛不已,可终究比不上心口的疼痛。十指按于琴弦,用力一挑,心口一痛,指尖溢出一片艳红之色,宛若寒梅。
“娘子不是说过要于为夫琴箫合奏一曲吗?”
“不会是娘子不会吧,那这琴岂非白买了吗?可怜我那白花花的银子呀。”
‘浪沧月’,当日琴箫合奏,今日只有我一人独撑。孤寂苍凉,哀怨缠绵也不过如此了,心中的悲愤苦楚,全恣意妄为的发泄于十指之间,琴弦上蹭出斑斑血迹,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我怎够原谅我自己,若不是我,舒焕也不会如此了。他有他的野心与抱负,他本可大展才华,大有一番作为,他本可名扬四海,永留青史,可是因为我,只因为我,什么也没了。我不知他的苦心孤诣,全然的提防压制着他,冷眼相对着。我怎可原谅自己。琴面上血迹越来越多,可我一点也未察觉,感觉不到一丝疼痛。眼神迷茫的看向远处,一片朦胧。“浪沧月”,这是我送你的琴音,你知道吗?
低低的,似乎听到了箫声,由远入近,和着琴声,纠缠着,融入于旷野之中。琴声住,箫声依旧,低缓哀缠,更加清晰。似有千般无奈奈何,万般缠绵不舍。
缓缓回首,一双白色锦缎,边角绣着银色花纹鞋出现在我眼帘里。目光木然的缓缓地往上移动。来人目光如水,沉静安详,手执碧玉箫,宛若谪仙,素色衣襟于风中微微拂动着。眼使劲地眨着,希望眼前出现的不是幻象,任由眼眶中的泪流出来。
“馨韵。”箫声骤停,沉缓压抑的声音于他口中溢出,一如那箫声。
不是幻象,不是幻象。呆呆的看着他,生怕他于眼中消失,不见踪影。
“馨韵。”他低头轻唤道,目光温和,眉宇间却透着淡淡的伤痛不舍。
“不是馨韵,不是馨韵。”我喃喃的开口,站了起来,琴筝随我的起身而滚落下了石阶,发出沉闷与清亮混合着的声音,伸出带血的手,想要去抚摸那张玉一般的脸庞,“我不是馨韵,我是舒邬氏,不是馨韵,不是馨韵。”
“你的手……”他心惊的执着我的手,轻呼道。
“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泪又溢了出来。
“馨韵,你……”
“我不是馨韵,我是舒邬氏呀,相公,我是舒邬氏。”挣脱开他的手,叫嚣着。
他惊住了,呆呆的看着我,良久才一把狠狠的抱住我,低低的叫道:“娘子,娘子,我的娘子,你是娘子,娘子……”
“相公,”于他怀中流泪低低的唤着,“我好害怕,害怕相公不再理应我了,不要我了。”使劲地闻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墨汁气息,让自己的心绪平息下来。如果时间在此停留,那该多好,世间什么爱恨情仇全没了。
他放开我,轻抚着我的手,摇头叹息道:“怎么这么傻,你可以不来的。”素白的衣裳上留下了两片殷红的血色。
我这方感觉到手指传来的痛楚,丝丝缕缕的直入心脏,这就是所谓的十指连心吗?不由得轻吁了口气,看来自己一直是如此不顾前后。
“看你……”他从抱中掏出一小瓶药,在我手指上撒上药粉,清凉凉的,扯下衣带,小心翼翼的帮我包扎好,“如此不爱惜自己,你叫我又当如何放下呢?”
“我以为你已走了。如果我拼命的抚琴,也许你会听到的,知道我来过了……”委屈的说道,小心翼翼的抬眼看着他。
他看着我,抚摸着我的脸,叹了口气:“如若当初我没医好你便好了。这样的话,你也许还会与我在一起,依旧过着不实夫妻的生活,依旧同赵二一家在一起围坐着火炉说笑着。如若我没带你去寻你姨母就好了,若着样,赵二一家便也不会横遭此祸了,而你也许不会走上这么一条不归之路了。”他苦涩一笑,要摇了摇头,“可这一切竟就此就被我给毁了。”
“相公……”
“日日躲藏于你,事于今,方敢光明正大的于你相见。”他依旧抚摸着我的脸,苦笑道。
“为什么那样做?其实你可以不理应的。我不会……”苦涩的话语却被他打断了,让我泪如泉涌。
“我不想冒这个险,我也不能冒这个险。”他转身过去,仰天道,“我如此而为,于我未必有害无益,最起码你不会再处处提防于我了。那样的苦楚孤寂,我无法承受太多。”
“我错了。”含泪道,“我真的错了,是我不明事理……”
他转身看着我,摇了摇头,取出手绢,帮我拭去泪水,轻声道:“你没有错,谁都没错,错的只是这个时空的不对,错的只是上天的作弄。”
“舒大人,该上路了,时候不早了。”亭阶外不知何时走出四人,恭敬道。
他无奈的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迈步踏下石阶。
“相公……”
他身子僵了下,未转身看我,只道:“忘了吧,忘了我这个人吧。”步入那四人行列,大声吟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箫声起,“浪沧月”响彻云霄,回荡四方,孤绝哀婉,闻者哀绝,鸟过悲鸣。
“相公——”大叫着,跟着跑了下去,却只能呆于石阶下,含泪目送他远去,望着那素色的身影淡漠于旷野中。
今生今世,我们还能在见面么?我害你如此,只怕来生你是不愿见我了吧。
“相公……”痿于地,头直直垂下,青丝将我于世相隔绝。
“他已远去了,起来吧。”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冷泠泠的声音于上响起。
冷冷一笑,抬头迎着刺眼的光线看向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身形晃悠了下。他伸手要扶我,却被我躲开了。
“你来很久了吧。”淡淡的道,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他看着我,不发一语,脸色铁青。
咯咯一笑,道:“我还以为你除了笑,就没有其它表情了,当真难得呀。”
他依旧不发一语,冷冷的盯着我看。
“你怎么不高兴了?”依旧笑说着,心却如火,似要将眼前的人焚烧殆尽,“刘丞相死了,江鹤云远在玉门,舒焕现在也被放逐了。你该高兴方是,那皇权便是触手可及了。”
恭亲王冷然一笑,紧紧地抓着我的手,道:“那东西本就该属于我。”
他的劲好大,抓得我吃痛了起来。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痛楚,忙松了松手。
“回家。”冷然的说道。
看着他,吃吃一笑摇头道:“家?没了。”而后眼色一厉,怒颜以对,“若非是你,若非是你,我依旧会有家的,我的家会在洪都,在扬州,在江南任何一地,就是不会在这长安。他们就谁也不必为我如此痛苦了,不必因为我而放去他们的志向。鹤云兄仍旧会洒脱不羁的游玩于江南,做个人人称颂的游侠儿;舒焕依旧会在长安谋求权臣之路,一展他的权臣抱负;兄长依旧会在外兢兢业业的做他父母官,为民请命;父亲依旧做着他的丞相之位,虽庸庸碌碌,却能遗享天伦之乐。可如今……如今什么也没了……家没了!”
“为什么不直接将我斩杀,我可是犯了欺君之罪呀。”冷眼看着他。
“欺君之罪?”他冷冷一笑,“若此,只怕你身边所有之人都得因你连坐而死。”
“身边之人?”我笑了起来,“从头到尾,我身边什么人也没有。我连我自己都不知是谁,姓甚名谁,来自何方?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泪如雨注,我到底是谁了呀?刘馨韵,舒邬氏,还是王娉婷?
生于万物萧条,腊雪纷飞,长于天地山川,万物苏醒,吮吸乾坤灵气,以花露雨水为食。以天为父,以地为母。我究竟是谁。难道我真是遗留千年的祸害吗?
“夫人?”恭亲王叫唤着,满目的担忧,“夫人。”
我依旧魂游四海,目光茫然,唇角噙笑。
“不要吓我,夫人。”他忙紧紧地搂抱着我,“我们这就回家。家里还有我们的儿子天麟在等着我们。你不是日日为他祈福吗?他现在一定在叫唤你了。”
解开缰绳,抱着我跃上马背。长啸一声,另一匹黑马也奔跑了过来,两马急速向城中奔去。
身放逐,可历万物,感宇宙之得失;心放逐,能浮游天地,忘尘世之情仇。
心虽已放逐,徒留躯壳一具。却依旧可搅得人世间一番天地变动。
“快请御医,快……”一阵咆哮声震醒了惊呆不动的奴仆们,一阵手忙脚乱。
眼前影影绰绰,耳边依稀听到有人叹息道:“望王爷另请高明,下官能力细微……”
“滚!”
“王妃人在心不在,非药物所能及也……”
“滚!”
“王爷,慧觉大师、方虚道长来了。”
“快快有请!”
游魂继续荡于四方,嗤笑这人间百态。一道白光起,眼一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要活过来了吧,那可真不是什么好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