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石评梅大全集(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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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散文卷(24)

进了西长安街的大森林,我远远看见天边四周都现着浅红,疏疏的枝桠上堆着雪花,风过处纷纷地飞落下来,和我的眼泪滴在这地上一样。过这森林时我抱着沉重的怆痛,我虽然能忆起往日和君宇走过时的足踪在那里,但我又怎敢想到城南一角黄土下已埋葬了两年的君宇,如今连梦都无。

过了三门洞,呵!这伟大庄严的天安门,只有白,只有白,只有白,漫天漫地一片皆白,我一步一步像拜佛的虔诚般走到了白石桥梁下,石狮龙柱之前,我抬头望着红墙碧瓦巍然高耸的天安门,我怪想着往日帝皇的尊严和这故宫中遗留下的荒凉。踏上了无人践踏的石桥,立在桥上远望灯光明灭的正阳门,我傲然地立了多时,我觉着心境逐渐地冷静沉默,至于无所兴感这又是我的世界,这如梦似真的艺术化的世界。下了桥我又一直向前去,那新栽的小松上,满缀了如流苏似的雪花,一列一列远望去好像撑着白裙的舞女。前面有一盏光明的灯照着,我向前去了几步,似乎到了中山先生铜像基础旁便折回来。灯光雪光照映在我面上,这时我觉心地很洁白纯真,毫无阴翳遮蔽,因为我已不是在这世界上,我脱了一切人间的衣裳,至少我也是初来到这世界上。

我自己不免受人间一切翳蒙,我才爱白雪,而雪真能洗涤我心灵至于如雪冷洁;我还奢望着,奢望人间一切的事物和主持世界的人类,也能给雪以洗涤的机会,那么,我相信比用血来扑灭反叛的火焰还要有效!

十六年一月十四日雪夜。

爆竹声中的除夕

这时候是一个最令人缭乱不安的环境,一切都在欢动中颤摇着。离人的心上是深深地厚厚地罩着一层乡愁,无论如何不想家的人,或者简直无家可想的人,他都要猛然感到悲怆,像惊醒一个梦似的叹息着!

在这雪后晴朗的燕市,自然不少漂泊到此的旅客游子,当爆竹声彻夜地在空中振动时,你们心上能不随着它爆发,随着它陨落吗?这时的心怕要和爆竹一样的爆发出满天的火星。而落下时又是那么狼藉零乱,碎成一片一节地散到地上。

八年了,我在北京城里听爆竹声,环境心情虽年年不同,而这种惊魂碎心的声音是永远一样的。记得第一年我在红楼当新生,仿佛是睡在冰冷的寝室床上流泪度过的;不忍听时我曾用双手按着耳朵,把头缩在被里,心里骗自己说:“这是一个平常的夜,静静地睡吧!”第二年在一个同乡家里,三四个小时候的老朋友围着火炉畅谈在太原女师时顽皮的往事。笑话中听见爆竹,便似乎想到家里,跪在神龛前替我祝福的母亲。第三年在红楼的教室中写文章,那时我最好,好的是知道用功地读书,而且学的写白话文,不是先前的一味顽皮嬉笑了。不过这一年里,我认识了人间的忧愁。第四年我也是在红楼,除夕之夜记得是写信,写一封悲凄哀婉的信,还做了四首旧诗。第五年我已出了红楼,住在破庙的东厢,这一年我是多灾多难,多愁多病地过去了。第六年我又到了一个温暖的家庭里寄栖,爱我护我如我自己的家一样;不幸那时宇哥病重,除夕之夜,是心情纷纭,事务繁杂中度过的。第七年我仍是寄居在这个繁花纷披的篱下,然相形之下,我笑靥总掩饰不住啼痕;当一个由远处挣扎飞来的孤燕,栖息在乐园的门里时,她或许是因在银光闪烁的镜里,现出她疮痛遍体的形状更感到凄酸的!况且这一年是命运埋葬我的时候。第八年的除夕,就是今夜了,爆竹声和往年一样的飞起而落下,爆发后的强烈火星,和坠落在地上的纸灰余烬也仿佛是一样;就是我这在人生轮下转动的小生命,也觉还是那一套把戏的重映演。

八年了,我仔细回忆觉我自己是庸凡地度过去了,生命的痕迹和历程也只是些琐碎的儿女事。我想找一两件能超出平凡可以记述的事,简直没有!我悔恨自己是这样不长进,多少愿望都被命运的铁锤粉碎,如今扎挣着的只是这已投身到悲苦中奢望做一个悲剧人物的残骸。假使我还能有十年的生命,我愿这十年中完成我的素志,做一个悲剧的主人,在这灰黯而缺乏生命火焰的人间,放射一道惨白的异彩!

我是家庭社会中的闲散人,我肩上负荷的,除了因神经软弱受不住人世的各种践踏欺凌讪讽嘲笑,而感到悲苦外,只是我自己生命的营养和保护。所以我无所谓年关的,在这啼饥号寒的冬夜,腊尽岁残的除夕,可以骄傲人了;因为我能在昏暗的电灯下,温暖的红炉畔,慢慢地回忆过去,仔细听窗外天空中声调不同的爆竹,从这些声音中,我又幻想着一个一个爆竹爆发和陨落的命运,你想,这是何等闲散的兴致?在这除夕之夜不必到会计室门前等着领欠薪,不必在冰天雪地中挟着东西进当铺,不必向亲戚朋友左右张罗,不必愁明天酒肉饭食的有无,这样我应该很欣慰地送旧迎新。然而爆竹声中的心情,似乎又不是那样简单而闲逸,我不知怎样形容,只感到无名的怅惘和辛酸!为了这一声声间断连续的炮竹声,扰乱了我宁静的心潮,那纤细的波浪,一直由官感到了我的灵魂深处,颤动的心弦不知如何理,如何弹?

我想到母亲。

母亲这时候是咽着泪站在神龛前的,她口中呢喃祷告些什么,是替天涯的女儿在祝福吧?是盼望暑假快临她早日归来吧?只有神知道她心深处的悲哀,只有神龛前的红烛,伴着她在落泪!在这一夜,她一定要比平常要想念我,母亲!我不能安慰你在家的孤寂,你不能安慰我漂泊的苦痛,这一线爱牵系着两地相思,我恨人间为何有别离?而我们的隔离又像银河畔的双星,一年一度重相会,暑假一月的团聚恍如天上七夕。母亲,岁去了,你鬓边银丝一定更多了,你思儿的泪,在这八年中或者也枯干了,母亲,我是知道的,你对于我的爱。我虽远离开你,在团圆家筵上少了我;然而我在异乡团贺的筵上,咽着泪高执着酒杯替别人祝福时,母亲,你是在我的心上。

石评梅故居(局部)

母亲!想起来为什么我离开你,只为了,我想吃一碗用自己心血苦力挣来的饭。仅仅这点小愿望,才把我由你温暖的怀中劫夺出,做这天涯寄迹的旅客,年年除夕之夜,我第一怀念的便是你,我只能由重压的,崎岖的扎挣中,在远方祝福你!

想到母亲,我又想到银须飘拂七十岁的老父,他不仅是我慈爱的父亲,并且是我生平最感戴的知己。我奔波尘海十数年,知道我,认识我,原谅我,了解我的除了父亲外再无一人。他老了,我和璜哥各奔前程,都不能常在他膝前承欢;中原多事,南北征战,反令他脑海中挂念着两头的儿女,惊魂难定!我除了努力做一个父亲所希望所喜欢的女儿外,我真不知怎样安慰他报答他,人生并不仅为了衣食生存?然而,不幸多少幸福快乐都为了衣食生存而捐弃;岂仅是我,这爆竹声中伤离怀故的自然更有人在。

我想倦了娘子关里的双亲时,又想到漂流在海上的晶清,这夜里她驻足在哪里?只有天知道。她是在海上,是在海底,是在天之涯,是在地之角,也只有天知道。她这次南下的命运是凄悲,是欢欣,是顺利,是艰险,也只有天知道。我只在这爆竹声中,静静地求上帝赐给她力量,令她一直扎挣着,扎挣着到一个不能扎挣的时候。还说什么呢!一切都在毁灭捐弃之中,人世既然是这样变的好玩,也只好睁着眼挺着腰一直向前去,到底看看最后的究竟是什么?一切的箭镞都承受,一切的苦恼都咽下,倒了,起来!倒了,起来!一直到血冷体僵不能扎挣为止。

走向前便向前走吧!前边不一定有桃红色的希望;然而人生只是走向前,虽崎岖荆棘明知险途,也只好走向前。渺茫的前途,归宿何处?这岂是我们所知道,也只好付之命运去主持。人生唯其善变,才有这离合悲欢,因之“生”才有意义,有兴趣;我祷告晶清在海上,落日红霞,冷月夜深时,进步觉悟了幻梦无凭,而另画一条战斗的阵线,奋发她厮杀的勇气!

我盼望她在今夜,把过去一切的梦都埋葬了,或者在爆竹声中毁灭焚碎不再遗存;从此用她的聪明才能,发挥到她愿意做的事业上,哪能说她不是我们的英雄?悲愁乞怜,呻吟求情,岂是我们知识阶级的女子所应为?我们只有焚毁着自己的身体,当后来者光明的火炬!如有一星火花能照耀一块天地时,我们也应努力去工作去寻觅!

黄昏时,我曾打开晶清留给我的小书箱,那一只箱子上剥蚀破碎的痕迹,和她心一样。我检点时忽然一阵心酸,禁不住的热泪滴在她的旧书上。我呆立在火炉畔,望着灰烬想到绿屋中那夜检收书箱时的她,其惨淡伤心,怕比我对着这寂寞的书箱落泪还要深刻吧!一直搁在我房里四五天了,我都不愿打开它,有时看见总觉刺心,拿到别的房里去我又不忍离它。晶清如果知道它们这样令我难处置时,她一定不愿给我了。

我看见时总想:这只破箱,剥蚀腐毁的和她心一样。

在一个梦的惊醒后,我和她分手了;今夜,这爆竹声中,她在哪里呢?命运真残酷,连我们牵携的弱腕,他都要强行分散,我只盼望我们的手在梦中还是牵携着。

夜已深了,爆竹声还不止。不宁静的心境哥的和爆竹一样飞起又落下,爆裂成一片一节僵卧在地上。

十五年除夕之夜。

寄到鹦鹉洲

娜君:还记得绿屋吗?深秋天气溢扬着菊香的绿屋,人生穷途充满了悲愁的绿屋。如今想起来真是画景诗情的环境,但当时我们是认为黯淡的地狱般过去了。这时候又是一样的秋深冬初,我独坐在炉畔沉思着,偶然在书架上抽一本书,揭开来里面总有几片鲜红的叶子,叶上还是题着你喜欢的许多诗句。这是你临走前乘我不知偷偷夹在我书内的。现在无论我怎样漠然,看到时总不免心弦紧张起来,常黯然地抬起头望着辛哥的遗相,似乎告诉他我心中的抑压呢!此时凄绝孤灯畔的心情,怕只有案头的辛哥知道。

自从你鼓勇气逃出了古城后,你虽毅然摆脱开往日一切的桎梏束缚,去做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但我这里日夜在祷祝你:愿你另创造一个有声有色的环境,来安置你聪敏伶俐的灵魂,除此外我不愿想到我自己,也不愿谈到我自己。我愿沉默,沉默中我独自咀嚼这梦幻的人生,咽泪微笑也只愿自己知道。日子是这样快,我们别离已将一年了,我这沉默因循的颓废生活,也这样过去了,想来真令人惊叹呢!

你这一年中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有时做筵上贵客,有时当阶下囚徒,有时是骋驰战场的英雄,有时是运筹帷幄的谋士,从黄浦江上流浪到百花洲,从石头城漂泊到黄鹤楼,真是一叶扁舟航行于大江南北,我羡慕你这流浪的,是最有兴趣最有收获的人生。想来腹稿已有数十万言了,将来栖息山林时,披卷濡毫,写下这一生的阅历,也就是这个时代中的文学。你自己当然知道所努力了,你临行不是说为了搜寻好的材料写文章,才投身到这幻变危险的旋涡中辗转升沉吗?

黄鹤楼江南三大名楼之一,位于湖北省武汉市。素有“天下江山第一楼”之美誉。

提起笔来话太多了,真不知如何写下去。我是正在一种极愁苦的心情中挣扎着。你自然知道我的故乡如今正在枪炮火星中迷漫着,双亲念着我只身漂零的女儿,我也焦虑着暮年受惊的双亲。我不敢诅咒一切怨恨一切,在两方厮杀兴浓时,我们这无枪无力的小民,一切安宁灾难也只应付之上帝的命运安排。不过驰驱于灰尘车轨中时,我常颦眉哀愁,觉这孤凄的旅程万分哀绝,我已倦了,想回到母亲怀里去呢!十分无奈时,独自到辛哥墓头伫立东望,哭也哭不出,只觉遍体寒颤,心情惨淡,回顾前尘已成梦寐,就是这未知的将来,也一样是更增愁怀。娜君:这冷森阴惨的人生,我常觉战栗恐怖呢!到这时候我常常想到你,想到贤哥、菊姊和云弟,但是你们都离开我这样远了。我现在愿意你们都不要理我,使我忘记一切的往事,像一个醺醉或睡梦的人,每次收到你们信时,总觉心头的创口异常疼痛,前几天云弟由上海来信,他仍迷恋着古城的雪景,北海的冰场,他说:

半夜里醒来,

听沙沙窗外;落叶秋风吹,

忆柳絮纷飞。

说什么秋悲,

道甚春欲喜:

一年年过去,

似落叶飞絮。

他虽然还依稀流露着往日的天真,不过经历岁月的剥蚀,他已不能如昔日那样烂漫幸福了。我想到死去的辛哥,离开的诸友,我心常黯然凄绝。娜君:三四年来我仿佛如秋林落叶,如今死寂的寒灰,愿狂风也一齐吹散她吧!

我独自徘徊于古城,自然也有许多貌合神离的人们,和我扮演着滑稽的喜剧。有时我是在狂笑,常偷偷咽着泪,有时在温暖的环境中,会感到冰冷的寒风由人们的面上吹来。有时啮着牙齿屏声静气,接受讥讽的利剑袭刺。同时我完全是个懦弱者,不愿有丝毫的反抗和不满,常用着微笑的面靥,和蔼的态度接受一切的赐与。因之按着创痛奔走忙碌,我不肯有些许闲暇,因为闲暇便要沉思,沉想起来我恐怕连这自己骗着混日子的勇气也继续不下去。

这是一件你喜欢的事。就是去年秋深,我们在写红叶做秋的礼赠时,偶然高兴培植了的那一株蔷薇,已经荣发到周年了——这自然要感谢替我们护持灌溉的几位朋友。她虽然在冷寒枯荒的古城挣扎着她特有的丰姿,不过凄风暴雨,也算历经的不少,我希望她以后貌如蔷薇,质似松柏呢!世间有许多事情未想到已做到了,有许多想到了偏做不到,遗憾怕是永远在人们追逐的心里低叹了,还说什么!

近来性情变得异常冷漠,觉任何事都可以令我伤感,令我畏惧。为了避免这凄酸的来头,所以我不愿提笔,五六月来只不过写了四五篇东西,还是那样浅薄无内容。我想像我这样不知努力的人,真该死去,这时代似乎不需要不适宜这种人的生存吧!

暑假时我曾想摆脱一切,另辟生路,无奈环境使我不能任兴奔放,做云中天马,依然蜷伏在旧槽中,走旧的足印,喘息着这微小的生命于此艰苦的生之轮中。这样既不能建设又不能毁灭的我,想到时总觉自己太可怜了,世界上最耻辱的大概就是一个被可怜的人;因此我心中常觉耿耿不快。

滇放信已替你写了,你安然去登你的新旅程吧!我默祝你的幸福!

十六年十二月一号北京。

心之波

我立在窗前许多时候,我最喜欢见落日光辉,照在那烟雾迷蒙的西山,在暮色苍茫的园里,粗厉而且黑暗的假山影,在紫色光辉里照耀着;那傍晚的云霞,飘坠在楼下,青黄相间,迎风摇曳的梧桐树上——很美丽的闪烁;犹如一阵淡红蔷薇花片的微雨,遍染了深秋梧叶。我痴痴地看那晚霞坠在西山背后,今天的愉快中秋节,又匆匆地去了!时间张着口,把青春之花,生命之果都吸进去了;只留下迷路的小羊在山坡踌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