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是要见他,在城市中心的写字楼。给他打了电话放行进去,穿过一排排格子般狭小的卡位。走廊尽头是他的办公室。远远的听见他在吼着,不知道是哪个倒霉的员工被他呵斥着。前台小姐抱歉的拿眼睛看她,她以为她只是他的客人。远远的就听见他在发脾气。她微微的笑了,仿佛里面这个男人和她真的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门打开的瞬间她有些恍惚,好像很多年前她来投奔他的场景。他向外站着,刚刚被骂的倒霉鬼沮丧着脸来开门。背后是他一张麻木的脸,看见她突然展开了,复杂的笑笑,他们已经四年没有见面了。他好像依然没有老,男人过了三十反而越发年轻了。而女人却一天天老去。苏是那种慢慢成熟的女人,已经没有十几岁时青春的美好色彩,多的是几分成熟淡然的美丽。她站在门口看他,端端正正不卑不亢,她看见的是四年时光的影子,是他曾经充斥她少女时代的美好和伤痛。然而现在一切都来了,在28楼的落地窗前。他看见他,他们彼此好像过了很多年。倒是前台小姐没有看懂他们的对白,轻轻唤他,说苏小姐来了。他才恢复了往日的老板做派,安排她坐下,示意小姐出去。
她坐在他桌前的沙发上,看他房间的布置,简洁中透出他个人的强烈偏好。
“我以为你下个月才回来呢.”十分钟以前她站在他公司楼下发短信给他说自己到香港了,在他公司楼下。她总喜欢这样突如其来的出来,一如突然消失不见。
“我昨天回来的。”她身子坐的很直,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堵墙,如果有,那便是时间吧。时间的城楼是崔不垮攻不破的,任你怎样的想一切都过去了。他只觉得曾经那样对她不起。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把她赶出公司。这个为他而忍气吞声的桀骜女子。然后和折磨她的凶手完婚,离开内地。这一切都在他的老婆尹轩的掌握之中岳父的控制之下。然而他没有办法恨她,这个可怜的女子,他的老婆。以爱的名义埋葬了苏也埋葬了他,还有他们两人的感情。
尹轩在得知这个孱弱的小女子和自己深爱的男人真的有染以后差一点发了疯。她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她不能容许自己的完美被破坏。即使是爱,她一直口口声声说爱这硕毅,然而真正什么是爱。她并不懂得,她在感情上也有强烈的缺失。母亲在5岁的时候离开她和父亲,因为真的爱上另一男人,没有父亲优秀没有父亲有钱。然而她真的爱了,便远走高飞。一直再没有回来过。有人说她去了英国,后来又辗转到美国。尹轩去澳洲读书的时候她来看过她。哭诉这些年是她父亲不要她们见面。然而她很木然,在一个孩子最需要母亲的时候她不在,等到长成以后她把所有的爱和依赖都给了硕毅,现在母亲对她来是什么都不是,如果硬要定义,那就是童年的阴影。因为这些阴影她的性格十分古怪。只有硕毅,硕毅便是她的世界。
曾经一次硕毅也说要和她解除婚约。这个凡事压制自己的可怜女子什么也没说。吞了300颗安眠药。她还没有醒来,硕毅就解雇了苏。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是他命里的责难。他在尹轩的父亲面前跪下,求得他的原谅。答应和他们一起离开这个让尹轩伤心的城市。并且答应立刻和尹轩完婚。这个智商颇高的女子虽然情商低但是不笨。她知道硕毅对他只有责任和道义。然而不管抓住的是什么,她不能没有他。他们有了婚姻,尹轩依然围绕着他转。只是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尹轩长期依靠抗抑郁药和安眠药度日,医生也不建议她生产。她体制本来也很弱。索性一直没有孩子。硕毅的母亲先是很遗憾,慢慢也都接受这个事实。恩义要报,他们受的是传统的教育。
然而这中间的故事硕毅不知道怎么讲给苏听,他也不想讲,因为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26.
“这些年还好吧。”先问的是他,先投降的也是他。亏不亏欠都不重要。
苏微微一笑,“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她还是这样,他已经没有追随她了。他淡淡的笑了,知道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两人淡淡的聊了这些年的生活。苏在白领的工作服下做了三年,依然是转身离开了。硕毅没有怎么描绘自己的婚姻,苏也不想过问幸福与否。一切都只是时光的触角,触碰了断裂了,不过三四年,一梦就做完了。
三言两语苏还是说到自己刚刚失去的一段爱情,一个怯懦又脆弱的男人。硕毅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是苏的旧情人了。她还在生长着,而他已经老了。毕竟一个33岁的男人再怎样也没有一个23岁的女人有吸引力。尽管他很有钱。生命的力量强大与任何外物。而苏在23岁才觉得自己的人生刚刚开始。硕毅有些怅惘的看着苏,这个自己曾经爱而不能爱的女人。这中间已经过了很多年,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这些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日子久子就没有快不快乐好不好了。
硕毅给苏在人事部门安排了管理岗位,几年的时光苏也不再是那个桀骜单纯的小女子了。时光总是要在人身上留下影子的。然而尹轩好像还没有便,从安插在单位的线人口中得知昔日的情人又回来了。她的失眠和焦虑陡然加深。趁硕毅熟睡以后她在他的手机上翻到苏的号码。
27.
在工作时间苏接到了这个曾经把自己放逐的女人的电话,她其实也一直想见见尹轩,曾经也碰过几次面,不过擦肩而过,更重要的她也听说了一些关于她精神欠佳的传闻。约在公司写字楼下的茶餐厅。苏提前几分钟下来尹轩还是先到了。
她穿一件丝绒的连衣裙,非常消瘦,一件粉色的小坎肩裹住瘦弱的胸部。她好像一点也没有变。过分关注自己内心的人,时光还来不及打到她的脸上就耗尽了。盖得很仔细的粉饼仍然看得见眼睛下面长期失眠留下的黑眼圈。她向外坐着,烦躁的抽着烟。像她这样什么都不缺的女子,容易陷进生命的陷阱。硕毅对他亦如此。茶餐厅到了中午时光,由闲散开始忙碌的老板挂着眼镜熟练的指挥小工们穿梭在狭窄的餐桌间。虽然很多年没有见,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尹轩。她今天穿了工作的工作服,黑色的套裙下面藏住了不安分的灵魂。淡淡化好的淡妆看起来并不比尹轩年轻几岁,这是尹轩看见她心头最快乐的事情。然而高智商的教育让她并不会停留在事情的表面。客气寒暄以后,苏点了午间时光套餐。尹轩一直喝冰茶。自从知道苏又出现她便食欲骤降,又开始厌食。
“怎么不吃点东西?”苏轻轻的问她,仿佛认识多年的密友。
尹轩淡淡的笑着,笑得尤为苍凉。手上的烟灰落下来,她突然很忧虑的对苏说,“这几年,我好像都没有过,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一天天老下来了。”苏听得难过,伸手帮她把手上的烟灰轻轻弹掉。竟像朋友一样握着她的手。尹轩很诧异的望着她,眼里的嫉妒已经化成温柔。她其实是个内心很简单的女子。一直读书守在自己从小到大爱的人身边,然后结婚,生活在一起,也从来没有在社会上做过事,她像生活在琉璃瓶里的花朵,固然美丽却没有生命。
“尹轩,我回来不是和你抢硕毅的。硕毅对我,不过是少女时代的一个幻觉。并且给了我伤害。我是生命力很强的人。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我知道要走下去,爱下去。我有了一个人的旅途。也有了爱的人。同样又再次受伤害。注定孤独流浪。硕毅只是我曾经爱的人。我这次回来,仅仅是需要一份工作。硕毅只是我的老板了。”苏的话讲的很慢,茶餐厅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侧着身子从他们的餐桌前经过。好像这些年时光来来回回留下的影子。终是在身后,尹轩听得很清楚一字一句打在心里。灭掉手上的烟就手拿起桌上的冰茶来喝。拿杯子的手腕上道道伤痕依然清晰可见,戴了很宽的玉仍然盖不住。伤口怎么盖也是盖不住的。那是硕毅离开他时双料自杀的伤痕。那是一道道羞耻,昭示着她曾经接近死亡,并且注定纠结在乞求的爱中。
确实如此,这些年她抓住了硕毅这个人,他对她也不坏,但是她知道她永远没有抓住过他的心。他们的谈话无非是嘘寒问暖,社会上的事她接触的少他也不跟她提。他们渐渐无话可说,尹轩每天在家等他回来吃晚饭,他不回来,她便不能吃不能睡。硕毅也清楚,自己对于尹轩不过是个神像一般的寄托。没了他,她便真的不知道怎么呼吸了。尹轩的爸爸在他们结婚第二年也应为劳累过度心肌梗赛死掉了。尹轩更不能离了硕毅,她生命里唯一深爱她的男人死了,她只能抓住他深爱的男人。她在内心不过是那个五岁的小女孩,母亲突然离去,她什么都抓不住。
“我妈妈在离开家的那天,曾经抱过我,那时候我不知道爱一人有多么强大的力量。我恳求她留下来,不要离开爸爸和我。然而她还是走了。我从五岁的夏天开始一只噩梦。梦见自己在空的旷野走。无边无际,没有终点,脚下是落空的世界。后来有一年,硕毅因为一个女人要离开我,我放了他的手,就硕大无朋的落了下去。其实苏,我知道硕毅爱你胜过我。可是没了他,我完全是个废人。”尹轩看着杯里的冰,语气悠缓的说着,苏觉得她的声音是从脑后发出的,那里有一个闸门,苏在和尹轩的灵魂说话。
眼前的这个女子美的让人心疼,瘦弱的仿佛灵魂里有人吸干她的气血。白扑扑的脸一眼都看不到血色。她曾经恨过她,在最受折磨和痛苦的时候,在被公司无辜解雇的时候。然而早就原谅她了,苏是个没有原则慈悲的人。她同情那些曾经作恶的人,她相信人性本善,他们不过是受了魔鬼的唆使。
苏突然不知道这样的谈话到底是驶向什么方向的,更重要的,她不知道尹轩到底要她怎样。再解释也是没用的,难道尹轩要她走?可是其实这个可怜女人什么都不要,她的生命已经只是一个空壳。靠药物控制情绪,睡眠,食欲。每天守在自己爱的人身边,知道他的心是给了另一个人的。
28.
其实硕毅和苏的爱并没有到达生死相依的程度,然而她先离开他,并且是在他带有亏欠的情形下。而一个男人在爱的面前被突然顿住,多多少少也是怅惘的,无论他有多么理智和心冷。对苏,他始终抱着最初的热情,毕竟那是在他什么都确立以后得到的一场单纯爱恋。他是苏第一个男人。他教她所有的东西,做爱的,生活的,带她去买BRA,那以前苏还是个羞涩的小女生。然而苏长大了,他老了。身边守着很爱他的女人,可是他对她也爱,但不是爱情。有的人看似般配,却无法相爱,命里不带的始终没有一物。
“我想让他快乐,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笑过。我是一个不快乐的人。我养的狗得了抑郁症死了。我的男人整天没命的工作,他只是想用工作来弥补生活的不满足。”尹轩的眼睛没有看苏,眼神游离不定,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苏没有料到这个昔日折磨自己的女人找她来不过是述说生活的不幸,她理应快慰,但听得心疼。谁也不能替谁生活谁也不能照料谁。苏推说公司还有事情要忙,起身离开了。剩下尹轩一个人,用手托住下巴。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次见苏为什么说这样多莫名其妙的话来。好像她不是她的情敌,只是一个认识很久的朋友,彼此说出心理的话。她只是忘了自己很久没有办法表达自己和硕毅的错愕之爱。她不能放手,却一直令彼此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