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是为花忙……”推开绣房雕窗,那只蝴蝶仍然忙着。倚窗笑观,她轻轻吁口气,转头——
“啊!”瞪着无自声无息站在窗边的人,长孙淹实在很想问问:今日是不是适合吓人的黄道吉日?前一刻被闵友意吓,现在又被贝兰孙吓,她真该感觉菩萨吓自己的都是形俊之人。
“在下惊了长孙姑娘?”白衣无尘,贝兰孙轻轻开口,视线却盯着远远廊道中的两人。
“……有、有点……”
“抱歉。”
“啊……没什么……”遥池宫是他的,他喜欢站哪里就站哪里。
“当日害长孙姑娘落崖,是在下的过失。”
“……”没关系,还好闵嫣救了她。
“在下抱歉。”
“……”没关系,赔偿她会一并算入嫁袍的价酬中。
“楼公子与羊公子在宝马镇等候姑娘,嫁袍绣完后,在下会命火火鲁护送长孙姑娘回家。”贝兰孙今日难得只是远远瞪着,似乎从梅非遥那儿得到什么安慰,竟未跳出去找闵友意的麻烦。说话时,他瞥了瞥绣房内张挂的一对红衣。
一袭腥红七重染……
“贝宫主,试试嫁袍好吗?”长孙淹取下男袍放在椅柄上,走到门边,冲他一笑。
贝兰孙从窗口看了一眼,转身走进绣房,白袖在背后一拂,门轻轻关上。片刻后,一袭红袍的男子拉开门,缓缓步出。
形俊……形俊……长孙淹双眼一亮。
贝兰孙未及判断她眼底过于灼热的异亮所因为何,纤细的身影已经扑了过来,在他身边绕个圈,拉拉腰带,拉拉大袖,唇畔飘飞的是轻快的笑声。
突然,长孙淹抬头道:“宫主,那朵花……能帮我摘下来……吗?”
贝兰孙仰头,枝头苞苞瓣瓣,花色乳白,烂漫如雪。纵身凌空,红袍破空一旋,落地时,一枝白花送到她手边。
“谢谢。这是什么花?”
“举手之劳,”贝兰孙看她一眼,那表情的确很有举手的味道,“五味子花。”
“五味子?”她不解。
“一种药材,果实九月成熟,是红色。因其果肉酸中带甜,果核苦涩,微有辛辣,故名五味子。”贝兰孙简单介绍后,又道,“在下可以换下这件红袍了吗?”
“可以,可以。”目送他走进绣房,关上门,那瓣笑依然挂在嘴角。嫁袍尾底的花纹——就绣五味子花。
“淹儿,笑什么?”熏风扑面,一人来到她身后。瞪着某宫主隐在门后的一身红袍,某蝴蝶重重哼了声。红袍了不起啊,待这季赛事完了,他也求淹儿绣一件来穿穿……
这个念头一起,闵友意凝神寻思:他穿红袍不知是什么模样,真要穿穿也没什么不可以……
贝兰孙恢复一身白衣时再度拉开门,眼前便是一张邪笑的蝴蝶脸,而这只蝴蝶嘴里正发出意味不明的“嘿嘿”声。
不暇细思,手已向他探去,“闵友意,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翻掌错手,曲臂侧身,闵蝴蝶笑容不变,“正有此意,贝宫主。”
两道白影相并肩而起,犹如惊鸟掠林,半空中微微一分,却又在不远处缠斗在一起。
“还打……呀?”
谈什么?
两人当然是谈春季窟佛赛。
闵友意不是没想过如何才能赢比赛,就算他不想,夜多窟一干部众也会帮他想。所谓三个臭什么顶一个诸什么,那帮家伙的确是想到了不少可能、可行、可贵、可怕、可鄙、可恶又无懈可击的方法。
一想到这些方法,他就……他就……
闷郁——怨郁——郁郁寡欢!
那帮家伙一定对他这个窟主积怨甚久,不然,为何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将祥和的事情血腥化,将廉价的事情昂贵化?为何?为何?他们是嫌泡温泉吃鸡蛋太安逸了是不是?
郁愤!
他们提议——找出遥池宫的命脉要害,一把扣住,再以此威胁贝兰孙,如果他不想看遥池宫一晚之间除名江湖,就只有在七破窟的条件下低头……
好,好一招胁之以威。这帮家伙有没有想过,以贝兰孙的冷淡无情,倘若他借机散尽家财,归隐逍遥,这比赛只输不赢。
他们又提议——以重利引诱贝兰孙,只要筹码够多黄金够砸死人,有钱能使鬼推磨,贝兰孙或许就弯了他的腰……
好,好一招诱之以利。倘若黄金足够到砸死贝兰孙,七破窟还比赛干吗?赢了比赛,赔出去的却是砸死人的黄金,不用玄十三皱眉头,他这个夜多窟主自己先扛着刀去谢罪。
他们更提议——向庸医讨些迷人神志的药,再不就请人下蛊,药得贝兰孙七晕八素分不清爹娘是谁时,让他背把大刀负荆请罪……
好,好一招迷魂引,这帮——猪、脑、袋!除非贝兰孙彻底消失,否则,纵然七破窟赢得比赛,赛后却树起遥池宫这个强敌,怕虽不怕,但日后的江湖行事、生意往来却少不得刁难几番,得不偿失。
所以,威胁不可行,利诱不可行,下药也不可行,那——来个正常些的招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何?
“贝兰孙,你爹当年误杀饶奋藻长子,他也知道愧疚难安,才会退隐江湖,你代他赔罪合情合理,又能化解江湖一段恩怨,皆大欢喜,有何不可?”闵蝴蝶站在檐顶螭嘴上,开口便是“鬼哭狼嚎”,这话只怕整个遥池宫都能听见。
贝兰孙一拳击出,拳气破空击向闵友意的腰,唇含冷笑,“闵友意,行走江湖之人,哪一个手上不是沾满血腥,若你爹十年前误杀一人,十年后,为了莫名其妙的比赛,有人要你自废一手一足,你会吗?”
“老子又不是笨蛋。”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
“……”
这就是闵友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结果。
劝说失败也就算了,他对男人一向没耐心,只是他不该在缠斗间分神向奈攀楼瞥去一眼。这一眼,害他神思一岔,胸口再度受贝兰孙一掌,新伤加旧伤,真气走岔,喉头一甜,败下阵来。
忍下腥味,他苦笑:庸医的话真准,他每次受伤不外为了女人,宝马镇受伤,在他意料之中,这一次……是他分神所致。
他看到淹儿将一簇花放在唇边吻了吻,那花,是贝兰孙摘的一枝。
这只是小事,根本就是小事,小事,小事,可——他竟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几欲走火入魔?
呆呆站在院中,身边来来去去走过什么人,他无心理会,只觉得神志恍惚,勉强凝聚神思,却心火冲脑,火流盘在额心冲不出去,随着气血又绕回心头,像铁箍一圈圈缠紧,缠得他想……杀人……
拂袖转身,他咽下喉头腥气,提气纵身,鸢飞戾天。
回到斤竹客栈,避开部众入房,蓦地,脑后一声细微的异响,仿佛蚊虫震翅,他偏头一让,一根细若毫毛的金针钉入墙砖,只剩半截在外颤动。
仅这偏头的一瞬,另一支金针出现在他颈脉边。握针之人只将金针轻轻捏在大拇指与中指指尖处,手势随意,然而,只要此人轻轻一送,金针立即刺入他的穴道。
闵友意盯着墙上颤抖的针头,身后那人盯着他。
半晌——
“庸医。”
身后之人扬起轻快的笑,“你推门时竟然没发现我在房内。”
“老子为什么要发现你在房内。”
闵友意口中的“庸医”——也就是厌世窟主昙,笑嘻嘻收了金针,一手伸向他,“手来。”
将手伸过去,闵友意任他号脉。
“谁让你受伤?”
“贝兰孙。”瞧他神色不变,闵友意猜也知道自己的伤无大碍。就这么保持一人号脉一人抬臂的姿势,两人同时向桌边移去。
闵友意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一个时辰之前。”昙笑眯眯地收回手,说出的话无关痛痒,“这次的伤又是为了哪位姑娘……或夫人?”
“你管老子为了哪位……哪位夫人。”
昙耸耸肩,点头,“我可不会理你为了哪个女人,只是……我尊要来了。”
“我尊?”恍惚迷离的眸子终于清醒了些,闵友意轻声一笑,勾起昙散落在肩上的一缕发,在指间绕了绕,慢慢将他拉向自己,“现在还早。”
任他卷着头发向怀里拉,昙无意挣扎,直到身子侧倾成无法端坐的角度后,他歪身一倒,不意外地与某人撞个正着。
闷哼之后,某蝴蝶咬牙,“喂,老子有伤。”
“死不了。”
“你离老子远点。”
“是你拉我过来的。”
“……你说我尊来了?”
昙动动身子,神色一正,“我尊的脾气你知道,越是不可能,他就越要赢。不过……”他拍拍闵友意的肩,“如你所说,还早,明天是五月一日,我们还有三十天。友意,这次胜负几率如何?”
闵友意未答他,眼睛盯着对面的砖墙,若有所思。
“窟里很好奇,你这次怎么还没动静?”昙用手按按他中掌的胸口,寻思片刻,又将手搭上他的脉腕。拈脉细切,指尖遽然感到一下短促的异跳,他凝眉。
咦,脉相这么奇怪……缓缓离开被自己当成棉被的胸膛,昙一手拈脉,一手捂唇,皱眉沉思。
“谁说老子没动静。”闵友意欲抽回手,却因腕间异常的坚持而顿住。再抽,还是不放。无奈,他瞪向昙,却不想迎上两道含趣的视线,那趣味令他火大,“老子只是真气岔位。”
“不止,”昙慢慢贴近他,直到两张俊脸眼对眼,鼻对鼻,他才缓缓开口,“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脸色很差,警敏感失常,双眼无神,脉相紊乱,只有嘴唇的一点血色勉强算得上是整张脸上最正常的地方。”
“……鼻子呢?”
“你又不是狗,那么在乎鼻子干吗?”
“……”
“友意,你这次受伤……不轻。”
“走火入魔?”
昙摇头,手指顺着他的脸向下游走,蜻蜓点水般掠过喉结,飘过衣襟,掌心慢慢展开,最后贴在跳动的胸口上,弯起的唇角仿佛初一晚空的上弦月。他一字一字,说得非常慢:“不,不是走火入魔,要不要……我为你医治?”
“庸医!”这就是闵蝴蝶的回答。
“当真不要我医?”
闵友意翻个白眼,一点也不介意两人暗昧的姿势,仅撇了撇嘴,“你只会把人医死。”
“那你以后别、求、我。”昙收了笑弦,眼底的戏谑却不减分毫。
“老子绝对不、会、求、你治病。”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若求了呢?”
“求?”闵友意抬起光洁的下巴,俊容绽笑,魅色立现。此时,只要他开口说话,两人的唇将不可避免地贴触在一起,而他——微笑,唇动,语如微风,“如果老子求你治病,老子就给你端茶倒水一个月。”
“当真?”昙的声音亦是轻若苇絮。
“当真。”
两人默默注视彼此,仿佛天地之间一片空旷,只有那句誓言在遥远处回荡……昙突然转看紧闭的木门,“我想,有寂灭作证,你不会反悔。”
门外传来两声短促的笑声,似强忍了笑意。
闵友意放开昙,视线转向木门,“进来。”
推门,走入两名男子,一人是寂灭子,另一名是随昙一同前来的厌世窟侍座——无忧子。
“见过夜多窟主。”无忧子恭恭敬敬垂下头。因七破窟有窟主七名,侍座七名,遇上窟主们齐齐一堂,各窟部众皆以全称敬唤众窟主,以示区别。
无忧子虽垂看地面,状似恭敬,可脸上的笑却一点恭敬的意思也没有。闵友意不以为意,示意两人坐下,向寂灭子询问近日的事态变化,诸如——丑相与贝锦倩相谈甚欢,有台天天在遥池宫里念经讲故事,诸如——宝马镇内商贾的来来去去,遥池宫与某些商人的生意往来,诸如——陌生脸孔的江湖人越来越多,“锦鳞四少”跑进长白山探险,现在还没回来……
听着寂灭子不比念经差多少的声音,闵友意不见一丝不耐,他微曲四指,大拇指翘起,托着下巴,静静聆听,素来春意灿烂的眸中仍有一丝朦胧。间或,他打断,询问,简单下了几个命令后,一时又陷入恍惚。
昙并无离开之意,趁寂灭子“念经”,他从腰边取下一个不惹眼的灰色小布袋,从里面倒出数包五颜六色的小东西,若仔细看,能分辨出那是由各色蜡纸包成的小方块。
“紫色……不好,红色……不好,嗯……”挑挑挑,他挑中绿纸小包,打开,里面是一小撮茶叶。
早在他挑挑捡捡时,无忧子已将桌上的瓷壶圈在两掌之间。待他满意地挑中绿纸包、打开,无忧子的手正好放开瓷壶。
揭开壶盖,白气袅娜。昙将茶叶倒入壶中,端起瓷壶摇了摇,一抹异香霎时弥漫室内,清香馥郁。“什么茶?”闵友意问得极淡。这淡,意味着他对有没有回答并不介意。
“眉绿。”一杯送上。
含笑接过,闵友意放在鼻下轻嗅。
但凡新鲜茶叶炒制之后,成品都变为深绿或灰黑,“眉绿”却不是,它的鲜叶向阳的一面是绿色,背阴的一面是红色,晒炒之后,叶背的红色变淡,叶面的绿色却保持不变,且每一片茶叶弯曲有度,仿佛七八岁童子的小眉毛,故而得名。
“眉绿”不算茶中罕品,但庸医炒制的“眉绿”却是罕品中的罕品。七破窟里,只有庸医闲时没事才会炒炒茶、磨磨毒药,偏偏出自他手的茶叶香味独特,深得玄十三喜爱。庸医每次制茶都不会多,拳头大小的瓷瓶,每种茶两瓶,一瓶给玄十三,一瓶给众窟主品尝。庸医的茶,一般人还尝不得……
“寂灭。”另一杯送上。
寂灭子受宠若惊,双手端过小瓷杯,差点热泪盈眶。啊,厌世窟主亲手为他倒茶……只不过……还是……清清嗓,他垂眸,“谢厌世窟主,待赛事了结之后,属下再喝不迟。”
这杯茶,他想喝的,可……凡喝过厌世窟主泡的茶,部众们要么拉肚子拉到两腿发软两眼发昏,直接从肉骨头变成骨头,要么,便像醉酒般浑浑噩噩,一个月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神志清醒后听旁人说起,就连自己也觉得骇人听闻。
对于拉拉肚子,寂灭子是没意见,醉醉酒他也无所谓,但那只限于不比赛的时候。如今窟佛赛事胜负未分,他不想出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