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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禅客心如水(1)

浅水拍打细沙,定香全身透湿坐在浅水里,揽着昏迷的司空乱斩,努力平息聚气。刚才借力跃水致使丹田气息爆涌,他必须等内息平定之后才有力气上岸。

终于聚起一口气,他托起她趟过浅水来到岸汀。扶她靠在怀里,他聚起一掌拍向她后心,听到怀中呛水咳嗽,他才长长吐口气,等她清醒。

今日方知,她的水性并不好。

船炸后,他们掉进水里。第一次爆炸的气波将他们推离船体,避开了接二连三的余炸。落水时他一直扣着她的手,浮上水面后借一块碎木的浮力向下游飘去。初时她还能自己游水浮起,不料江流过急,他们在河道的交叉口被一波急流冲散。他慌忙伏水找她,自己却被江流不断向前推。幸好,在他第五次浮上水面换气时,见她抱着碎木被一块江石卡住,人却昏迷了。

石块在江流正中间,相距左右相岸都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若是平常,他自信能渡江而不湿衣,但今日不行。江流时急时缓,摸不清深浅,趟水过去也不行。无奈,他只得劈断碎木抛向半空,抱起她提气纵身,借三块浮木下落的时机点足换气,终于将她带到浅水岸边。

怀中咳了数声后突然安静下来,他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将她揽在怀里,赶紧推开。想不到这一推,她竟然软软倒向另一边。他惊骇莫名,赶快上前扶起她,“乱斩!乱斩?”

迷迷蒙蒙睁开眼,她突然扑向他,一把将他掀翻在地,脸埋进他颈窝里。好在江沙细软,没有硬石硌骨。他被扑得一愣,慢半拍反应过来,咬牙低叫:“司空乱斩!”

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让我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她喃喃轻语,鼻尖在他颌下蹭了蹭,声音软得令人心痛。

他本想说男女授受不亲,再想她刚才经验一番惊苦,也许有些后怕,推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抬了许久才缓缓放下。

后背有点痛,应该不是什么大伤……他恍惚想着,盯着天空说:“我们要把衣服烤干。”三月微风,湿衣贴在身上易染风寒。

她细细碎碎嗯了声,慢慢抬头,双手撑起身子,以一种端详稀世珍宝又不可思议的眼神注视他。

“乱斩?”他不明白她看什么。还是,他脸上有伤痕?

她动动嘴,眼角瞥见他肩上渲开的一片淡红,双眼突然恢复清明,飞快拉起他转过身,大怒,“你是猪啊!受伤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僧衣碎烂,肩胛上掉了一大块皮,伤口被江水泡得有点发白,血水不住地往外渗。

“……原来你看猪都是用那种眼神。”他叹气,问:“伤口见骨吗?”

“不见。”

“那就是皮外伤。”他看看天色,太阳斜了一点,“我们还是先想办法生火把衣服烤干。”

“怎么生火?”她看看自己,绳子结得紧,腰上附庸风雅的玉佩还在,摸摸,衣袋里的荷包也还在。荷包里有银子,那就……“落水要命,上岸要钱。走,我们去买新衣服。”她爽快无比。

才说完,就听他又叹了一口气:“荒山野岭,到哪里买?”

“……”

“你有火折子吗?”

她嘟着嘴掏出荷包,噼里叭啦一通狂倒,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银子撇开,里面还有一包火纸,可惜湿了。她没看其他,拿起一包蜡纸密封的小包,高兴大叫:“有药!快,我给你上药。”

“不把衣服烤干,你用的药会更多。”他解开火纸包,希望能找出几张干燥的。事实却很可惜。他瞧瞧她手中的药,再看看湿透的火纸,不想再叹气了,“为什么火纸不用蜡封?”

“药是昙给的,火纸是力儿准备的。”这就是区别。

他彻底放弃,准备另想他法。环顾四周,山林密密,也不知他们被冲到什么地界,现在只能往树木里走,希望能遇到樵夫猎户。

她将湿发拧了拧甩到身后,从腰带里摸出一件东西递到他手边,“用这个。”他接过打量,是一块扁圆形的琉璃,巴掌大小,中间略厚,圆周细薄,可以聚日取火,“友意给我的。”她将药小心放进怀里,“现在可以生火了吧。我去拾柴。”

片刻后,柴火架起,终于可以烤衣服了。有了火,她立即态度强硬地要给他上药。他只得脱下僧衣,让她用湿帕拭擦伤口洗去细沙,再撕破蜡纸将刺鼻的药膏涂在伤口上。

“这药是庸医给我备用的,他好像说是特效金创膏,只要骨头没断,涂上它都能去毒生肌。”她叽叽咕咕在他后面念叨,指间的力道却非常轻,称得上温柔了。涂完药,她将蜡包折好,歪头问:“感觉好些没有?”

他欲言又止。

“怎样?”

“……很痒。”

“生肌快嘛。”她感动得热泪盈眶。终于——他终于体会到她这几天的噬骨之痒了。

他生了两堆火,还折了树枝支起简架将自己的僧衣搭出一片隐秘的空间给她烤衣服,她偏偏脱了外袍,穿了件白单跑到他这边。他很感激她为他上药,可他现在半身****,女孩子总要避开吧。没办法,他硬着头皮说:“你快去把衣服烤干。”她也感到有些凉意,听话地回到衣架后,没一会儿,他又问:“你的伤口怎样?”

“没什么感觉,结痂了。”衣架后传来细细碎碎的衣物摩擦声,接着是她的低呼:“呀,好像裂开了。”他闻声看过去,她的头正好从衣架后探出来,笑容古怪,“帮我上药。”

他头皮一麻。

礼教上他必须避忌,但现在情形却不容他推托。默念清心咒,他拿起蜡包向衣架走去。她低头钻出来,褪下白单,让他看到半截香肩。浸水的纱布被她解开,结痂的边角有些开裂,所幸没有大碍。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伤口,龟裂的灰色痂痕像丑陋的泥虫吸附在肩头,可以想象当时受的伤有多严重。

“得罪。”他垂下眼帘,取药涂在裂开的伤口上。涂完药,她回到衣架后,他伸出手,“把衣服给我,我帮你烤会快一些。”

现在还有日头,温度适合,等太阳下山后气温就会降下来,再穿湿衣必会受凉。衣架后面半天没有声音。他静静等了片刻,一件湿衣放在他手上。他立即在火堆边架起小枝,将她的单衣放上去。

坐在火堆边,往里面加了些枯枝,他摸摸自己的内袍,仍有湿意。忽地,身后传来轻笑,“定香,还有一件,要不要帮我烤?”

他不仅头皮麻,脊椎都是麻的了。

迅速将仍有湿意的僧衣穿在身上,他不回头,只道:“窟主是不是要解释一下今天发生的事?”趁她不满抱怨“又叫我窟主”的时候,他默运内息,将丹田中残留的一丝乱息导入经络,行功一周后,体表发热,衣服已经完全干了。

睁开眼,才要庆幸她难得的安静,她蓦地开口,害他差点打翻烤衣架——

“你的背影真漂亮。你的皮肤一点也没有古铜的感觉,摸起来很温暖,不软不硬,很舒服。”

他一直以为调戏是纨绔子弟的恶行,如果刚才说话的人是闵友意,他可以理解。但……她是女孩子啊,怎可如此无礼无仪无廉无耻。

“别人有没有看过摸过你的身体?我先说明哦,我看过了,我摸过了,你现在是我的,以后不要让别人看你摸你,知不知道。”

他忍无可忍,咬牙低斥:“你多大了?女孩子要……要注意名节。”

“二十。”她满不在乎,“名节是对陌生人的防备,你是我的意中人,要名节干什么。”

南无金刚佛,南无持法佛,南无勇猛法佛,南无妙法光明佛,南无法月面佛,南无安住法佛,南无法威德佛,南无法自在佛,南无法寂佛,南无善智力佛……静诵佛名,他努力让自己莫生嗔念。

“你不是想知道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吗?我告诉你。”

南无法幢佛,南无法山佛,南无法胜佛,南无法体佛,南无法力佛,南无法勇猛佛……

“定香——”她拖长了调子。他打定了主意不理,她也没再叫他名字,静静的,反而让他有点不习惯。蓦地,响起一声喷嚏,她揉着鼻子低声抱怨,“为什么你的衣服这么快就干?”

他有点无力,“你可以试着催动内息提升体温。”

“我练的是《玉肌素脉》,没你那么烈火刚硬。”还催动内功提升体温烤干衣服,她傻的?撇嘴,又打一个喷嚏。

他不知道自己叹了多少气,只知道自己又在衣架外面升了两堆火,希望她能暖和一些,衣服也能快点干。趁着添柴的空隙,他问:“你总是遇到这种事?”

“还好,没有友意的麻烦多。”她以仰望泰山的对比来衡量自己,结果就是还好还好。

“他们要杀你。”也许是他错了,以为能阻止她少生杀孽,却不知他人亦对她起了杀心。

“所以我讨厌江湖,没事就打打杀杀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她掀开衣角伸出脑袋,“那帮琴瑟琵琶用火药炸我两次,我算算账不为过吧。”

“……你又做了什么?”

“哦……没什么啊,我让人假扮广东商人来买矿,故意抬高矿价,吴七的买主听到风声心急了,吴七给他保证不管用,他非要见他们的矿主,确定他们的私伙生意没问题。我知道他们今天会在船上见面,所以……”她轻描淡写将幕后手段说了出来,“想不到他们居然知道我在船上……”说到后面,话中隐隐有恼怒之意。

归根到底,她今日的遇险还是利益引诱的后果。若她不去涉足旁人的生意,旁人又怎会害她。古往今来,一个利字不知害死多少人。他一时感慨,挑动火堆不说话。

“你从小就在七佛伽蓝,当然不知道银子的妖力。”她着迷地注视火光边的侧颜,脑中闪过落水前的一幕:他拦在她前面挡住爆炸飞射来的木屑,也挡去了九成的冲击力量,“为什么要救我?”不知不觉,心底的疑问脱口而出,目不转睛锁定他的表情,不放过一丝细微变化。甚至,有点希冀和期盼。

他仍旧沉浸在感慨中,对于这个她问了很多遍的问题,唯一的反应是拉动嘴角,浮起一丝比拈花还要轻浅的笑。轻浅到她不敢肯定他究竟是笑了还是没笑。

“你根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她缩回脑袋,闷闷开口,“小时候闹饥荒,我爹是镇中书院的文士,我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好歹也熬了过去。可惜爹身体不好,饥荒时接触到一些逃难的人,感染了疫病,没多久就去世了。娘因为过于思念,忧郁成疾,没一年也走了。那时候,我收留了力儿,卖掉祖宅,将剩下的微薄家财分给照顾我们的两名老奴,带着力儿离开了家镇。为了养活自己,我和力儿想尽一切方法赚银子,买花,送货,做小地摊……我们相依为命,在每个小镇只停留一两个月。那个时候我只会一点拳脚功夫,好在力儿天生力气大,我们又故意打扮得丑,这才避开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因为无牵无挂,所以对什么都不在意。她幽幽一叹,“然后,遇到我尊……”话停在这里,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

他向衣架的方向看去,有点希望她继续说下去。等了半天,却再无声音。她突然从衣边探出头,与他的视线正正撞上。他有点尴尬,不自然地别开眼,不料这个动作却被她误会——

“我也有童年啊!”不要以为她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好不好!

“……”他奇怪地瞥了她一眼,走回自己的火堆,以手摩挲她的单衣,确定完全干燥后取下来递给她。其他衣物也慢慢干了,两人穿好衣衫,日已西斜,腹中也饥肠辘辘。

峥嵘洲在河道上游,也不知刚才跳水的船夫将他们引到江水哪条支流上,坐到现在一条船也没看到。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往树林里走,希望能在日落前遇到一所村庄。

担心那位幕后矿主对她再施毒招,他问她是不是回峥嵘洲,她背手迎河而立,笑得嚣张:“我不但要回去,还要光明正大的回去。”——所以她的计划是先填饱肚子,再换套衣服,最后视路程的远近考虑要不要买马。

他不知是该说她乐观豁达呢,还是异想天开。她所有计划的前提是有人有村有城镇,依他们现在的处境,一切都是未知。

他熄了火堆,准备启程。临走前,她远眺江水酬酬大叹:“美哉水,洋洋乎。”大有苦中作乐的豪迈。

江水粼碧,云山叠奇,细草平沙远。平生心事一钩丝,便是壶中日月、更何疑。他无声一笑,站在她身后注视那身公子打扮的背影。不妨她倏地转身,眼快地捕捉到他莞尔无瑕的真正笑容。

她心头一颤。从没见他笑得这么……春色蓬瀛……

“我们比轻功!”妖眸弯笑,她不由分说掠身远去。

他阻止不及,见她的身影在林中忽隐忽现,越来越小,只得摇摇头,提气追上。如果有面镜子,他会对自己此时的表情感到陌生,那是——从未有过的轻快!他看不到,所以他也不知道。

事实与她的计划还是有差别。

他们换了泥色布衫,戴着黑纱帽从渡船上走下来,随着人群慢慢进城,谁认得出他们?

落水那晚,他们以轻功代步穿过树林抵达一所小镇,天色太晚,他们便在客栈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他早早起床做功课——这是多年来的习惯——她却睡到日上三竿,等她睡饱起身,已过了晌午。她将那件精致的衣袍当了,买了两件粗布长袍,让他也换上,然后买了两匹马和两日的干粮,开始赶路。

途中,她轻装简食,少言少笑,是他从没见过的沉稳,看得出她很想快点回到峥嵘洲。不过,也有娇煞难缠的时候。当时他们在面摊吃面,他要了一碗素面,她从他碗里夹了一根,抱怨不好吃,然后拼命拿牛肉面引诱他。那碗素面的味道的确一般。其实,就算伽蓝茹素,火头僧的手艺也都是不错的,可以变着花样将素食做成精美的斋菜,味道也浓淡适宜。不过修行之人,忍辱持定,对衣食也无需挑剔。他为那头牛默诵往生咒,在她气馁的目光下吃完素面。

他们要绕过汉川府、罗田府才能到峥嵘洲,当晚投宿于罗田,今日一早便起身赶路,正午不到就站在城外了。峥嵘洲一向繁华,路上车水马龙,喧闹中可听到南北不同的方言,人中还夹了不少金发碧眼的番邦商人,戴着黑纱帽的他们走在路上并不特别突兀。牵着马,他们尽量挑少人的街道走,目标是天孙翔的别院。

拐过两条街道,他突然回头,墙角后面黑影一闪,像是什么人缩回脑袋。

被跟踪了?

他心生警惕。前方的她已然驻足,注视正前方走来的那道身影。

来人是位戏子打扮的姑娘,头戴假髻,眼角贴着金蓝钿花,整张脸以油彩勾绘,青山一抹眉,勾魂凤尾眼,莲步碎摇,一柄团扇徐徐在手,扇上一只蛱蝶一丛兰草,婉转的风情。

“两维巩紫,奴家油石清角……”她开口便是曲曲折折的花腔,“奴家底一位朋友两天前走失在江中,不知去——向——不知两维巩紫有否……捡过?”

一个“过”字绵长婉转,仿佛青鸟振翅拔空,突尔收势回旋,俯身下冲。

司空乱斩静立不言。

“巩紫啊,你看你这乱纷纷、淡氲氲、渺茫茫、静萧萧、昏惨惨、疏咧咧、骨棱棱底——瘦马啊!”

“……”

“你再看那尘儿隐隐,马儿腾腾,影儿疏疏……”

“够了!”司空乱斩脱下纱帽,脸皮抽跳。

“布狗布狗!”女子摇着团扇走近,上下打量司空乱斩,扇面一转托向她下巴,“奴家瞧瞧……这眉这眼这鼻这唇这下巴……哎——呀——呀呀呀——”

“计冰代,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司空乱斩一把夺过女子的团扇,阻止她的魔音袭脑。

女子“扑哧”一笑,声音恢复了正常:“你终于回来了,后面这位是定香护法吧?”

定香取下纱帽,合掌揖礼:“贫僧见过饮光窟主。”

“这几天我家乱斩有没有给你添麻烦啊,如果有,那可要请你海涵了。她呀……”计冰代向司空乱斩撩去一瞥,柳梢青,眼儿媚,“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刁蛮任性,喜欢的,掏心掏肝为你好,天上星水中月都肯为你取来,不喜欢的,转身她就忘了名字忘了长相,没心没肺。”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司空乱斩向天瞪眼。

“你好意思说……快,把马牵出去。”计冰代向后面招手,两名布衣男子悄然无声出现,接过两人的纱帽和马缰调头往大路走。等两人拐弯,她才转头续道:“有没有受伤?无缘无故怎会中了埋伏?你跑到人家船上干什么?你以为你水性很好啊?”说到这里,她对定香一笑,“定香护法,奴家不希望从别人嘴里听到我须弥窟主水性不好这个消息,可以吗?”

“兰若大可放心。”他并非多口阿师之辈,同样也不希望有人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