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菊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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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秋雨依旧绵密,弯曲延伸的长廊檐角数串鲜艳宫灯在风雨中忽明忽灭,恍若虚幻。长廊尽头,一袭轻纱的锦衣女子身影纤弱,仿佛风雨中的烛火般明灭飘忽。秋风和着细雨飘洒在女子异常苍白的脸上,泛着微微清冷的光华。望着廊外无尽的风雨,仿佛再也支持不住,女子恍如风中零落的花朵般跌倒在冰冷的长廊上,蓦然发出一声啜泣。及腰的长发在寒风中飞扬,女子明若秋波的眼眸有了一刹那的恍惚,思绪也随着无尽风雨飘到了久远的少女时代。那个让她永世深恨却也不可能忘怀的男子,那个如寒风般冷然而永远捉摸不定的男子。她曾经在那样接近的距离仰望过他,却从来不曾真正拥有……

十二年前的她不过十六,洛阳没落官宦人家的女子。因为父母早逝而寄养在叔父家中。那年洛阳城的牡丹竟异常明丽娇艳,映得整个春季都是生机昂然而又富丽堂皇。即使自幼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日子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辛酸,她依旧只不过是个天真明朗的少女。趁着替将要出阁的贵家小姐梳头的空闲,偷偷溜到城中官府开辟的花圃中赏花。那是三月早春,阳光明媚,和风伴着花香吹在她年轻稚气的脸上,满园艳丽的牡丹躲在青翠的绿叶丛中,娇美可爱,一如她明丽无双的容颜。她放肆地笑着,将禁锢了十六年的欢笑在此刻尽情释放。穿梭在无尽花海中,她只觉脚步轻盈,任由娇嫩的花朵在自己的手指间滑过,她的脸上满是爱怜与喜悦。

然后,隔着一片花海,她看到了他,一个身着青衣的贵族公子。束发的玉冠在阳光下闪着异常明亮眩目的光芒,一刹那竟刺痛了她的眼。只一眼,那个俊逸非凡的少年冰冷的眼神便让她有种冷入骨髓的恍然。从小漂泊无依的生活让她有了超越年龄的聪慧,一眼就能识别一个人。但是那样冷峻的少年却是她怎么也无法在一眼之间能够看穿的。他是怎样一个矛盾而孤独的人。

那样专注的凝望在与他眼神交会的一瞬间粉碎。她有些难堪地别过头,脸上第一次有了难以自制的红晕。转身跑进无边花海之中,留下一个华美的背影。

再次回到张灯结彩,人流不绝的贵家之时,管家责备的话语她竟一句都没有听见。只是神情恍惚地帮着那个娇艳的贵族小姐梳洗打扮完毕,陪着她参加婚礼。

那样奢华的场面是出身寒门的她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阵帐,满桌金樽,满堂玉帛,身边披着红色锦衣的新娘。一时间,她竟有种飘然之感,脚步微微发软。

隔着鲜红的彩带和身边往来穿梭的人群,她又看到了他,那个只一眼就让她迷惑的少年。他也隔着一片人海看着她,眼神却不复方才的冷然,微微带着一丝迷离的神采。

那时的她单纯地以为那不过是她乏味寂寞的人生中一段明媚旖旎的回忆。却不曾想到,一次不经意间的邂逅会改变她的一生。

几天以后,她在家中得到了一个令她震惊的消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七皇子寿王李瑁向她提亲,要她成为寿王妃。听到这个消息,看着叔父叔母一时间变得亲切而狂喜,她竟有一种虚幻之感,捂着狂乱的心奔回自己的房间,久久难以平静。她不否认自己喜欢奢华的味道,从小寄人篱下的辛酸、家道中落的悲苦,还有叔父叔母迷恋过往繁华的颓废都是她十六年生命里渐渐积累的恨。她想要离开这里,拥有其他富贵却愚蠢的女子拥有的一切。只是她不曾想到,这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

直到婚礼当天,她才知道,自己的丈夫,竟然就是当日惊鸿一瞥的青衣少年。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那样冷峻而霸气的人,绝对不会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没料到,他竟会有如此显赫的家世。

然后,在无数宫廷繁缛的礼节中,她透过重重的礼服和冠遥遥望见了大唐皇室的所有皇亲贵胄。那些身着华丽宫服、仆役成群的贵族,还有大唐王朝至高无上的帝王——唐玄宗,一个眼神精锐,挥手间有着睥睨天下之气的帝王。

她瞬间有了一种隐秘的喜悦,为着自己的锦绣前程和心底一丝淡淡的砰然心动。她知道自己是足够美丽的,美貌可以为她带来她想要的显赫地位和权利。

只是婚后,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如此幼稚。他的丈夫——寿王李瑁,那个她自始至终都不曾看懂过的男子,竟有一颗那样海般深邃的心。如所有贵族子弟,对人要求得近乎苛刻到完美,骨子里却是华丽的颓废。

她不得不承认,聪慧如她,她还是不了解他的。即使是在最近的距离拥抱着她,他的眼神依旧是虚幻的迷离,隐隐带着某种深深的不甘、迷惘和恐惧。她甚至不能在他的眼中看到真实的自己。那一刻,她有一瞬间的恍然,他眼中看到的并不是眼前的她,而是另一个藏于他心深处的影子。那样的认知,让她的心刹那被浓浓的恨意填满,带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她蓦然惊醒,自己竟已如此爱他。不止因为他的权利荣华,还为着那颗不易臣服、冰冷高傲的灵魂。

即使贵为寿王正妃,她并没有得到希冀中的尊贵地位。她的丈夫对她总是不经意的,他有太多的侧妃,夜夜纵情声色,浑没有帝王之家应有的野心抱负。但是她却在那些声色犬马的颓废背后,看到了他的冷然与无奈、仇恨与迷茫。他总是在黄昏时分,进入寿王府幽深的后院,那个从不许任何人进入的禁地,然后在深夜离去,带着酒醉的狂乱,回到夜夜笙歌中。她迷惑了,倾尽心力也只打听到那里不过是他一年前远嫁云南的妹妹长宁公主幼时旧居。她以为自己明白丈夫的悲伤不过是对远方亲人的怀念,所以,她无数次想要在最近的距离打开他的心门,却总是被他冰冷地推开。

年岁在她指间流走,转眼已过六载寒暑。她由最初的欣喜到平静,不甘到冷然,如一朵艳丽的牡丹在寂寞中独自开放。她已不再如当年一样尝试不断失望心碎的轮回。既然不能得到想要的,她便会毫不留恋地离开。她不是个痴缠的女子,她有她的抱负和野心。

一如她计划的那样,在她二十二岁时,她成功虏获了大唐王朝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唐玄宗的心。即使那是她丈夫的父亲,自己的公公又如何,只要他能给她一切的权利地位和眷宠。她只是个女人,也需要丈夫的呵护关怀,带着一丝虚荣。

不管怎样地叱咤显赫,身为帝王总是有着不为人知的孤独空虚。所以,他才会在过去的二十年一直深宠着武惠妃——寿王的母亲,一个懂得安慰他高高在上、享尽尊荣却寂寞苍凉灵魂的女人。一年前,武惠妃病逝,年近五旬的帝王一夜之间变得苍老了,少了平日的威严,他依旧不过是个需要慰藉的孤独之人。所以,她聪明地抚平了他的那份空虚与恐惧,让他不顾礼教之防纳己为妃。

只是她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天,当她的丈夫接到那道圣旨时,眼中依旧是没有一丝波澜的冷然,与她擦身而过时,她看到的不是他眼中的心痛和疑问,而是一抹淡淡而冰冷的笑意,竟让她不敢直视。

然后,她离开了,带着一丝怨恨和不甘,离开了那个承载她六载最好年华的家,去到一个更为富丽奢糜的世界。只是离开的刹那,有泪水滑过眼角。她曾经以为执子之手,便可与子偕老,只是现实彻底粉碎了她年幼时心中天真的憧憬。

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洒脱,她有她的恨。那些在一日一日中渐渐积累的恨,竟是如此强烈地炙烤着她的心。她恨李瑁,却更恨那个占据了丈夫心的长宁公主。即使那样的恨意有些任性和无理取闹,又如何?她需要一个借口来填补无尽岁月里一点一点的空虚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