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又一代人,在无形的压力下艰难前行。
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现在的家长,每天担忧的大都是孩子上什么样的学校,能不能考上名牌大学,大学毕业后的择职……
在我小的时候,家长们担心的是孩子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五十年代初出生的那批高中生,应该是第一批去农村接受教育的学生,大家兴高采烈地敲锣打鼓地去,以为真的可以去修一修地球,像愚公移山那样,到一个不同的世界玩一玩,把那边改造一下就回来,不曾想,地球可不是想象中那么好修,这个世界可不是想象中那么好玩,而且,这一去就没那么容易回来了。
没有吃过苦的城里孩子,到了乡下,而且是刚刚经过三年自然灾害一贫如洗的乡下,除了哭爹就是喊娘。
城里的父母再怎样心痛,除了托人捎些吃的去,便也无能为力。没有政策,怎么回得来?
那会儿,每家都有四五个孩子,怎么办?父母便开始让还没毕业的孩子们学习各种技艺。文艺和体育是那个时代大力提倡的,毛主席的革命指示需要文艺宣传战士去传播;乒乓球世界冠军庄则栋,让所有的孩子们拿起了乒乓球拍。人们看到了希望,尽管这希望如此微弱,但这是唯一可以不去农村的另一个出路了。
做父母的拿出所有积蓄,给孩子买笛子、小提琴、二胡、琵琶、扬琴、唢呐……你去想吧,除了钢琴这种买不起的西洋大件儿,各种民族乐器都齐齐上阵。放学后,如同贫民窟一样的职工宿舍区里,各类乐器声此起彼伏,那样的情景和画面,现在想来都是多么地浪漫,多么地生气勃勃。
乐器在孩子们的嘴里和手上都变了调,比乌鸦的叫声还要难听,但那声音里的执拗和希望,是今天弹着钢琴的孩子们所没有的。再加上乒乓球的“啪啪”声夹杂其中,真的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我们家的钱,都被姥爷买烟酒茶糖和花卉盆景了,而且每月还要向邻居借钱,所以,就没钱再给我买乐器了。
姥爷自己倒是有一把京胡,偶尔高兴了,也会“咿咿呀呀”地拉上几段。但那个时候,只能唱革命样板戏,传统京剧都是“毒草”,姥爷又不喜欢现代京剧,京胡,也就在姥爷京剧界的朋友来时用一下,还不敢大声,怕居委会的老太太们汇报。
姥爷教我的“苏三起解”,至今不忘,有时我也会把京胡当小提琴那样举着,模仿学小提琴的邻居姐姐的样子“滋啦滋啦”地拉起来。
我们家前排的一个大姐姐,戴着大红花,提着暖瓶和脸盆上山下乡去了,接她的卡车就停在大院的门口,敲锣打鼓的,我们都跑出去看热闹。
车上全是戴着大红花的哥哥姐姐们,邻居姐姐在卡车上哭,她的父母在卡车下哭,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从那以后,她的两个弟弟,一个开始拉手风琴,一个吹唢呐。音乐从他们家的窗户飘到我们家的小院,陪伴着我们的三餐,我们也就把它当成了火车声,耳朵自动封闭,慢慢地,就不觉得那么刺耳了。
虽然那会儿我还小,可姥爷看着家家户户齐动员的样子,也不免担心起我的未来。姥爷的朋友曹老师,劝他放宽心,他用仿佛可以预测未来一样的声音很有把握地说:
“唐大爷,您老不用担心,我敢跟您打保票,到小文丽长大的时候,孩子们就不用再去上山下乡了。”
曹老师的这句有关中国未来的话,让姥爷看到了我的希望,看到了国家的希望。可即便如此,曹老师也只是个美术老师,还是个“右派分子”,自然也不能把他的话当做最高指示。看着不断地有人上山下乡去了,姥爷又开始担忧起来。
陆陆续续的,我们家里也来了一些上海知青。
妈妈所在的蚌埠铁路分局,属于上海铁路局管辖。所以,妈妈在上海铁路系统的同事,请她帮忙关照他们下放到安徽来的孩子们。
坐火车从上海来到蚌埠,在我们家借住一宿,第二天再坐长途汽车去乡下。这些操着上海普通话的哥哥姐姐们,个个细皮嫩肉的,别提多洋气了。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带来的“大白兔奶糖”。
姥爷对我的未来忧心忡忡,曹老师却劝他放心:到小文丽长大的时候,孩子们就不用再上山下乡了。
我们家只有两间小屋,这个时候,姥爷总是毫不犹豫地让出一间屋给那些素不相识的知青,自己跑到爷爷奶奶家凑合一夜。
有一天,邻居李大娘家来了一位亲戚,是市业余体校的体操教练,姓史,性格爽朗,笑声能传出几百米。
正是她的笑声引起了姥爷的注意,哪个女人如此放肆?真是妇女翻身得了解放。
走过去一看一聊,姥爷也跟着一起笑了。
姥爷笑,是因为他最心爱的小外孙女终于有出路了,可以跟着这个史老师学个一技之长,还不用花钱,学好了,就不去上山下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