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我听到朱少轩准备出国的消息。
朱少轩被关在家里闭门思过一个月，他父亲打算送他到国外读书，不让他留在安华市。
这个消息是朱千瑜告诉我的。
她说朱少轩不愿意出国，他不喜欢国外的生活。
“可是他留在安华市，你们见面的机会太多了。”朱千瑜对我说，“我爸是个倔脾气，他不愿让你们见面，朱少轩想留在中国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你知道朱少轩说什么吗，他对我爸说干脆把他丢冰岛呆一辈子得了。”
朱千瑜一边说着，一边开心地咯咯笑。我却沉静着眸，一句话也没有。朱千瑜似乎对朱少轩的事永远不热不冷的态度，而朱少轩表面不关心姐姐，却那么恨给朱千瑜带来忧伤的顾林。也许，有些爱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放在心里牵挂着才是真的关心。
“你和朱少轩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朱千瑜又笑道，“你们这两个小朋友啊，像玩过家家一样。”
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们的事情，也难怪，朱少轩和他老姐之间真的不是一般的缺乏交流。说我和朱少轩像过家家，她和顾林之间又何尝不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游戏呢？
我说：“朱先生多虑了。朱少轩根本不用去国外，我不会去找他的。我们之间其实什么也没有，不是吗？”
不是吗？我扪心自问道。
我和朱少轩有过什么故事？不过是几年前我跟他表白遭到他的当众欺负，从此，我忘记了他，他也一直不喜欢我。十八岁再次相遇，我们互相厌恶对方，生气时甚至要拳脚相向。
不就如此简单吗？朱峰何必非要匆匆送他去国外躲我，哪知我心里并不愿意与他相见。
“看得出来，朱少轩真的很在乎你。”朱千瑜忽然敛起笑意，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弟弟从来都没有为任何一个女孩子和父亲闹过别扭，我明白他不肯出国是因为这里有你在。”
朱千瑜的这番话像个警钟一样敲醒了我的脑袋，多么不可思议，朱少轩居然在乎我？“千瑜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认真地看着朱千瑜。“我必须见你父亲一面。”
“啊？”她惊叫了一声，考虑了一下，她点头了。
朱家的会客厅。
朱峰答应见我，要求我来这里见他。朱千瑜领我走进去，她看起来比我紧张得多，不停地对我说放轻松点，老爸其实人很好的。我笑而不答，我的心寂如死海。我清楚我来的目的。
朱峰坐在白色的软沙发上，喝着咖啡，边看报纸。
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镶金边老花镜，我忽然觉得他比我上次见他的样子老了许多，应该说脸色略带疲惫而显得沧桑了。他是一个父亲，他爱他的儿子，在他的眼里我是令人烦心的绊脚石——朱少轩美好未来的绊脚石。我能理解他的心情，虽然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却能感受到他对朱少轩深沉的父爱。
“爸，林媚儿来了。”朱千瑜走到朱峰面前，弯腰轻声唤道。朱峰保持看报的姿势不动，含糊地应了声“嗯”，似乎报纸上的新闻更吸引他。
我站在离他七八米远的地方，等他开口说话，然而他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报纸上。
朱千瑜愣了愣，朝我瞧了一眼，我对她微笑地点点头。朱峰不愿意理我，他肯见我完全是看在女儿的份上。我可以等，等到他看完报纸，喝完咖啡。我就一直站在他面前不离开，他总会理我的。
朱千瑜冲我眨了下眼，先出去了，顺带关上了门。偌大的会客厅里，只有我和朱峰。他坐着看报纸，我站着看他。
“既然朱先生把我安排在会客厅见面，那么我就算是朱家的客人。”我礼貌地说道，一面带着微笑。今天的我，心情格外的平静。
朱峰抬眼瞅了我一眼，摘下了老花镜，“你的意思——既然你是客，作为主人的我岂能有怠慢之理？”
我不置可否，抬了抬眉毛，始终带着微笑。
朱峰放下报纸，招手我过去坐。我慢慢地走过去，在他侧面的沙发上坐下。
“你找我，到底想说什么？”他端起瓷杯咖啡小小地抿了一口，语气里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息。
我的双手搁在膝盖上，竟然开始有点拘束起来。
“朱先生，你真的要把朱少轩逼到国外去吗？”
“逼？这个词会不会太严重了？”他哼了一下，“我不送他到国外，到时候你们照样来往，我就算派人天天跟着他，那是管也管不住的。”
“我不会见他的。”我坚定地答道，“我不想再看到他。”
即使我不再恨朱少轩，我也讨厌他，一想起他曾用那种不可一世的表情嘲笑我是一只丑小鸭，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认为我能让他的未来掉价？”我接着说，“我是一个孤儿，和朋友经营一家服装店，生活过得再平凡不过了，他是安华市的富家少爷，我和他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逼他去国外……”
“我怎么能相信你的话？”他重重地扔下报纸，“你敢说你不喜欢朱少轩吗？你们前段时间在酒吧外面和黑社会上的花老大打架，朱少轩为了你都快掐死他了，你敢说你们之间没有什么？要不是浪谷老板和老顾出面摆平这件事，那个花老大不可能轻易放过你们的！”
他说的老顾是谁？我第一次听说，心里有点纳罕，也不好问个究竟，老顾是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朱峰知道那件事了，并且他很生气，要惩罚朱少轩。我不由得回忆起那幅画面，暗黑的夜色，朱少轩喘着气，双手死命地掐住花老大的脖子，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我从未见过的怒火。即使是他和我吵架吵得青筋暴跳，我也没见过他那种愤怒的眼神，实在太恐怖了。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不会来打扰他的生活。”我缓缓地站起身来，“以前我是喜欢过他，那时候太小所以不懂事，现在的我十分清楚我自己的身份，我绝不会有高攀你们的念头，请您不要送朱少轩去国外了。”
“告诉我理由。”他也站起身来，略带惊讶地望着我，“你很喜欢我的儿子吧？”
“……”我这样做是因为喜欢朱少轩吗？我犹豫地摇晃着脑袋！
“我不允许你们有任何的感情牵绊，哪怕是处在萌芽阶段，我也要掐断你们的念想。”他严厉地冷笑了一声，却无端地刺痛了我的自尊心。
我冷笑道：“朱先生，我只能说如果你执意送朱少轩出国，那么我一定会追着他不放的，你送他去南极洲，我也会跑到那里去见他，闯进他的生活，我说到做到。您要是不信，就试试看吧！”
“你敢威胁我？”朱峰怒了，扯开嗓子吼道，“你一个刚成年的小丫头，拿什么来威胁我？”
我被他愤怒至极的眼神吓了一跳，我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可是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的退却，即使我不能改变他的那个决定，我也想为朱少轩做点什么。什么也不图，只是单纯地为朱少轩去坚持一些东西，哪怕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哪怕我一点资格也没有。
“我警告你，你若是敢再见朱少轩，无论用什么手段，不把你从安华市赶出去我朱峰誓不罢休！”
他的手狠狠地指向我，我痛苦地皱了下眉头，没有说话。朱峰疾步走出会客厅，我一个人愣愣地站在空荡荡的会客厅里，脑子一片空白，无法进行思考了。朱峰就这么怕我和朱少轩有任何瓜葛啊！朱少轩，我上辈子欠你的情么，这辈子偏偏遇见你，不知不觉扯上这一堆烦恼事。
“媚儿，你没事吧？”
朱千瑜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她那尖跟高跟鞋踩得漂亮光滑的地板咯噔咯噔地响。
我对她苦笑了一下，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我说：“没事。我帮不上朱少轩，对不起。”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啊。”朱千瑜惊讶地叫起来，“这事本来和你没关系的，朱少轩去国外也没什么不好，他照样可以吃喝玩乐。你不用道歉。你确定你没事？”
“真的没事。”我微微地点头。这事如何和我没有关系了？她是好心安慰我，我自己清楚，这事从始至终全是因我而起。
她担忧地呼出一口气。
很快到了十二月初，我和朱少轩依然没有联系。我偶尔想起他，他那生气时的脸，他坏笑地欺负我时的脸，蓦然发现，我从来没见过他真正开心地笑过的样子，我的记忆存储里没有他像顾林那样温柔的笑脸。
商大宏和小枫终于谈起正式的恋爱了。小枫天天回到家和我唠叨的全是她和商大宏之间那点甜蜜事，比如商大宏带她去游乐场，一个小女孩突然送来一朵玫瑰花说某人献给她的，这某人正牵着她的手痴痴地笑；比如我们在店里晚上下班的时候，商大宏的车在外面的街上等着她，他们吃完饭就开车去高速公路上，商大宏的车是敞篷的，她站起来就可以吹风了。我不屑地哼了一声：大冬天的不冷啊，还吹风，我看是抽风了吧。
小枫白了我一眼：这叫刺激，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你没谈过恋爱懂什么呀！
“瞧你那小样！你才多大点啊，再不疯狂就老了？“我还一个白眼给她。
这天晚上，商大宏没有来找小枫。
小枫躺在沙发上敷面膜，高兴地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边放着电视，音量照样调得高高的。我放低音量她就跟我急，我后来也懒得管她了。我给自己削苹果，也不知怎么的，心思全跑掉了，一会想到阿茂借高利贷的事，一会想到朱少轩被关在家里的事。一个不小心，我把自己左手的小指头给割伤了，流了点血，我下意识地放在嘴里含着。也不知道含了多久，小枫忽然喊我：“林媚儿，你吸你小指头干嘛呀？”
我回过神来，忙把小指头拿出来找张干净的纸擦了擦。小枫扯下她脸上的那张面膜，从沙发那里跳蹦跳蹦地跑过来，拍了拍我的脑门：“我说你到底怎么了，想什么东西那么入神，你还好吧？”
“好着呢。”我笑着摆摆手。我不能告诉她阿茂借高利贷的事情，朱少轩的事更没必要和她说起，因为朱少轩和我没关系了。
“我家大宏告诉我，朱少轩这个月该出国了。”小枫撅起嘴，自从她和商大宏谈恋爱后，每天开口闭嘴都是我家大宏，“你说哈，现在的有钱人动不动就来个出国，跟玩似的，弄个海龟的名头回来觉得自己特了不起，我看他们都是闲得没事干，争着当乌龟。国外有咱中国好吗？那外国人还急着跑来中国发展呢。像那对活宝双胞胎大小毛，屁也不懂，说出国就出国，奔阿根廷去了。听说朱少轩要去加拿大……”
“今天发洪水了，你的话滔滔不绝地流？”我不耐烦地推开了小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身后传来小枫高分贝的骂声：“林媚儿，我发现你今晚特别不对劲啊，不会在想念你那个猪头吧，人家朱少轩快出国了，你想他有劲吗？”
我故意重重地摔上了门。小枫这丫头一说起尖酸刻薄的话，软绵绵的声音也像一把利刃能刺伤人的。
房间没有开灯，黑糊糊的，只有窗户那边的地板上照进来外面的路灯的灯光亮了一小块地方。我懒得开灯，往床上一趴就猛地叹了一口气。我每天在服装店里忙得不知所以，忘了哪天是星期几，连今天几号都不知道。看了看手机，原来今天是十二月十号。
我的生日快到了，十二月二十八号。小时候在孤儿院时，院长妈妈和其他的孤儿会给我庆祝生日，后来上了中学过起寄宿生活，再没有过过生日。我对生日没有特殊的感情，总以为那一天是一个罪恶的日子，我那不知去向的父母不该生下我。尤其是初二那年的生日和朱少轩表白遭拒后，我对我的生日更是讳莫如深，谁提我不爱理谁。
小枫最近和商大宏谈恋爱如胶似漆，估计也不记得我的生日了，就这样让它悄悄地溜过去，谁也别提，日子安安静静地就挺好的。
夏小正这个时候突然打电话进来，我不想说话，不打算接的。可是手机使劲地震动，我只好听了：“夏小正，怎么了？”
“朱少轩明天要走了，你不知道吧？”夏小正特别着急地说道。
我“哦”了一声，心立刻绷紧了一根弦。朱少轩终于还是要离开安华市了。
“走就走呗，和我有关系吗？”我尽量装得轻描淡写。
夏小正不爽了，冲我嚷嚷起来：“你这是干嘛呢，林媚儿，你不是还跑他家里找他爸替他求情过吗？现在翻脸比翻书还快，难道你明天不打算去送送他？”
“他爸不允许我们见面，我也不想看见他，再说了，凭什么我要去送他啊？”我说完直接按掉通话结束键，关掉了手机。
我窝在床上呆了一会，身上觉得有些许凉意，盖好被子便迷迷糊糊地睡下了。过了很久，睡梦中听见有人叫我，媚儿媚儿……
一会近一会远，飘飘忽忽的，我听不清楚是谁的声音，像男的又像女的。
“你醒醒啊，顾林来找你了。”
我睁开惺忪的双眼，刺眼的灯光使我一下子不适应，难受地眨了几下眼睛，才看清楚顾林和小枫站在床边。
我坐起身来，呆呆地看着顾林，他的脸色不太好，眉头皱得紧紧的，他这是怎么了？
小枫摸摸我的额头：“顾林说给你打电话你关机了，所以他着急地开车赶过来。你房间没开灯，我们还以为你生病了呢。”
我只是关机而已，顾林却这么担心地赶来家里找我，我的心情忽然暖了起来，抬头对他绽开了笑脸。他抿嘴严肃地笑了一下，拿着一根小指头敲我的脑袋：“小丫头，才九点，你就睡大觉了。”
“你们聊……”小枫阴阳怪气地冲我媚笑道，转身跑出去了。不一会，又见她探出脑袋来，把我的房间门关上了。
“你别理她，小枫就是那样的调皮。”我尴尬地跳下床，给顾林拉过来一张椅子。顾林呵呵地笑着看我将那扇被关上的门打开，我总觉得我们两个人闷在这个小房间里，不应该关着门，整得好像有什么暗昧的事情要发生似的。有段时间没见到顾林了，自从上次在店里和朱少轩打过一架，顾林没有来找我，我知道他和朱千瑜因为那件事闹的矛盾更深了，我也不敢主动联系他，生怕惹他心烦。忽然发现他憔悴了不少，眼皮微微耷拉，眼睛有点红红的，大概是工作给累着了。
“其实，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而已。这段时间公司挺忙的，快年底了嘛。”他说话的神情诚恳中夹杂着淡淡的失落。
我隐约感觉顾林今晚肯定有事才来找我的。
顾林大概感受到我的疑惑，他低下眸，“最近有人来找过你吗？”
这个问题显然很突兀，我听出了他的语气里有股莫名的焦虑：“顾林，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他没来找你吗？”他忽然激动地抬眼瞅着我。他指的“他”是谁？
“你说朱少轩吗？”我摇摇头。
“哦……”他略显轻松地呼出一口气，转而对我微笑道：“媚儿，你想去国外上大学吗？我送你去国外读书生活吧，呆多少年都行，费用全由我承担，你别在国内呆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送我出国？我急着站起身，“你干嘛送我出国？发生什么事了吗，就算我要出国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凭什么你来供我读书？我不喜欢读书啊……”
难道因为我的存在，把他和朱千瑜的关系弄得一塌糊涂，他就希望我离开这座城市？
我心中哀叹了句：顾林，你不会如此自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