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台一直觉得,如果定香师兄说须弥窟主的裙子好看,肯定可以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就他所知,七破窟里扶游窟的消息最为灵通,只要须弥窟主从扶游窟主那里直接一问,肯定比定香师兄一人跑来跑去轻易。不过,前提是定香师兄要和须弥窟主好言相商,但是——就是这一点不可能。
自从去年须弥窟主扒了定香师兄的袈裟后,她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来一趟伽蓝,每次来都会坏门窗。若是定香师兄在前院的大殿里,门窗会坏得少一点,若定香师兄在内院练功,门窗就会从这头坏到那头……其实定香师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阻止须弥窟主的破坏,可惜他自己没意识到。
“有台,有台,我们换地方化缘吧!”小沙弥拉拉一直往前走的少年僧人,“前面有人。”
有台继续走,“化缘当然是要找有人的地方。”
“可是……”
“可什么……”有台没说完,笠帽突然撞上什么东西,害他往后趔趄两步才站稳。定睛细看,明明前方两丈之内无人的路上突兀地站了一名年轻相仿的少年,唇红齿白,貌美如花。
少年不仅抬手拦他的路,还在笠帽上用力推了一下。见他摇晃不移,少年笑得一片春花灿烂,朗声问:“小师父化缘呢?”
有台心中叫苦,却不得不合掌施礼,小小声说:“般若我佛,小僧正在修行。”
“正好,我有个问题请教小师父。”少年扬眉。
果然又来了……有台心如死灰,小心脏突跳突跳,悲叹今日的化缘只能终止在这条小道上。他不敢将悲苦表现在脸上,赶紧将细细的法仗从右手转到左手,再以空下的右手脱取笠帽,平平端在腰边,恭敬问:“不知兰若有什么事?”
伽蓝修行有个规矩:外出化缘时,如果路上有人询问事情,回答的僧人必须左手执仗、右手取下笠帽,以表示仔细回答,不容出错。被人拦住问一事并无大碍,可问过一事后,眼看着你戴好笠帽右手执仗走出两步,却又突然请问另一事,僧人再度转仗脱帽,回答问题。答完之后戴帽离开,两步之后又被人叫住……如此反复,让人无奈。这名美貌少年他遇到过几次,是七破窟的人,不但印象深刻,名字也好记。
“商那和修是什么人?”少年笑问。
有台委屈地低下头,“是西天付法藏二十八祖中的第三祖。”
少年含着微笑慢慢侧身,让他们过去。有台戴好笠帽和同伴走了三步,少年拾起一颗小石子扔过去,又问:“小师父,有事请教。”
有台把心一横,站住,转身,脱帽转仗,微笑,“兰若请问。”
“商那和修是什么人?”
“那不正是兰若的名字吗?”
少年长长“哦”了声,摊手示意他可以继续化缘了。有台不动,不动,憋了一口气就是不动。少年见他没动作,眼睛溜溜一转,也不说什么,唇角噙了抹笑斜斜注视。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看谁耐心强。
“商……商那和修……”有台憋不住,红着脸小声叫那少年的名字。
“小师父有何指教?”
“你……你还有问题吗……”
“现在没有。”
“那……那等一下还有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等一下有没有问题。难道你知道?”
“……小僧不知。”有台的脸更红了。
商那和修盯他半晌,突然咧嘴,“行了行了,你笑得比哭还难看。”脸皮僵硬,嘴角抽搐,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有台欲哭无泪,嘴角撇了撇,紧握法仗鼓起勇气,“商那和修,小僧……可不可以向你请教一些问题?”
“咦?”商那和修满脸新鲜,信步向他走来,“什么问题?”
有台四下觑觑,不见异动,这才向前一小步,悄声问:“你……你有没有听说最近哪里有……无头尸体?”
商那和修歪头,“你想知道?”见他似知道什么,有台急急点头。商那和修脸色一正,“此事机密,总管吩咐不能乱说。”说完拂袖转身,竟不像平常那般停留下来戏弄。
有台飞快跑到他前面拦住,“你要是知道,告诉小僧好不好?你的大恩大德,小僧一定铭记不忘。”
商那和修向他身后瞧了一眼,见那位小沙弥没跟来,便问:“你真想知道?”
“想。真的想。小僧绝不打妄语。”
“可以。”商那和修点头,“你只要找出附近哪家的桃花最多,我就告诉你。”此处靠近郊区,附近有一条小河,许多人家宅傍流水,篱院内多种桃花。四月时节,垂条落蕊,正是桃花坠艳时。
有台睁大眼,面有难色。可是见商那和修甩手要走,他只得回身向同行的小沙弥交待几句,再冲商那和修说“你在这里等我”,便迈开步子往河边宅院冲去,真的去一家一家数桃花了。约莫半炷香工夫,他挂着笑跑回来,“商那和修,商那和修,小僧数过了,前面左边第三家的桃花树最多,院里落的桃花肯定也最多。”
商那和修眼睛一瞪,“错!”
“真的,小僧不打妄语。”有台急忙牵起他的手想拉他去数,不料商那和修闪身侧退,让有台抓了个空,“商那和修……”有台怯怯收回手。
“这么急着数桃花,你是不是也想开桃花啊?”商那和修抱臂睨他,“小和尚,地上的桃花再多,也没有你这里……”食指点点有台的心口,“……的桃花多。你想开千朵,它就开千朵,想开万朵,就开万朵,想开亿朵,就开亿朵。你说,你心里的桃花是不是最多?”有台被他戳得一怔,待要开口,商那和修却不给他机会,“非法亦非心,无心亦无法,说是心法时,是法非心法。这话的意思,你比我懂哦——”
手背拍拍有台的肩,留下一个“你知我知”的讽笑,貌美如花的少年大笑离去。
“商那和修……”有台不死心地追上,“你……你可不可以透露一点点让我知道?”
少年的眉头皱起来,“知道什么?”
“就是……”有台压低声,“无头尸体。”
“我有说知道吗?”少年做个鬼脸,足尖轻点,纵身跃过小和尚,转眼不见踪影,就像出现时那么突然。
有台孤零零站在路口。
一阵风过,河居人家的桃花飘然过篱,吹了小和尚满身满笠,粉粉春色,人面桃花,可谓相得益彰。
又被耍了……
有台化缘是四月初二,也就是程鹏书到七佛伽蓝的第二天。
就在有台化缘被戏的时候,定香正带了人头下山去寻拜一位名医。此人叫唐小瓜,因他的医术有“见人医人,见鬼医鬼”之说,江湖人称“阴阳医”。
但凡名医,性格都有些诡异,唐小瓜也不例外。不过他多年前曾落难到伽蓝,幸得收留,在伽蓝里住了月余,与诸位护法、侍者多有接触。定香拜访他,是为借他医术从头颅上得到一些蛛丝马迹。
定香回到伽蓝是四月初四,已近黄昏。
他回来后,直接进了主持的大方便阁,说些什么,没人知道。这倒没什么,他既然受命调查,自然要向主持交待。但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姑娘,白衣飘飘,姣美清丽,素如白莲。
做完功课的有台正好瞟到一名僧人带姑娘入客房,听说是定香护法带回来的,立即升起好奇。他在师父的大方便阁外蹭了半天,直到晚粥过后才见定香出来。见定香往禅房的方向走,有台摸摸光滑的后脑,好奇心战胜一切,不由跟了上去,正要叫,前方一道声音却比他快——
“定香护法。”
黄昏早过,伽蓝燃起灯烛。今晚有月,月光却照不到廊下。
在灯笼的隐约光亮下,有台眯眼探头,只见前方白影飘摇,是随定香师兄一起回来的姑娘。
“白兰若。”定香颔首,“夜已落下,兰若不歇息吗?”
“久闻伽蓝清静悠远,心旷神怡,既然来了,我想趁着月色观赏一下花木。”被称“白兰若”的白姑娘低眉一笑,皎洁的玉颜上有淡淡红韵。
“多谢白兰若鼎力相助,贫僧感激不尽。”
“定香护法见外了,如果有什么能帮到伽蓝,小女子也算尽了一点绵力,结一份佛缘,皆大欢喜。”
两人一起往前走,定香道:“不知兰若在客房住得习惯吗?”
“檀香清幽,息心定远。”
“兰若有心了。”定香直视前方,笑容淡淡。过了回廊,他驻足,“贫僧还有其他事,人头上若再有发现,还请兰若告知贫僧。”
“自然。”白姑娘笑看他转身,直到身影隐入尽头,这才慢慢转向另一条道走去。
有台亦步亦趋,躲在后面探头探脑。前方的足音不知何时停了,年轻的护法站在一株佛桑花前,笑问:“有台,你什么时候喜欢当尾巴了?”
有台吐吐舌跑上前,“定香师兄,刚才那位兰若是谁啊?”
“是唐小瓜的表妹,白清昼。”定香拈着一只佛桑花苞,目光悠远,仿佛想到什么,无声一叹:“唐小瓜只知道人头上的伤痕是怎样造成,但没有尸身,死因是什么仍然难以判断。我在他那里遇到白兰若,白兰若也懂医术,她随我来伽蓝,也是想对此事尽一份力。”
有台嘟起嘴,“师兄,虽然小僧读经不透,可是有句话还是知道的。”
“哪句?”
“醉翁之意不在酒。”小和尚摇头晃脑。
定香听他语中打趣,也不介意,放了佛桑枝,抬手摸摸光滑的小脑袋,笑道:“你若读经能用这等功夫,也不会被主持责骂了。”
“嘿嘿……师兄啊,你查到什么没有?”
“没有。除了伤痕的造成,完全找不到其他线索。”
有台摸摸胸口的佛珠,转转眼,以诚恳地语气说:“师兄,小僧有个建议,你听不听?”
“好。”
“你可以问问须弥窟主。”
“……”
“七破窟的消息肯定比我们灵通,他们又总是做些奇奇怪怪的事,这种毫无头绪的案子到他们那里说不定就有线索了。须弥窟主一向买你的面子,你好言好语问问她,说她衣裙漂亮,也许她就告诉你了。师兄你不知道,昨天程兰若和虚兰若跑到后山打了一架,要不是无为先生阻止,只怕要大战三天三夜。”
“……”
“啊,夜深了,小僧要去修晚课。小僧告退,师兄晚安!”献上奸计的小和尚自知不对,赶紧溜之大吉。
定香见他步履轻快,功夫比一年前有进步,心赞点了点头,转身回房。
月如眉的夜。
护法的禅房在伽蓝西北方,与侍者禅房相邻。定香的禅房是尽头角落那间,窗后有一片竹林,晴时娇翠,阴时曲折,自有一番景致。
他慢步徐行,沿路听闻房内传出微微呼吸声,心知众师兄师弟已经睡下,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来到门前,推开,不必点灯已知如何落脚。修行的僧人,衣食住行都很简单,一张床,一方几,一架木衣柜,一张桌四张凳,再加上书案书架,便是他房内全部的摆设了。
走到桌边正要点灯,他猛地偏了一下头。那样子就像是有人躲在身后突然拍他的肩,回头时却发现身后无人。
他的床上的确有一道不属于摆设的黑影。
手中的火匣被人取走,一点烛火寂然亮起,照见纹缬纱衣的身影。梅花点额,媚眼羞合,不是须弥窟主司空乱斩是谁。眼角曲曲袅袅瞥了他一眼,她只坐在桌边挑玩烛火,一声不吭。
“深夜来此,兰若是要听故事。”他只得打破沉寂。
将灯芯剪成两截,挑玩了片刻,她冷冷开口:“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兰若何出此言?”不知她来此用意,但依以往经验总是不好,他只得小心防范。
“刚才和你一起花前月下的是谁?”
“……”
“不说?”笑眸瞥过来,“不说就是动了色心。原来你喜欢那种类型的,放心,我一定会把她打包送到你……”原本想吐“床上”二字,不妨一颗佛珠向肩头打来,她侧翻闪过,唇边笑意盈盈。那两个字,终究还是隐在唇齿之间。
“般若我佛,兰若不可秽语。”
“秽语?”她美眸一瞪,“我在帮你达成你的心愿!”
他定定注视那前一刻仿佛拈酸后一刻却两肋插刀的戏谑表情,摇头,“那是白清昼白兰若,‘阴阳医’唐小瓜的表妹。她深谙医术,特意来伽蓝助贫僧寻查人头真想,若窟主执意相难,贫僧只有得罪了。”
她表情倏地一变,颤颤抖抖伸出食指指着他,委屈莫名,“你……你居然为了她要得罪我?!”仿佛责问一名负心汉。
绕是他定力再好,此时也不免嘴角一抽,“你真是……不可思议。”
“什么不可思议?”
“思之不及,议之不得,故云不可思议。”他垂眉一笑,连日来紧扣的心弦因她的胡闹蓦地松了一松,不由将人头带来的迷思暂且放下。然而,也只是暂时罢了。
“七破窟的消息肯定比我们灵通……”
“须弥窟主一向买你的面子……”
“你好言好语问问她,说她衣裙漂亮,也许她就告诉你了……”
有台的话鬼使神差似的在耳边荡漾,他盯着灯下挑芯的女子,眼前突然生出些许错觉。那种感觉很奇怪,他说不清楚,不像平常领悟佛法或修行武功有所得之后的喜悦,也不像失落难受,就是有点……
很奇怪!
因为说不清楚,他便将这诡异的错觉捺下,开始考虑有台的建议是不是可行。
窟佛赛之初,她讽戏相缠,尽管知她是七破窟窟主,可为顾女子名节,他多有忍让。其后,她竟以逗他为乐了。所幸她只是在大事聚集时才出现,其他时候少来伽蓝,那些闲人闲语传过了,说过了,也就烟消云散了。随着接触增多,他发现她本性不坏,非大奸大恶之辈,对江湖武林事也不若其他窟主来得好奇热心,但她行事乖张,喜破坏,唯恐天下不乱。
春时,红闲碧霁,锦翅双飞。他坐禅的时候,她会在他耳边叹:“年年惆怅是春过。君不见……流年如鸟逝,何处有龙屠?”
夏时,暑中真意,欲辩忘言。他读经的时候,她突然在窗边探头,“你说,蜻蜓晚上会不会睡觉?”
秋时,悲以为气,风惊画扇。他练功的时候,她提着裙子冲进伽蓝,乐呵呵告诉他:“我突然想到一句诗。”若他问:“哪一句?”她便答:“鸟宿池边树,僧踹月下门。”
冬时,寒蕊堆雪,白梅暗香。他外出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出现在身后,裹着轻暖裘袍摇手帕:“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定香,你要记得想我啊……”
如此种种,真如《大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所云:如幻如阳焰,如梦如水月,如响如空花,如像如光影,如变化事。久了,多了,他也有些不堪其扰。但若为了安存子斩头一事的真相,还程鹏书一个清白,他求教于她也未尝不可……他心思跳转之间,她也无意开口,室内只听烛火“噼啪”一爆,再无声响。
“兰若……”他才开口,她抢道——
“这里没有外人,叫那么假干什么!”
有求于她……他略一抿唇,改口:“乱斩。”
“就是嘛!”她眉开眼笑。七佛伽蓝的僧人见了谁都叫兰若,她可是逗了好久才将他掰过来,为此,她失去了破坏大门的乐趣。
实际情况是:她非要让他叫自己的名字以彰显特殊,他说“若是你答应不再毁坏殿堂大门,我就叫你名字”,这个条件对她来说不算困难,便应下了;此后,人少时、独处时,他会叫她“乱斩”,但人多时、江湖群雄乌集时,他仍是“兰若兰若”,好一番众生平等之态。
“你对安存子之事如何看待?”他虚心求教。
“我?我一向不问江湖事的。”她转到书案前翻他桌上佛经,随意道:“你呢?连人家的表妹都请回来了,查到什么?”说着,拿起桌上的笔。
他五指倏地一紧,举拳攻上。闻脑后有风声从左侧袭来,但她前方是书案,右方是墙,一时没有回转的余地。扬手扔了佛经,她左臂侧抬挡下那一拳,扫腿攻他下盘。他弹腿屈膝逐一化解,拳势却未停,左掌凌空半开,击出时已化为金刚拳直击她面门。
定香是纯正的伽蓝武系出身,一招一式精炼如石,劲炼如狮。这一记金刚拳来势汹汹,气可破竹,乱斩被困于桌墙造成的死角中,眼看避不开——
咚!一拳击中。
她贴墙而立,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