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武林笙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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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魑魅窥边陬(1)

语有玄机,玄机无语。

梧桐树下蜻蜓点水的一吻仿佛镜花水月,敛目再抬之际如云烟似雾霭,淡淡萦绕,淡淡散去。

定香以为:司空乱斩有此一闹,必定会借机取笑捉弄,以扫伽蓝颜面。只是,一个月风平浪静,静得他都有点诧异了——那唯恐天下不乱的须弥窟主也会转性子?

七破窟不来打扰当然最好,但他们在江湖上的走动却为伽蓝引来许多不必要的“讨教”。

说是“讨教”,其实是一些不服气的修行者有心上伽蓝来比个高下。他们之所以不服,源于七破窟在江湖上的放言。比较起来,七破窟实在有些正邪难辨,他们对伽蓝诸多刁难,花尽机巧想要伽蓝出丑,可每每面对其他庙宇僧众时,他们对七佛伽蓝的夸赞却毫不吝舍,更不遗余力地在江湖上扬言——“七佛伽蓝有六大:殿大、佛大、钟大、鼓大、鼎大、台大!”

就因为这“六大”,令心有不服的佛学宗派上门讨教,一时法相宗,一时净土宗,一时又华严宗,让诸位禅师疲于应付。当然,其中也不乏诚心交流的宗法高僧,但毕竟是少数。

这一日,他遵主持之命将饭仙寺的僧友送下山,回到伽蓝已是未时两刻。信步树阴下,见慧香迎面走来,他微笑颔首,错身而过。才走三步,身后传来慧香的声音:“定香师兄,你换了禅坐的地方吗?”他诧异回头,眼中含了不解。慧香见他茫然,不由返步走回来,仔细说明:“我这段时间去梧桐树下找你,你都不在那里,我就想你是不是换了禅坐的地方。”

他无语片刻,视线微抬仿佛遥想什么。不等慧香起疑询问,他很快垂下眼帘浅浅一笑,“近来忙于练功,禅定的时间少了。师弟找我何事?”

慧香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笑道:“没什么事。前些时日正是梧桐花开花落的季节,让我想起以前和师兄一起参落花禅的趣事。”

梧桐的花期……他算算日子,一时哑然。原来已经七月中了……

“师兄?定香师兄?”慧香的声音突然拔高。

他垂眸再抬,神色已恢复如常,“梧桐的花期虽然过了,子午花却随处可见,师弟留意了吗?”

“子午花?”慧香放眼看向他身后,的确,栅栏之际草丛中间,朵朵铜钱大小的金色小菊花开得更盛。这子午花本是菊的一种,因为开在夏天,故称夏菊,又因形似铜钱,又叫金钱花。而今,朵朵金色点缀在眼,别有一番山中夏日的风情,“佩服,我果然不及师兄心谨。”慧香含笑摇头。

“师弟只是没有低头而已。”他笑着转身。

目送他隐入花木深处,慧香合掌轻诵佛诺,又盯着簇簇点点的子午花瞧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叹。

叹气多是忧心所至,慧香的叹息定香没有听到,他更担心的是另外两件事,一是即将到来的秋季窟佛赛,二是伽蓝一年一度的“护法缘武品”。

自夏赛扶游窟主以一字之差输了伽蓝后,七破窟一直偃旗息鼓,眼看秋赛在际,比什么,如何比,七破窟一点动静也没有,主持和诸位禅师一向秉承“我不入地狱谁入”的准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身为伽蓝护法,未雨绸缪是职责所在,他可不想等麻烦上门了才疲于应付。这是一事。

“护法缘武品”是七佛伽蓝代代相传的护法晋升挑选会,每年九月初举行,为期三天。但凡伽蓝僧众,只要有心进入武殿修习的都可以在缘武品上挑战各位护法,第一天初试,初次挑战者若能通过第一轮试炼,可以升入伽蓝武殿——厌世殿,再以资质修习略上层的武学;第二天复试,所有已入武殿但未入护法堂的僧人在缘武品上可以挑战任何上层护法,赢者晋升护法堂,修上层武学,输者则是依据被挑战护法的评断和武殿禅师的观察决定去留。最后一天是护法首座挑战会,所有武僧,不论资历,都可以挑战三香护法中的任何一位,或切磋,或自测,也有以晋升护法首座为目的之人,总之,三香护法不得刻意慈悲,一律以武问缘,让挑战的武僧看清自己的不足或所长。如果有人能胜过三香护法之一,他将成为下一任护法首座的候选人。不过从历届的缘武品来看,第三天多是武僧以切磋和求教为目的进行挑战,少有胜出者。这是二事。

一事和二事素来无关,但他担心护法缘武品被七破窟借题发挥,特别是夜多窟主闵友意,好武成痴,自两年碰巧撞见缘武品后便念念不忘,一心想从头看到尾,拦也拦不住。去年就是,第一天第二天还好,第三天根本成了乱斗……想到当时惨况,定香不觉在千佛阁前停下步子——这是护法堂绝对的噩梦。

无论如何,要阻止。

带着这种忧思,转眼到了八月。其间,七破窟尊主玄十三雍容华贵的从伽蓝正门直入大方便阁,一路烟视媚行,无人敢挡;入阁后,他与主持下了一盘棋,随即定下秋赛主题——比泥塑。

赛期定在中秋之后,八月二十九。

赛题既定,七佛伽蓝又成了江湖注目的焦点,来来往往的江湖人亦日渐趋多。人多必定嘴杂,旁人闲时的三言两语在僧众们听来却趣味多多,惹得僧众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时遥叹江湖侠俊,一时“武林三蝶”,一时“锦鳞四少”,练功也怠慢许多。

八月二十八,秋赛的前一晚,定香如常在竹林里练功。《一影寒经》心法共有三层,第一层他已修炼完,余下的就是勤劳精进每日静修,应该不出半年他就能达到第三层。与心法匹配的《阿修罗拳》共有八式,每式八招,一共八八六十四招。但《阿修罗拳》和他以前练过的拳法不同,起手第一招便直击人体要害,不愧以凶猛见长,稍有不慎即会伤人。这也是为什么阿修罗拳必须以寒经心法为引导的原因。

月下竹林,幽光微微,他行功一周后,感到体表发寒,当下练了一式阿修罗拳。拳过处,风短声促,影影相连,有竹叶飞起。

俊色容颜在月下或明或晦,九点香戒凛然刻首,无垢双眸渐渐如冷泉含霜。随着拳风的变换,面如水玉,形如松鹤,仿佛一尊受了月光吸引而移形换位的蜃楼罗汉。

阿修罗拳,证修罗道。

等到收拳沉息,他直视前方竹丛,蓦道:“哪位兰若深夜到访?”

竹林左侧传来沙沙响动,依稀有人踩着落叶走过来,簌簌,簌簌。等那人从竹叶阴影下走出来,不知为何,他竟松了一口气。

松一口气,因为来人是她。

月光下显现湖波色的抹胸,外罩妃色缂纱,腰束襕带,腰侧两边各坠一只青绦绾成的方胜结。大袖宛宛,手握慈悲扇,妖艳的脸欲隐欲现,一朵耧花金钿点在额心,不是司空乱斩是谁。

若是陌生人,他必会有“此人躲在一旁是否为了偷学武功”的怀疑。非是他心胸偏窄不愿分享,实在是伽蓝武学讲求一步一阶,稳扎稳打,若是跳跃修习,不但对身体有损,严重者还会走火入魔,得不偿失。七破窟众位窟主中,以夜多窟主闵友意最为嗜武,其对武学的见解也别具一格,知进知退,就算此时偷窥的人是闵友意,他也不会担心太多。如今见了是她,他倒是彻底放下疑虑了。

“须弥窟主深夜到此,是为了明天的赛事?”他只能作此猜测。

她在他一丈处停住,妖妖娆娆往竹丛上一靠,慈悲扇曲款慢摇,“不是,我出来纳凉,随便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这边来了,所以特意来看看你。”

“看贫僧?”

“你若不想被我看,大可离开。”她漫目四顾,“这里风景不错,也没有门拦住你。”说得好像此处是她家后院一般。

真不敢放她一人在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心知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为免扰乱伽蓝清夜,他以不变应万变,静静站在原地等她发难。没过多久,她果然无趣了,离开竹丛向他走来——

“喂,这么久没见,你不想我吗?”不等他有所言语,她又道:“我可是非常想你耶,定香。”

他闭了闭眼,声音轻如夜风:“窟主何必戏弄贫僧。”

“你闭目藏睛,是不是掩耳盗铃,徒自欺诳?”她的声音已近在咫尺。

睁开眼,月光在眸中隐隐折射,清冷一片,“须弥窟主……”他想说什么,一只低温的手点上他的唇——

“叫我乱斩。”

唇上一点凉似烙铁滚烫,他惊骇退后,拂袖微愠,“如果窟主觉得戏弄贫僧很有趣,那请恕贫僧失礼。”

她的手保持点唇的姿势悬在半空,表情有些惘然若失,许久许久之后,那只手才慢慢收回去。盯着他的眼睛,她锲而不舍地拉近彼此距离,妖然一笑,“你眼里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

“不起我想。有情想,命者想,生者想,养者想,士夫想,意生想,儒童想,作者想,起者想,受者想,知者想,是我所想。”

她脸皮一跳,气急败坏地低叫:“不准念经!”

“僧人不念经,就如天下铁匠不打铁。”

“你……”她用力合上慈悲扇,神色不霁。

他不想惹她生气引来无谓的事端,只得平心静气地问:“窟主深夜到此,究竟所为何事?”

五指紧捏扇柄,合合放放不下三次,她的脸色才略有好转。瞟他一眼,她道:“常言道,高僧谈禅,闲人说鬼。我今天想听一个魑魅魍魉的故事。”

“高僧谈禅,闲人说鬼。”轻声重复她的话,他含眸一笑,“那俗人呢?”

“俗人打滚。”

“在窟主眼里,贫僧成了一个闲人。”

媚眼斜斜撩去,似笑似嗔,“你如果不是闲人,哪有时间念经呢!”

他缄默,无心接话。如果依着她的调子说下去,只怕又是一番无谓的唇舌之争。罢了罢了,她既然想听故事,便用故事打发她吧。微微一叹,他举步向竹林小道走去,轻道:“既然窟主想听故事,请。”

“叫我乱斩嘛。”她摇着慈悲扇跟上,满脸欣喜。

因她的喜悦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感,他不知哪里怪,可总觉得她身上少了些什么东西。微诧地瞧了一眼,扇风将她身上的浅香送来,一时又不觉得哪里不对。心下暗暗防备,步子慢而沉稳,他刻意引她向伽蓝正门走,希望故事讲完时正好将她送出山门。

他讲的是《杂宝藏经》中的“金猫因缘”,她随着他的步速不紧不怕跟在身侧,听得仔细,间或问一问前因后果。山中夏夜爽凉,他又特别挑的幽静小道行走,路上没遇到什么人,不知不觉竟然真让他一路平顺地将她引出了山门。他缓下步子,想简单几句将故事结束,突然瞥到她腰后裙下坠了一截东西,再欲仔细看时,她倏地转过身正面相对,慈悲扇掩去半片容颜,双眸妖艳异常。

“怎么了?”柔软的声音从扇后飘出来。

“窟主裙后沾了枯草。”

“草?”她伸手在腰后摸了摸,表情一僵,然后极快扬起笑,“哪有什么草,是你眼花。”说完,整个人倚上来,缠着要他继续说故事。他见她神色不定,遮遮掩掩,心中疑虑更深。

刻意侧移一步,他想绕到她身后看个究竟,不料她转身的速度比他还快。他抬眸注视,却见她正摇着慈悲扇,笑容僵硬。

如此行径,让人不得不起疑。

偏偏她不死心,柔若无骨地靠过来,连声催促后面的故事。他捺下疑虑,寥寥几句将金猫因缘说完,正想转问明日赛事之事,却不想她丢下一句“夜深了,我择日再来拜访”,提了裙收了扇匆匆向山下掠去。

郁郁月钩下,裙摆荡起,腰后竟然悬着……

他睁大眼,心头一骇。

狐尾?

她的裙下怎会有一根毛茸茸的狐尾?如果此她非彼她,那此她是谁?再联想到刚才觉得怪异又说不清楚的地方,他脑中突然跳起一道不可能的念头:难道方才在他身边缠绕的女子是……狐精?

世间真有狐精吗……他不曾见过,也不敢妄下断语,只得合掌诵吟:“般若我佛,善哉,善哉!”转身回房,直到睡下之前,心中仍有些怪异难平之意。

第二日,晨钟未响他便醒来,早早起身,在伽蓝各殿巡走一遍后,其他师兄弟也已做完早课,纷纷为今日的赛事预先戒备。

赛场定在戒台上,时辰未到,戒台四周已挤满了人。

这次比泥塑,意在以一定时间内谁塑出的泥像最有佛性为赢。听起来好像简单,可其中又有和泥、塑形、精雕、画彩、点睛等步骤,这还是没有任何外物干扰之下的程序。若加上腕力、轻功、暗器、内功的比试,他很担心今天这泥塑能不能成型。不过担心也没用,时辰该到的时候还是会到。

随着七破窟众位窟主的到来,赛时渐渐逼近。

伽蓝古钟悠鸣三下后,时辰到了。照例,是七破窟当众解说赛事规则,中间自然有江湖豪侠不满七破窟的嚣张而呛声,结果是灰溜溜落败,还得伽蓝禅师为他们找个台阶下。每次都是如此,可这些江湖帮派英俊少侠每次都乐此不疲。

站在主持身后,他一心留意四周安全,其他也顾不上了。

等一切规则讲明、赛事正式开始后,趁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戒台上,他轻轻退后,移站到旁边,便于护持。七破窟出赛的是闵友意和三位部众,伽蓝出赛的是得得禅师和三位侍者。才第一轮和泥,闵友意就和得得禅师对上了。他见闵友意的武功日益精秒,一时佩服,而与其同台的三位部众也不容小觑。

就在他分了两分心神在戒台上时,一人摇着折扇走过来。

简单的男儿打扮,长发高高绾起,系了条白色缎带,带角飘飘垂在肩上。衣着是浅蓝如镜的男式薄绸袍,袍上绣满白色佛桑花,肩上一团,袖上一簇,衣摆上层层叶叶,好不灿烂。

不用怀疑,就是司空乱斩。

她今日的衣式与玄十三略有相似,而她言行如常,完全不介意别人知道她是女扮男装。甚至,额心一朵银粉耧花钿闪闪逼人,衬得她面如冠玉、玲珑俊俏。

“数月不见,可有想我,定香?”她一开口就引人暗昧。

他四两拨千斤:“窟主昨晚曾到伽蓝纳凉,何来数月不见之说。”

“昨晚?”她怔了一下,也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更见妖媚,“莫非定香思我欲狂,昨晚在梦中与我相会?”谑言****还不够,她“刷”地弹开手中折扇,黑色扇柄,白色扇面,面上一枝横斜桃花五朵,翻翻转转,挟着旖旎香风向他走去,“昔有襄王神女巫山梦,想不到定香也知情识趣,会在梦中牵挂我,真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你我缘定三生,指日可待。”

站在此处的都是伽蓝高僧和护法弟子,听了她的话无不摇头,有些个年轻脸皮薄的立即垂下眼睛红了脸。

他没料到她会否定,一时无言驳斥。纵使修佛,他修的也是世间的至情至理因果循环,昨夜虽然心有疑惑,可他到底还是不愿相信世间真有狐精,也许这是七破窟想出来的又一个花招。眼前赛事为重,他也不想多生事端,只得一句带过:“许是贫僧昨夜眼花,方才得罪窟主,请见谅。”

“啧啧……你我情投意合,何必这么生疏。”她向戒台看了一眼,见闵友意和得得还纠结在和泥上,便扭头笑看他,“和泥有什么好瞧的,不如……你带我去千佛阁走走?”

这是公然的调戏,赤裸裸的引诱。

他知她一向言行乖张无忌,可当着这么多禅师弟子的面,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损了伽蓝威严。当下沉脸抬眼,冷道:“赛事当前,贫僧无暇他顾。请窟主原位等候。”

她浅浅眯眼,歪头凝视他,良久后移开目光,一格一格收了桃花扇,缓缓吐出六个字:“诗三百,思梧桐。”

咚!后方传来好大一声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