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上人类总被一些古老而常新的疑问所困扰。这类疑问之所以非常古老,是因为任何一种生活方式都深藏着一个对这疑问的解答;所以常新是因为作为这种生活方式基础的周围环境在不断发生变化,于是在危急存亡之际,环境的改观,就使几代以来视为当然不易的真理顷刻之间化为尚未解决的问题,从而再生出矛盾与困惑。
这类疑问中的一个就是今天我要讨论的自然主义与理想主义的显著差异。这两个用语是古已有之的,但其含义却一直蔽而不彰,于是引起了不少严重的误解。然而只是因为我们的惰性的驱使,我们才一直勉强使用这种流行的语词,即使根本不妥。在这两个语词背后,掩盖不住可以明确辨别人性差异的巨大分歧,这分歧与我们面对整个现实的态度及支配我们生活的工作有关。易言之,也与下面的这个疑问大有关系:人是否无法摆脱自然的左右?人在本质上能否最终超越自然?人们普遍同意,人与自然之间有着间不容刃的极密切的关联。但是人的整体存在,人的行动与痛苦是否也必然受这种关系的左右?或者是否还存在另一种可以引导人类跨入新的现实领域的人生?这些问题过去曾被一再地讨论,到现在也依然被争论不休。前者表达了自然主义的立场,后者则突出了理象主义的观念。这两种主义无论各自的目的还是追求目的方法都存在着根本的差异。因为,如果存在另一种想象中的人生,那也必须从我们的观念与制度中剔除其痕迹。而且,我们似乎应该将人与自然的密切结合作为追求的目标,努力使人生享有纯粹自然化的特征。这样,人生方能与本不该与之分离的真正起源重新结合。可是,如果我们承认人具有超越自然的新的内在因素,我们的责任大概就是要尽其可能地对这些因素表达有力的支持,使之与自然形成鲜明的对比。在这种情形下,人生将使新的因素占据中心地位,并从这一基点注目于自然。对自然的这两种呈现差异的态度,已经很明确地展现于精神在这两个态度体系中所处的位置。当然,自然也并非与精神生活无关,而且对人生在诸多方面都发生深刻影响。可是形成精神底层的自然性,人生是外在的,它不可能超越自然的物质特质,其目的本在于维持肉体的生命。人所具有的比较高等的心理能力、智慧及应变才能,可以弥补人类一些本不具备的能力,如动物所具有的卓越本能——体魄强壮、动作迅速、感觉敏锐等。然而,就是在这些特殊的方面,生命也是没有目的和内容的,只是一些分散的功能集合,这样的生命既不会与生命内部的统一体合一,也不能构成特有的内在世界。这种生命的活动绝不会是指向内在目的,而只朝向限于维持生命所需的功利目标。依其目标而言,自然主义仅要求人的生命合于自然的形成。而另一方面,理想主义只希望人的内在本质层面显露于外。照理想主义看来,没有同一性的生命现象,会在囊括一切的内在世界中联合起来。理想主义同时也要求人的生活受其特有的价值、目标以及真善美支配。从这观点而言,把所有希望都推向实用性这个目标,对人是一种难以容忍的侮辱,同时也是对人的伟大与尊严的一种叛离行为。这种思考方向不同,又互不相容的态度,看来似乎无法找到共同点,但是我们已经被迫做两者取一的选择。
由于对生命结构的观点发生变化,选择的问题也随着呈现出新面貌,因此目前就这选择来说已表现明显的分裂现象。几个世纪以来,我们已经习惯于观看眼睛看不见的世界,并且以看得见的世界与看不见的世界相关程度来确定其价值。依照中世纪的看法,人的立足点是先验世界。此世中人,只是到彼世的旅人而已。我们无法看透那世界,那世界也不允许我们有活动的自由,去完成我们的目的。从根本上说,那世界也不支持我们。这样看来,自然属于人类即使冒险也离不开的低层次领域。培特拉尔加登上梵杜山,为阿尔卑斯之美欣喜异常,却对被造物发出了这样的真诚怀疑:这种喜欢对造物主并不公平,荣耀只能归于造物主,不该从造物主夺取这种荣耀吧?于是,他在宗教的气氛中求取心灵的平安,而寄身于圣奥古斯丁,得其庇护。
这种情况现在已经发生变化,我们重视直接经验的世界,四周的许多事物也有助于把这个世界完全变成我们的家。科学在这进程中扮演了主导性角色,也使人和自然的关系更加的密切,结果不仅丰富了我们人生的某一层面,也形成许多可以使整个人生变得更深刻的新刺激。前一时代主观思辨的思想不能阐明感觉,也不能迫近事物的本质。自然的数学法则是刻卜勒这个天才最先加以公式化的,从发现这法则以后,还要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认识自然中有无可置疑的法则。而且,意欲看出自然本相的尝试最后还是失败,虽然人类可以利用自然所具有的力量,辅助我们挖掘幸福之泉,毕竟还是失败。盛行的技术开发与其说是基于优越的洞察,不如说是偶然的结果。笼统地说,人类对自然仍旧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在一个世纪以前,人类对此差不多依然毫无所能,显得软弱无力。在那大诗人和大思想家辈出的时代,要克服自然的障碍,一定费了大量的时间。旅行一定很不方便,邮政也相当麻烦。想到这一切,由过去的历史看,现代简直变化得难以想象。从17世纪以后,科学与科学知识的积累变成了19世纪丰硕的成果。由于阐明掌握自然过程的每一因素,追求萌生此一过程的基本原因,再把这一切产生的作用演化成简单的公式,并且为了结合分离的事物,引进进化的思想,科学的探求才让我们把自然拉得更近,更能直接去经验。同时,进化论也显示人依存于自然。人因为在自然中把握自己,自己的本质才更明晰。
概念的产生和演变总是追随人的实践脚步,科学成果转化为技术过程,从而使人与环境的关系迈人划时代的新境界。在以前的一个时代,人在世界上所处的位置,在本质上是确定而不可改易的,因而必须遵循蒙昧无知的命运或神意的安排而甘心情愿承受一切。人即使能够或希望符合自己的要求减少受害的程度,也无法与灾难进行公平的竞争;既没有根除祸害的希望,也无法使生活更快乐和丰富。可现在我们相信,只要稍作努力,就可以提高生活水准,也相信理性已逐渐趋于支配地位,荒谬的权力导致的专制会失去立足点,同时人们会基于这种信念而付诸行动。人又感觉到胜利和创造的欲望,即使人类的力量仅限于瞬间,这瞬间也是漫长锁链之一环。上一时代不可能的事情在我们这一代已经实现。我们现在已经亲眼看到非常艰难的事情都已被巧妙地突破,进化看来似乎没有极限,生活丰富得难以测度,这对人是一种魅力,也是一项挑战。
社会不仅需要少数中坚分子,也需要整个人类得以享受技术发展的成果。基于这种社会要求,技术发展越发明显。这要求是一全新的问题;换言之,由于需要庞大的能源,发生新的纠纷与显著的差异,今后才会产生加强这方面的工作热情,并丰富其意义问题。改变环境已成为人类生活的目的。因此,人生似乎只有与物质发生关系时才存在。人类已经不需要追求高尚的目的,并为实现这目的逃往看不见的世界。
很明显,围绕我们四周的物质环境和我们跟它的关系,表面看来已出乎意外地重要,任何哲学或源于哲学的行为方式都必须把这事实考虑在内。可是,自然主义超越了这事实,因为自然主义认为,人类因为与世界互相关联才完全被限定,而成为自然过程的一小部分。这论点跟以前必须小心斟酌的论点并不相同。因为历史告诉我们,事物原初的均衡因革命性的变化而崩溃以后,我们的判断很快就发生动摇,迷失了方向。由于有人无法自己处理错误和激情,事件或意见遂有了争端。同时,把事实和事实的解释分离,也成为一件很要紧的事。自然主义把某事实编人原则时,需要严密的调查。但这主义认为,因为人类生活整体与自然关系极其密切,才受自然支配,从而也要与此相应来调查所有的价值。
人生极限的主要议论并非主观思考的产物,乃由分析现代动向本身而来。这动向的出现经过表现了一种智力。也就是说,即使凭智慧与技术支配自然,也只显示了人仅为自然的存在而已;这样解释,已表现了一种智力,证明某种生命状况无法解释,因为人越与自然关系密切,越显示自己优于自然。如果把人看成自然的一部分,人的生存大概会成为不相统属的孤立现象。而且,所有的人生都由外在世界而生,依存于和外在世界的接触,并且找不到由整体人生或美好的统一性支配的活动余地,也找不到人生内在的一贯性的正当理由,甚至会丧失一切价值与目标,存在势必归于现实性。可是想到人类的行为,其中又含有完全不同的现象。
现代科学并非是人类知觉能力逐渐增强的结果,而是与所有已累积的知识逐渐分离的结果。一般认为这种分离是必然的,因为要从科学的立场把握自然,就必须以自然完全独立于人的认识为前提,但是古老的概念总是过于人神同形的。然而,除非思考不受感觉印象束缚,我们的概念总是无法清楚叙述自然的独立性,也无法经由分析与新的统一获得对自然的新观点。这种重建乃起因于企图如实观看和探求真理的动机,目的是为了扩大生命的内在蕴含。如果思考不能从感觉独立,发挥其作用,自然又何以能排除偶然因素和个人偏颇必然对其造成的歪曲呢?逻辑思考为了对宇宙有一以贯之的看法,乃将可直接知觉的事物加以变形。换言之,这种见解已经替被知觉的存在奠定了观念世界的基础。人类伟大的智力意图于整体性中将自然概念化,并且证明有这么一种现实,它与人类对自然的优越完全不同。由此可以说强调自然的自然主义已被现代科学强有力地驳倒了,因为现代科学使自然变质为知识概念作用的产物。我们越是认识到现代科学的理性能力和内在结构,就越远离自然主义。
人对自然的优越也由现代的科技加以证明,因为科学技术是在通过追求想象的预知、拟定计划、探知新的可能性、正确的预测和大胆的冒险来证明其正确性。单纯的自然如何能完成这类工作?
人类的社会行动也显示了人是有信心的存在物,不受已知条件的全面限制,能知觉并判断自己所处的境况,并运用自己的力量从本质上改变这种状况。我们重视物质,但我们所以承认其价值,并非源于它的感觉特性,而是因为物质有助于提高生活,完全支配世界。我们并不希求感觉性喜悦的扩大,任何一个人,甚至所有的人都希望能充分发挥自己固有的能力,甚至把社会观念也看成是超越个人利己主义的共同利害关系。而且,如果这观念不成为义务或特权,也就不能成为其所具有的强大力量。这观念所内含的伦理因素才使它赢得人心,吸引狂热的信仰者,克服惰性心理。可是,单纯的自然领域就完全没有这种伦理因素存在的余地。只要有这种社会动态存在,自然主义就足以被驳倒了。
这样看来,自然主义决不能成为现代生活适当的表现方法。反之,现代生活脱离了它的起源,显示了自然主义无法认知的精神独立性。生命本身也与自然主义的解释相矛盾。环境对我们具有重要意义,但单凭这件事实也不能说我们只是环境的一部分。自然主义犯的一切错误,均源于把人的精神在自然中所产生的变异归之于自然本身。这错误发生的原因乃是只注意结果,而无视于产生结果的力量。
事实表明,精神需要环境,并把它作为发挥作用的对象。在这范围内,精神依存于环境,可是,从这种关系来看,人生岂非经常遇到难以忍受的矛盾?改变环境,也就是说解放知识的能源,知识的能源会加强生命意愿获得幸福与满足的要求。如果人只须与外在世界沟通,而不能回归自己,不能为自己的安宁使用努力的成果,生命难道不会狭隘得难以忍受?如果人类的生活对象仍旧寄托于外,而不能进入内心,生活本身就会显得狭隘,受到限制。对外在对象的科学探究决不能通往真正、完整而深奥的知识宝库。只要我们把人看成低一档的存在,就不可能作为互爱基础的内在同一性。不受中枢神经控制,不回归中枢神经的精力决不会成为生命的本质。在我们兴奋时,精力往往会使我们觉得空虚,这是现代共同的通病。这种感觉上的空虚岂非证明:我们追求满足的内部存在着更深的深渊。由此我们面临了下列疑问:生命不想超越那已经抵达的遥远地点吗?生命难道不能从占有外在对象物回到占有生命本身、经验并自我形成吗?只有生命本身的动态才能回答这问题。是否正确,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