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肃棉回到家里,是晚上九点。我和顾林吃过晚饭了,我们坐在林琴雯生前的房间里,顾林用林琴雯留下来的钢琴弹了几首不知名的曲子,我听得入神了,顾肃棉在房间门外敲了两下,未等我们起身为他开门,他自己推开房门进来了。
顾肃棉的表情有些疲惫,但神情依然很严肃。顾林问他是否用过晚餐,他微微地点头,冰冷的目光却直直朝我注视过来。我震惊了一下,面带着淡淡的笑容回视他。他眨了眨眼睛,撇嘴笑了笑,看着顾林说道:“花老大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了。”
“父亲怎么处理这件事的?”顾林关心地问道。我也迫切地想了解详情。
但顾肃棉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把他们打伤了。我给了他们一百万。”
短短的两句,我可以想象出当时他和花老大对峙的场面一定十分激烈。一百万就那么轻易给了出去,他说起来也毫不心疼,虽然他非常富有,但毕竟这事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他竟然舍得出一百万。
我站起身来,略带感激地说:“谢谢你。不过那一百万,我们要还的话可能要还一辈子……”
“我有说要你还一百万了?”顾肃棉居然勾起一抹愉快的微笑,“我的人把他们几个打伤了,那一百万只不过是给他们的医疗费,你以为我是在帮你的朋友赔钱?”
“……”我无话可说,也不知道顾肃棉说的是真是假,既然不需要我们还,也好,一百万可不是小数目,我还是晓得轻重的,没必要为了口气争得非要还他那一百万。
“你今天来我家,是有话要跟我说吧?”顾肃棉走到桌子旁,随手拿起紫色的水晶球把玩起来,拧了几下旋转条,卡农的钢琴曲伊伊哝哝地响起来。那是林琴雯的水晶球,她以前在这个房间生活的时候,应该也是经常转动音乐条,默默地听着钢琴曲,思念她最爱的夏俊青吧。我的心像是给蜜蜂蛰了一下,痛得要命。
顾林两眼发亮地瞅了我一眼,有点恍然大悟的意味,之前他可能心里嘀咕着我今天主动提出来他家的原因了。
“对,我想和你谈谈我爸妈的事情。”我平静地看着顾肃棉,他若有若无的点点头。顾林觉得气氛不对,便主动退出房间了,还给我们带上了门。
顾肃棉放下水晶球,语气沉重地看我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只不过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我在原来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夏俊青是什么时候死的,什么原因?”
顾肃棉走过来,他白皙的手指在黑白键上飞快地弹了几下,“怎么,你怀疑是我害死他的?”
“我可没这个意思。”我的目光扫向挂在墙上的油画,林琴雯的脸仿佛活动了一样,在笑,在流泪。我接着说:“你当时不是已经有妻子了吗,为什么后来又去艺术街把林琴雯抢回来了呢?”
“夏俊青是得了癌症晚期走的,是在琴雯回到我身边的第五年吧。”顾肃棉重重地呼出了口气。
“癌症?”我皱了下眉,他得癌症的时候有人陪在他身边照顾过他吗,那个时候林琴雯知道他在想她吗,“那林琴雯知道他走的时候说了什么吗?她有见他最后一面吗?”
“怎么见啊?林琴雯进我家之后没两年,你爸爸就搬去北京了,他去世之后他在北京的朋友周折了一段时间才把消息带给林琴雯的。”顾肃棉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睛仰望着窗外乌黑的天空,“我和琴雯都不是安华市的人,她在这个城市认识了夏俊青,她执意要留在这里,我只好把我的事业也全部放弃,在安华市从头开始,因为我不想再次失去她,好不容易把她弄回我身边,我不能再失去她。”
“什么意思?”我有点弄不清楚他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应该知道顾林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妈妈了吧?”
我点点头,我知道顾林没有妈妈,至于是怎么一回事我没问过。
顾肃棉开始解释道:“顾林的妈妈身子骨很弱,和我结婚第二年生下了顾林,到了第三年身体越来越不好,然后病逝了。”
我略带讽意道:“所以说,你妻子一病逝,你就去艺术街把林琴雯接走了?你怎么知道她就在安华市的艺术街啊?她那么爱夏俊青,你去找她,她心里愿意跟你走吗?”
“顾林的妈妈许因知道我心里有别的女人,不爱她,她很伤心,自己一个人去旅游,说是去外面散散心,我当时忙于工作上的事,平时也不怎么关心她,她说要去旅游,我也不反对。没想到,她旅游回来的时候居然把夏俊青给林琴雯作的油画带回来了,因为她见过我珍藏起来的林琴雯的照片,所以她知道画里的美人就是林琴雯。我看到那副画的时候,我简直惊呆了,我私下雇人找了林琴雯费了多大的功夫,压根不知道她跑去了哪里,没想到她竟然藏在安华市里!许因跟我大吵了一架,威胁我如果我不忘掉林琴雯,她就跟我离婚,让她父母把在我家的企业的投资都给撤了。我犹豫了一下同意跟她离婚,她问我为什么愿意放弃事业了?”
“为什么呢?”我非常好奇地问道,“为了你们顾家的企业更好的发展,你放弃了林琴雯,选择了顾林的妈妈,又何必为了林琴雯放弃你当初坚持的事业呢?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我当时迫不得已,我爸辛辛苦苦了大半辈子打拼出来的企业眼看快垮下去了,我妈差点跪下来求我了,我还能怎么办,我只好答应那门婚事!”顾肃棉越说越激动,甚至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步,“每个人都说我是一个负心汉,谁知道我失去林琴雯的痛苦,我父母不理解我,林琴雯也不理解我,我每天活得跟行尸走肉似的,好像我的人生就是为了那个破企业而存在的,我厌倦那样的生活,没有林琴雯在我的身边,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我努努了嘴角,不知该说些什么,原来顾肃棉对林琴雯的爱也很深厚呢。
“她提出离婚,我巴不得早点结束那个婚姻!”
“那你们离了吗?”我问。
“……没有。”他走到窗边,语气稍微缓和了下来,望向窗外,“她只是试着威胁我而已,我没想到一场商业联姻竟然会生出爱情来,她说她爱上我了,她只是嫉妒我对林琴雯的牵挂,她不肯离婚。本来,我对她也有歉意,所以也就没有再提离婚的事,但既然我已经知道琴雯在哪里,我就不可能什么也不做,我雇了私家侦探去安华市观察琴雯和夏俊青的一举一动。”
“你居然派人观察他们的生活!”我站在旁观之人的角度,“你太过分了吧,你自己已经结婚生子了,就算你跟许因之间没有爱情,你也是有自己的家庭了呀,还去干涉林琴雯跟别人谈恋爱?”
顾肃棉回过头来,满眼的凌厉,夹杂着丝丝的委屈:“你懂什么?你小丫头片子没谈过恋爱,你能想象你最爱的人让别人宠爱的那种煎熬吗!我绝不能允许任何一个男人得到她,除了我。在结婚之前我都计划好了,等到结婚的第二年我就离婚,然后把林琴雯娶回家,再也不放她走了,是她不愿意等我,既然她那么爱我,为什么不愿意听我的解释,不愿意等我两年!”
顾肃棉的眉头拧在一块,眉间堆满了沟沟壑壑,似是一个得了心绞痛的人在发病。
我静静地听着,不知怎么地,眼睛有些发酸,我拿手去抹眼睛,眼角竟是泪水。
“我伤害了琴雯是没错,可是她连弥补的机会也不愿意给我留下,带着满心的伤痕走到夏俊青的身边就赖着不走了。夏俊青除了能给她画几幅画像,做做饭吃,带她去河边散散步,还能给她什么?那个穷小子能给得起她什么,她是一个应该生活在富贵的城堡里的公主,只有我能给她安稳华丽的生活,夏俊青给得起吗?他凭什么得到琴雯的心!我不甘心!”
“顾先生,也许在你眼里,我是不懂爱情的小孩子,可是在你看来,所谓的真爱就必须要建立在富贵的生活上吗?”
“可是林琴雯就是那样的一个女子,她需要的爱情不应该是蔓延在生活的琐碎里……”
“按你的理解,她的爱情就应该要诗情画意般,与你共品人生是吧?”我觉得顾肃棉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不悦地扫了我一眼,“总之,夏俊青配不上她!”
“不管是夏俊青也好,别人也罢,你都不会允许别人夺走你心爱的女人,你太霸道了,太以自我为中心了。说不定,林琴雯当初铁了心要离开就因为你的自以为是呢?也许,你根本不了解林琴雯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而夏俊青能给她想要的爱。”我缓缓地说道,拿着试探的眼神瞅着他,以他骄傲的脾气,他很有可能在听到我的话会发飙。不过,是我还不够了解顾肃棉这个沉稳又冷冽的男人,他居然很快平复他的情绪,冷笑地看着我:“好像你很了解我们的事情一样,我们三个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你怎么会清楚?再说了,那个时候还没有你呢!”
“说到这个,我倒很奇怪,林琴雯是在被你接回来几个月之后才生下我的,顾林说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找寻我,那就说明把我抛弃在孤儿院的人不是她,难道是……”我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对,”顾肃棉若无其事地说道,“是我让人把你扔到孤儿院的。”
“真的是你!”我愤怒地握紧拳头,浑身气得发抖,竟然是顾林的爸爸派人把我抛弃到孤儿院的垃圾桶旁边,而我却稀里糊涂地怨恨了我未知的父母十多年!为了让自己活得洒脱点,我努力不去想亲生父母的事情,丝毫不关心他们是谁,会在哪里生活,为什么要抛弃我。
“砰”,房门被人猛地推开了,门直接在墙上撞了两回合。
“爸,你居然做出这样的事!”顾林站在门口,一脸的愤怒。原来他一直没离开,在门口听我们的谈话了。
“顾林?”顾肃棉显然很意外顾林的出现,“你……”
“原来媚儿出生那天,你就让人把她丢到孤儿院去了,你却骗林妈妈说媚儿夭折了,她连媚儿的样子一眼也没有看到!”顾林怒瞪的双眼竟淌下泪来,“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你不爱我妈妈,她身子骨弱,你从不关心她,她一死你就去逼林妈妈回到你身边,你甚至叫人殴打夏俊青,差点把他的腿打断!林妈妈这才答应你回到你身边,你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考虑你自己,你把你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问问你良心你安心吗?”
“你给我闭嘴!”顾肃棉的一个巴掌落在顾林的脸上,“呯”地一声脆响硬生生地触动我发愣的神经。
我哭了,心好疼好疼,为了谁而疼——为林琴雯,为夏俊青,为顾林,为我自己,为顾林那早死的母亲,也为自私的顾肃棉。我的双眼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我的耳朵连自己的哭声也听不进去了。我想他们,想我的亲生父母,如果他们还活着多好,至少我可以喊他们一声爸爸妈妈。
“媚儿,你不要伤心,媚儿。”顾林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抱住我的头,“媚儿,不管过去你吃了多少苦,以后哥哥疼你,你还有我,我会好好守护你的。”
“我想他们,我想见他们,我的生活为什么会是这样,人生为什么会这样。”我撕心裂肺痛哭起来,从小到大受过多少忽视和辱骂我都不会这样大哭,十几年来的孤独和委屈全在这一刻爆发了。
“媚儿,对不起,对不起。”顾林喃喃自语道。
这一切不是因他而起,他没有做错什么,他是在替他的父亲跟我道歉吗?我需要顾肃棉的道歉吗?我不需要,我不会原谅他,因为我没恨他。有些生命的轨迹是由不得人控制的,我恨顾肃棉也不会改变我已经失去父母的事实。
顾肃棉长长地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身朝门外走去,我模糊的双眼看到他颓丧的背影是那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