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给诺贝尔一个理由: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精选
5072300000012

第12章 文学的伟大与渺小(1)

在座的诸位中肯定有些人早已对现在正要发言的人有所耳闻,一如英国新闻界所宣扬的,这将是对你们的忍耐力的考验,看你们能否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听完一个人枯燥无味的老生常谈。我给大家的最初印象大概是一个长着白胡子的老头儿,这老头儿有些古怪,当人们都在阳光下忙于生计,他却要引导人们到月全食式的昏暗之中,这昏暗郁闷而难堪,而且似乎是不可逆转的。但是,事实不是这样,虽说我是一名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桂冠的老头儿,但还是让我悄悄告诉大家,即使我有点轻浮,我也没有为诸位唱歌的打算,更不想扮成小丑耍杂技,不是怪事吗?我怎么会在这类耍杂技的轻浮举止中寻求乐趣呢?特别是我这样一个悲观厌世的人物。

你们大家都一定有所体会,在今天这样一个知识界的高雅聚会上,无论何等年龄的人发表讲演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念及此,就让人发怵。再说,我们这个时代的尊严又是什么呢?人人都在说,再没有比老不经世更糊涂的人了。

但是,同样的帽子也可以戴在中年人头上,人到中年仍然不谙世事,难道有比这更傻的人吗?25年以前,我未加思索就接受了“悲观主义者”的尊称,然而我可没想到,这尊称竞与我厮守了一辈子。也许,我还可以举一个艺术家的例子,拉赫玛尼诺夫①创作了著名的《升c小调前奏曲》以后,这段名曲就与他如影相随。每次演出,听众非等他演奏完这段曲子之后,方善罢甘休,否则,他绝无法离开舞台一步。同样,批评家们也总是一心钻进我写的书里,要是找不出些微近乎悲观厌世的东西他是绝不肯罢手的。我真不知该作何解释,以我自己的感觉还不至于痛苦到绝望。事实上,我曾为了免于别人的误解,努力修改自己惯常表达个人感情的方式。但是,由于一些批评家的指派,我只好承认自己是世界上头号的厌世主义者,而不是一个宇宙乐天派。我知道,所有掌握一定语言常识的人,都能理解我使用的“宇宙的”这个词汇本身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它的本质意义。我的意思是说,在本质的意义上,“宇宙的”是与“普遍的”同义的,尽管作为派生词“普遍的”更易于理解,但我选择“宇宙的”则更加含蓄。在我看来,如果我把世界看作是一个由科学家们用一整套科学理论建构的,用相应的技术手段操纵的,一成不变地永远重复再现的世界时,我就是一个当然的悲观主义者,对着至高无上的“熵”⑦神俯首称臣。而一旦我注意的仅仅是科学家们永恒探索的精神力量时,我就会重新成为一个乐观主义者。因此,当诸位将诺贝尔文学奖这项具有世界意义的大奖颁发给我时,难道我不能一洗我那悲观主义的恶名而乐观一下,与大家共同庆贺一番吗?20年前,当我准备通过我的作品中的角色将我在精神感悟中得出的两种不同概念作一区分时,我并未获得成功,结果应当说是一团糟。

“他生活在监狱中。火车终日在不停地奔驰。日月之食按照预定的时间有规律地出现。青霉素的发明使肺炎不再是绝症。核裂变在依次发生。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绝对精确的解释就这样将世界本然具有的神秘驱散得无影无踪,世界日益变成一个具有实用性的对象,它可以被割裂、被分析,从而被彻底地理解和掌握。手术刀和显微镜已开始显得落后和过时,示波仪更准确地再现人们的形状,分毫不爽。”

然而即使是这时,人一天的行动也还是能保持平衡。也就是说,你的行动既不会有什么幸运的结果,也不可能出什么差错。善就是善,恶就是恶。而根据这种思维和行为的模式,我们确信整个宇宙中即使存在某种神圣的精神世界,我们之中无论谁也不可能有所遭遇,我们曾经遭遇的只是被暗夜监禁着的囚徒,还有审判、判决、宣布、流放等属于黑暗世界的过程。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是不可能有任何过渡的机会的,尽管二者都是真实存在的。有一种想法是最让我感到有趣的,即在两个世界之间存在着某种过渡的可能性和渠道;如果这样的渠道存在,那么会发生一些不可想象的事。我们知道宇宙也是有起源的。(当然,要说我们从来都清楚这事情可能是开玩笑。我在这里可以举出一个极简单的例子,同时禁止诸位去验证它的真实性。我是说如果世间万物失去自己的起源,那么广邈的时间还会绵延到现在吗?一旦时间根本不曾产生,我们又有什么可能在此刻存活呢?)我们也都知道,目前科学有一个假说,在宇宙黑洞的中心,我们已知的所有所谓自然法则统统会失去效用。于是我想到,既然科学家们的头脑中也大多存在某种对宇宙的宗教感,同时大多数教徒也没有几人绝对地拒绝科学,那么我们最后看到的是什么呢?是弥漫于整个宇宙间的人性。科学的睿智者们疑惑进入宇宙黑洞内部以后有可能看到奇迹发生,而虔诚的宗教先知们则坚信黑洞之外的世界本身就是奇迹。实际上这两者都相信奇迹是会出现的。万能的主,一切光荣皆归于你所有。而我自己身上的悲观主义并没有褪色。人们所碰到的最大的危险也许仅仅是一位刻板守旧的老校长一时走神,忘记了他正在讲课,他面对的是一个班的学生,他要对他们负责。过了七十岁的人很容易产生一些自以为是的想法,似乎他历经沧桑之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会公然吹嘘长寿对于智慧的先决作用,寿命是所有妙语高谈的源泉。他一定认为,莎士比亚与贝多芬正值五十二三岁就壮年辞世,实在令人扼腕,像这样还没有活够岁月的青壮年肯定知之不多也。不过,当年末午夜的时钟敲响,新年伊始,大概他该一反常态,为自己的年轮又增多了一圈而带来衰朽而开始感到忧心。也许他这时会领悟到,年龄的递增尚未使他穷尽生活中所有疑难的答案,于是他会坐下来静下心仔细推敲一句富有诗意的警世名言,或是某位年轻人偶尔胡诌的启示而似有所得。这会儿他会写下这样一句诗:“人们应当忍耐,容许他们就这样走下去,将来会有一天他们终于回首。”一个年迈的老人所具有的乐观本性,在这段诗中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了。一个老人打算寻找欢乐,垂暮之秋又与他有何相干呢?但是,一位英国诗人对此却发出了诘难:

大卫、所罗门③,

酒池肉林,嫔妃盈室。

但晚景不堪言,惨惨凄凄,

唯身后遗言,告喻世人。

诗本身无可非议,具有相当的权威,然而对此的评价态度却不是众口一词,甚至是完全相反的。上面我引述给诸位的,是几句普遍被公认为用散文体写作的富有诗意的句子,现在我再来引述几句我自己的诗给诸位听:

索福克勒斯④,伟大的雅典诗人,

你临终前曾说过,

心中的爱幸已泯灭,

就好似挣脱虎口,

难道还有比这更幸运的吗?

他说耄耋之年是害己之物,

可那位朗克洛斯⑤,

在回答同一提问时,

却矢口否认,

母亲虽然年迈,

但她的慈爱却日厚不薄。

显然,时光之流逝并非一定导致智慧之泉的枯竭,旧日的积习也无法禁锢个性展示其多方面的色彩。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我们用不着过分地板起面孔,当然也须思之周详。就我个人来说,我现在正面对的是另一类危机,我不掌握任何一种部落语言,但在尼日利亚这种国家,部落语言就有六百种以上。当然,任何一种部落语言都有其独立的价值。1979年的诺贝尔文学桂冠获得者,希腊诗人埃利蒂斯曾鲜明地提出文学作品的相对独立价值问题,他认为一部作品的价值不是用欣赏它的人数多少来衡量的,对此我深信不疑。这同时也是对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的最高的赞词,他们并不问一本书有多少读者,他们坚持的仅仅是作品的内在价值。青年济慈⑥曾这样评价那些希腊诗人:“在绿茵覆盖之下他安谧长眠,为一个弱小的民族留下了不朽的诗篇。”这话说得千真万确,有时弱小同样可以美丽。尽管我只是一名散文作家,在这里我还是要一再引用诗人的妙语,也许这样诸位更容易从中理解我此刻的想法。本·琼森⑦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这里不是森林也没有参天大树,

却令人心神怡悦,

也没有数百年长成的老橡树,

干枯、进裂,终被伐弃。

五月,阳光多么热烈,

但一夜之间便失去往日的辉煌,

美总是转瞬即逝,

一如那东方的寥寥晨星。

我本人的母语是英语,用英语写作的诗人、作家多得难以计数,与之相比,古往今来使用其他任何一种语言的作家在数量上都望尘莫及。然而在现今的时代,当一种语言被使用得过分,那么比起另一种使用范围狭小的语言来说也许却是利少弊多。一种使用宽泛的语言遍布全世界每一个角落,在广告牌上、导航器上、科学研究中乃至谈判桌上和讨论会上,你到处可以听到它的声音,全世界每天至少有上百个政党在用英语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的政见。一种语言被如此滥用,那么它也就失去自己的本色而成为一个被异化了的怪物。于是当一个人用英语讲话的时候,即便他认为自己不过是在对着为数不多的几个显赫人物,或家庭成员,或老朋友们讲话;或者他不过是在自言自语,或者他不过是在发表梦呓,可是他事后会发觉,他在不知情中实际上是对着世界上很大一部分人在演讲,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让人大吃一惊。今年下来,在英语世界中,美国诗人夺得桂冠者占据了压倒优势,而英国作家仅我一人。当然也有值得额手相庆的事,我的母语——英语,现在在世界上被广泛使用,在所有说英语的人中间,大部分是居住在英伦三岛以外的人,然而令人吃惊的是,他们所说的仍是正宗的英语,当然是英语的各种方言。从我个人的理解能力来说,我实在不知道,这么多种语言的差距,是将导致人们彼此之间的距离与隔阂,还是会因为大众传播媒介的作用而使这些差距日渐消失。但是,英语作家当下面临的问题首先是,怎样才能使自己的作品为更多的人所看懂,不然几亿读者都处于一种半知半解的境地,那可是一件糟糕之事。同时,文学批评家的人数,也会因为对作品似懂非懂而受到限制,评论事业因而会陷入困境,如果连他们也难逃因语言不通造成理解障碍所带来的厄运,那事情就更糟了。无论他们苦心孤诣写出的文章怎样的晦涩难解,总有记者会把这文章与一篇措辞激烈的评论一同寄来,说他——我们暂且称他为X一过去是一个活靶子,现在已成死靶子,一排排射击手就站在他面前对着他随意开枪。连我的那些同胞中最伟大、声誉最高的获奖作家,像温斯顿·丘吉尔,也难逃这一法网。丘吉尔获奖后,一位评论家立即不留情面地讽刺,说这奖“不知是奖励他写的诗歌还是他写的散文?”真是的,像这一类说法我实在不知听到过多少遍了,当然对于我来说,最难以应付的,大概就是这篇演讲辞了,我幼年当学生时学校老师的命题作文也没有这么难呀!唯一不同的是,我今天的演说稿是在一张大书桌上写的,这张大书桌要比儿时的课桌大好几倍,而且我今天获得的高分成绩也将在更大范围内被公布,并不仅仅限于一个班级和一所学校。

现在,肯定有人要问了,讲话的这个人什么时候才言归正传呢?他讲的离题太远了,他该多谈谈小说!当然,当然,只再需一小会儿,我就会转到正题上了。实际上,虽然每一名获奖者的作品都是各有千秋,但也绝不可将它们分离开来,孤立地看待。即便是小说,如果钻进象牙之塔,那么除了少数几个最成功者外,绝谈不上什么读者队伍。阳春白雪,曲高和寡。

以前我从来以为小说是没有什么发展前途的。下面我引录一段我本人的作品,讲的是男孩子们如何成长,当然这是泛指所有的男孩,而不是专指某个特别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