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春日暖煦,在山林投下大片阴影。树木密密,天然入画,景致非常。
在山道的交错处有一间简陋茶棚,寥寥无几的茶客三三两两分坐在这无名茶棚内。守茶棚的是一位年约五旬的婆婆,为行山的客人倒了茶后,缩在棚边看着,一声不吭。
角落的桌子坐了三人,头戴飘飘巾的男子背向山道而坐,瞧不见容貌,只能看清他藕褐色绫袍上的菱格六边纹。男子右手边坐着一名年轻的布衫壮汉,看上去孔武有力,对面坐着一位姑娘,因其容貌完全被男子的身形挡住,只能瞧到一片飘动的鹅黄色袖尾。
若仔细些,可以听见男子的声音:“真的要去?”
闻言,壮汉下意识望向右侧,很明显,男子问的是坐他对面的女子。
衣袖动了动,女子未出声。
“你想清楚了?”
女子仍未出声。
“唉……”男子的肩垮下来,只能妥协,“好吧好吧,带你去。”
“谢谢二哥!二哥喝茶。木奴,喝茶……呀!”
“谢小姐。”布衫壮汉恭敬地应着。
时有风过,吹得叶木沙沙作响,山道上远远行来一人,一身白袍在满目苍绿下格外显眼。茶婆婆刚一眨眼,就见那人兴奋地跳进茶棚,直冲角落那桌而去,口里笑道:“长孙兄,真巧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被他唤长孙兄的男子回头,正是当时浣溪山庄的长孙肥。
“是啊,好巧……”脸皮跳了跳,长孙肥看着此人不请自来地坐在左手边空位上。
是很巧,巧得他不用怀疑,而是肯定这人是故意的——“飞鹏”羊鸿烈,自三天前浣溪山庄一别,他们向东行,他就像幽灵一样,时不时出现在他们面前,贼兮兮的眼珠子尽往他小妹身上溜……
羊鸿烈叫来茶水,转头对垂头无语的女子笑道:“故人相逢,长孙姑娘,我们真是有缘。”
长孙肥脸皮一抽:姓羊的,用不着你在那儿感时花溅泪。
“啊,既然有缘,在下可否有幸得知长孙姑娘的芳名?”佳人只顾喝茶,羊鸿烈倒也不觉得无趣。
“羊公子,小妹单名一个字——胖。”
“……”羊鸿烈表情一滞,嘴角抽搐,脖子僵硬,机械似的一轮一轮转向长孙肥,满目不置信,又怕自己没听清,他迟疑道:“长孙……胖?”不会吧,闵友意那乌鸦嘴居然真的说中?
长孙肥点头,正要说什么,林间突然起了大风,一阵枝摇影动,惊飞野鸟无数。大风吹起落叶,飘进茶棚,木奴肩头一动,衣下肌肉微微贲起,羊鸿烈黑眸一眯,扫了对面的壮汉一眼,顺着飘叶的方向向林间望去。
不知者,是林动因风。知者,是有人正以轻功穿林而过,因为人多,所以惊了野鸟。
风静后,林间走出一人,口里咕哝着:“赶什么赶,老子要喝茶。”
闵友意?羊鸿烈双眼一瞪,突笑起来:原来是这家伙。
俊颜含嗔,散发垂肩,闵友意依旧是素白的袍子,白腰带长侧及膝,边沿染一层晕化般的浅紫。进了茶棚,他无视茶客,挑了最向外的一张空桌,正张嘴叫茶婆婆,角落里已先一步传来叫声:“友意兄,这边。”
俊眸斜扫,闵友意也不做作,起身移了过去,在羊鸿烈身边坐定。
“那沃丁还烦着友意兄?”羊鸿烈以手支颊,侧目笑问,同时不望抛个桃花眼给终于从茶碗中抬头的长孙姑娘。这一抛,他心尖一荡:好一双秀丽无尘的眼睛,他的眼光果然没错,就是……闺名这个问题……难道叫她“胖儿”?
他这边开始苦恼,闵友意那边却道:“那沃丁?他想烦老子,等他的轻功练到能追上老子的时候再说吧。老子没究他妹子的负心,他倒反咬起来。”
明明斯文俊爽的男儿,粗鄙市井味的“老子”之语从他嘴中吐出来,虽无鄙态,却有滑稽之意。放下茶碗的女子唇角微抿,抬手掩了掩。
“唉,他妹子不识友意兄的好,算了算了,不提伤心事,”羊鸿烈佯叹一声,“来,这位就是我曾提过的长孙姑娘。”
闵友意啜口茶,皱皱眉,先看了长孙肥一眼,见他面有菜色,青绿交加,唇角没由来地一勾,视线移向木奴,木奴与他直视,眼中的戒备显而易见,最后,视线落在女子身上。
黑白分明。
一双秀眼夹着似天真又似好奇的神色与他对上,素脸无尘,两鬓垂着流苏坠,果然清秀雅致……羊鸿烈眼光不错……闵友意眼角一闪,没说什么,天然的花心性子却让他不自觉弯起了一双杏花眼,饱满的唇色蓦然一勾。
一笑倾城。
黑眸轻轻眨了眨,长孙姑娘的视线突然从他脸上移向茶棚外,愁入眉头。众人侧首,但见棚外不知何时立了一群衣冠整齐、侍卫打扮的人,居中者是一位冷峻公子,白袍、白靴、白腰带,白线绣出五爪飞龙绕身,头发自耳边向后挑束,就连束发的飘带亦是白色,虽然简单,却也价值不菲。
又……又是一个穿白袍的……闵友意看看自己,再看看羊鸿烈,最后将眼珠定在正向茶棚走来的那名男子身上。
他的衣服一向是有什么就穿什么,从来不挑,也不刻意,这个男人很明显就是刻意、特意、别有用意地找了一堆白色布料披裹在身上。
男子皮肤极白,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唇色亦是极浅极浅的红,仿若失血,却非苍白。
外表看,他年纪不过二十六七,气势很足,眼神如冰,而且……闵友意微微眯眼:此人吐纳轻缓,洪炉点雪之间已来到长孙肥身后,绝非泛泛之辈。武林中如此年轻又有如此功力者……
长孙肥在男子出现后便立即拉起自家妹子藏在身后,木奴飞快站起,又将他兄妹二人挡在身后。“姓贝的,我们说了不卖就是不卖,你听不懂啊。”长孙肥从木奴肩上探出脑袋,闵友意瞧他身形,再听他吐纳,不猜也知道这人没什么武功。
姓贝的?此人敢穿五爪白龙袍,若与皇族有关,非王即侯,若与皇族无关,只能说明他权势极大,也可能任性之极,想穿就穿。
茶棚里,其他客人见有麻烦,早已放下茶钱离开,茶婆婆缩在桌后,仍然一声不吭。
托着茶碗,将脑中有名号、有权势、且能被他记住的武林人士逐一筛选……筛选……再筛……咦?闵友意心头一讶,不怎么相信眼前的白衣男人就是他心里以为的那个。
白袍男子淡淡瞥他一眼,洞隐烛微的眸光,犀利深远,见他捧着茶碗沉思,一股子置身事外的表情,便无意刁难。抬了抬手,男子待要开口,木奴却攻了上去,直道:“少爷,小姐,快跑。”
蠢蛋,自找死路!闵友意回神,对于木奴尚未攻近男子便被他的侍卫拦下并不惊讶,羊鸿烈只为讨美人欢心,不问是非,探手抓向男子,男子肩头一动,侧移半步,避开他的攻击,不必吩咐,五名侍卫已上前缠住羊鸿烈。
长孙肥将自家小妹掩在身后,抱起长凳,抖抖地冲向男子。闵友意与男子对视一眼,竟同时勾唇一笑。
不、自、量、力。
突然,淡淡香风袭面,闵友意扬眸,只见一只小手正提着茶壶,往他空掉的茶碗里注水。
“你要不要……茶?”不慌不忙的问语,来自长孙姑娘。
看看渐满的茶水,闵友意看到自己映在水中的笑脸:这姑娘沉稳不惧,若非生性淡定,便是自信过人,武功高强。听她呼吸浑浊,又不似个武功高强的人啊,莫非是障眼法?
思量间,男子取出一颗珍珠弹向长孙姑娘的肩穴,她却专心倒茶,不闪不避。闵友意靠得近,瞧她神容不变,似乎眼前值得注意的只是他手里的这碗茶,而不是袭向她的珍珠。
“啪!”一手捧茶碗,一手取过桌面上的空茶碗向空中一抛,弹开珍珠。同时,他手中的茶水已注满。
男子冷冷的眸瞥向他,常人见了,只会不寒而栗,闵友意的视线此刻却未在男子身上。杏花眼中眸似灵石,涤一泓碧绿春波,将为他注茶的女子瞧个仔细。
鹅黄纱罗裙,上端窄袖束臂,下端鹅纱广袖如一缕薄烟轻笼在双臂间,裙外,套了件天蓝莲花纹比甲,襟下一寸处以银线绣出一个圆圆的四蝠纹。举手掩唇之际,可见其两腕之间交错盘系的天蓝纱丝,纱丝在末端打结,系出两只小巧可爱的蝴蝶结,结下分别坠着丁香花苞形状的香囊。
若再瞧仔细些,会发现这姑娘的比甲与时下女子穿的又不同。时下衣坊缝制和出售的比甲,长度通常在膝盖以下,只露寸许裙裾,这姑娘的比甲却在膝上三寸处摇曳,虽说有些怪异,却也别有一番悠悠俏皮。比甲左下方以红线绣了一只蛱蝶,随着她的走动,蛱蝶仿佛翩跹于莲花之中,惟妙惟肖。
“啊——”木奴被侍卫打伤在地,羊鸿烈虽然打退了阻拦的侍卫,却被另一批侍卫缠上,无暇他顾。
男子缓步走来,对身后的打斗充耳不闻,避开长孙肥的板凳,提着他的衣领向后一抛,劲道不大,刚巧让长孙肥撞上桌角,随即,便是一声惨呼。
“二哥……”神色不动的长孙姑娘终于叫了声。
长孙肥吃力爬起,一把扑上抱住男子的腿,大叫:“小妹快跑!”
搞什么,仇家追杀也不是这个样子啊,这男人根本没有杀气……闵友意突然一愣,就见那长孙小妹提裙便跑,非常听话。
这个……太听话了吧,莫不是故意诱敌?
男子待她向山上跑了数十丈,才不紧不慢伸出手指,拈毛毛虫般地拈起长孙肥的衣领,再度向后抛,这次,是抛出茶棚,抛向侍卫。
回头,木奴与长孙肥已被侍卫制住,羊鸿烈亦被侍卫缠斗得无暇他顾。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白靴旋地一转,抬腿,迈步,一抹白影如流光过电,消失在林间。
“闵兄——”羊鸿烈大叫,显然被那群侍卫缠得吃力。
“姓贝的——”长孙肥挣扎不脱,只得怒吼,“你卑鄙无耻,胡搅蛮缠,你……”
声音突然消失,因为侍卫点了长孙家兄长的哑穴,木奴则是受伤过重,唇角挂血,已无气力可叫。闵友意手捧茶碗,状如沉思:羊鸿烈虽有动如云鹏的轻功,贴身搏斗却稍稍逊色,但怎么说,他也算是江湖一等的高手,几名侍卫就让他受制如此,那名白袍男子的武功又达到怎样的境界?嗯,他有点好奇……看看热闹再走,不算迟吧。
向林子瞥去一眼,闵友意一口饮尽茶水,起身追去,并且不忘从怀中掏出一把铜板以作茶资。
须臾,来到一处山崖。
浅浅的鹅黄袖色在满山苍绿的映衬下格外惹眼,衣袂逆风飘舞,长孙小妹背对悬崖而立,脸上依然沉稳无惧色,她对面一丈处,俊冷的白袍男子正说着什么。闵友意自信耳力算佳,可听到这两人之间没头没尾的话,眼中仍是闪出两个问号。不明白的,会以为白袍男子在强抢民女。
“七千两。”男子盛气凌人。
抿唇沉思,她摇头。
“九千两?”
摇头。
“一万两?”
摇头。
“你要多少?”
沉思,还是摇头。
男子被她一摇再摇三摇摇得火大,闪步便向悬崖冲去,似乎笃定她不会跳崖。修长白玉的指尖未触及鹅黄衣袖,手臂已被一只手扣住,再不能前进分毫。
“放手。”清冷的嗓音仿佛初融的冰雪,寒意浸骨。
“欺负女子,非大丈夫所为。”闵友意几乎与男子贴面而立,两人鼻尖只隔一寸,男子冰寒的气息随着吐息传送到他脸上。
“你要阻我?”
白袖一震,男子突然倒跃凌空,闵友意扣住他的手,随着他突来的举动轻点脚尖,借力跃起,在空中放开男子,对上他隐含凌厉劲气的一掌,双双落地时,崖上乱石穿飞。
“老子本来不想阻你,你既然先出招,就怪不得老子。”杏花眼邪邪一挑,闵友意一反置身事外,两指成勾,带出飒飒劲刃,袭向白袍男子。
男子未防他突然攻袭,斜斜错开一步,虽避开风刃,臂上仍感一痛。冷眸凝起霜花,他撩开衣袖,白皙光滑的外臂上,赫赫然是两道勾爪印,未见血,短短时间内却已泛出青色。
“优波罗爪?”男子白袖微拂,盛如冰雪的眼刃切过来。
优波罗爪是一种以爪伤人的武功。要习优波罗爪,施招者必须具备强厚的内功劲气。出招时,大拇指压住无名指和小指,食指与中指曲成钩爪状,因为钩爪虚空击出,并不接近身体,只以两爪凝出的劲气攻人,又因每一爪勾出的劲气仿若莲花一瓣,多爪纵横,劲气盘结不化,结成莲花形状,若全数击中人体,受伤者体表的伤口即刻泛青,却不会见血。这道道青色组合起来,犹如一朵盛放的青莲,故优波罗爪又被称为“青莲爪”。
这种武功极为霸道,受伤者往往因为不痛不痒,以为只是淤血凝固,并不将青莲印记放在心上,以为擦些活血药酒便可痊愈。他们不知,优波罗爪伤内不显外,青莲瓣处,肌肤之下筋脉骨骼俱损,若不在五个时辰内运功打通伤处筋脉,伤处肌肉将完全坏死,骨骼也不比正常时灵活。届时,那朵可怕的青莲伤痕,纵然你想除掉它,也回天无术了。
江湖中,会优波罗爪的人不足一掌,而他曾经见过……
冰眸一睁,男子语有迟疑:“你是……闵友意?”
“正是,正是。”闵友意挑眉反问,“你姓贝?”
“贝兰孙。”男子无心隐瞒,下巴一抬,如立雪山之巅,睥睨万物。
果然没猜错——闵友意暗暗肯定——对付这人,普通拳脚根本没用,他正是看准了此人在江湖中的地位,才会才出手便是狠招……敛下心思,他口里笑道:“武林中,人人皆以‘南北西东’为尊,若江湖朋友知道‘北池雪莲’贝兰孙欺负一名女子,传出去只怕会成为他人笑柄。”
“他人笑不笑,与我何干。”贝兰孙冷意不减,唇边却勾起霜色笑花,“你们还是老样子,若你说‘人人皆以东西南北为尊’,我也许会惊讶一二。”
闵友意深深看他一眼,“南北西东,南为首。”
“呵……”贝兰孙嗤然一笑,眸珠斜飞,凌空半转,落在闵友意身上,“我可不理是南为首还是北为首,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不追究你方才所为。”
“老子没要你给他面子,”杏花眼慢慢眯起,阴戾暗生,“他也不稀罕你这个面子。”
两人语中的“他”不知是谁,但谁也不提“他”的名字,贝兰孙闻闵友意此言,慢慢收了笑,轻道:“闵友意,这是我与长孙家的事,与你无关。”
“老子看见了,就跟老子有关。”
“你今日定要阻我?”
“不,”闵友意摇头,“老子不阻你,我只是帮长孙姑娘。”
贝兰孙蹙起眉头,对他的厚此薄彼非常不满意:凭什么对他就称“老子”,对长孙姑娘就称“我”?看来,他要帮这只武林花蝴蝶洗洗嘴巴。
思此,贝兰孙冷道:“你若助她,休怪我不客气。”
气字音吐,白光过电,弦月般的身影飘忽闪烁,凌厉中夹着冰刃的掌风如巨浪涌波,直冲闵友意面门。闵友意身形不动,斜斜勾起唇角,双掌左推右收,翻合转拍,斜划横扫,似凌空切物般,将迎面而来的冰刃掌风化为一道道细碎的残劲,无力伤人。
两人劲气相撞,相切,相抵,一时间,崖上沙石乱飞,罡气荡射,一颗碎石很不巧地射向闵友意身后的女子。当他回身欲救时,却瞧见原本呆立不动的长孙小妹突然蹲下来,不知从地上拾起什么来。在她蹲下的弹指一刹,那颗石子正好飞过头顶。
“……”闵友意吊起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深藏不露,果然是深藏不露。
贝兰孙冷眼瞧着这一幕,倒也未趁闵友意转身时出手偷袭,只道:“看来,四成功力是小瞧你了,闵友意。”
“客气了,‘攀花折柳手’是老子最近新创的武功,练得不熟,对付你绰绰有余。”杏花眼轻挑一扬,无意中挑出几片主人不知的孟浪风情,那孟浪之中,又似乎夹了些许郁闷。
没错,他的确在郁闷。如果贝兰孙知道他此刻所思所想,不知会不会吐血。
他——想——哭!
本来,“攀花折柳手”是他两个月前自创出来、用以讨女子欢心的武功。顾名思义嘛,攀花、折柳,每一招要落在花、柳之上才算成功,刚才那招“解罗裳”,是攀花折柳的精髓所在,本是用轻柔的劲气将美人的罗衣割裂而不伤美人身,遥想,酒酣之时,看着片片罗纱滑地,美人玉泽肌肤慢慢展露,是何等快意之事……如今,“解罗裳”却被用来切割贝兰孙的掌风,想来……想来……他好亏。
“绰绰有余?”贝兰孙不怒反笑,白袍无风自动,袖尾飘起,双掌半举在胸口,或对,或拍,或转,或移,一时罡气四溢,正应了那句“清风随手生,皓月当胸现”。
又是一掌击出——风、鸣、雷、动!
风刃犀利,闵友意回身相击,下盘沉稳,两人双掌隔空相对,罡气四散,仿佛无形之中奔入天宫的斗牛,犄角相抵,进退维谷,难移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