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气:“力儿,放开吧。”她不会追的,眼前有要事待解决。
义卖第二天,四月十六的夜,司空乱斩拜访了夏侯居士。
明面上的嚣张,暗地里的勾当——这些机窍她比谁都熟个透彻。
当日出事后,夏侯心里也有个疙瘩,见她到访,表面上客气有礼,心里仍然防备着。
她也不拐弯,挑明了事来说——她要铅矿那块地,其他的事一笔勾销。当然,她的筹码是夏侯不敢失去现在的善士之名。无论如何,伪君子也是君子嘛——至少他想做君子,别人怎么看,那是别人的事。
果然,被她一威胁,夏侯权衡再三,点头卖地。不过他还有个担忧:吴七知道他的底细。
这点她请他放心:“吴七交给我解决,就当是我买矿的附送。”
其实,夏侯近两年已觉得吴七坐大,仗着外面的生意都是他自己在操办,越来越不把他这个矿主放在眼里。如今司空乱斩肯帮他除掉心头大患,他何乐不为。
吴七能跑到哪儿去,他的妻子儿子都在城里。
隔了两天,吴七不知在哪里得罪了人,被人扁成猪头,闷不吭声悄悄回家。
次日,四月十九,吴七疯疯癫癫从家里冲出来,其妻在后面怒骂:“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邻里街坊一打听,原来吴家昨晚闹鬼,阴风阵阵,凄惨哀号,指明了要找吴七索命。
又次日,四月二十,吴七暴死街头,但死状安详,除了被扁成猪头还没消肿的脸,身上没有其他伤痕。
四月二十五,鹅湖山后山的铅矿换了一名年轻老板,自言姓善,二十多岁的模样,样貌平凡,但温文有礼。他又从原来有经验的矿工中提了两名勤恳的当工头,并将工钱从原来的每月十五个铜板升到每月二十个铜板。新老板此举无疑振奋人心,又温情又体恤,让新旧矿工对未来感到真真切切的踏实。
同日,云遮月的夜,码头的货仓主回家时失足落水,几番沉浮,在河里挣扎,却怎么也游不上岸。被人发现救起后,他颤颤抖抖说水里有水鬼,想要捉他当替身。码头工人以为他受刺激过渡,一笑了之,将他送回家。货仓主大病一场,终日郁郁寡欢,有了心病。这件事也成了工人们日后闲谈的笑柄。
四月二十七,广东商船再到峥嵘洲。然而,在距离码头百丈远的江心,商船无故起火爆炸,运来的货物无一幸免。船主姓鲁,爆炸后,船员抱着浮木在水面找他,无果。未几,跟在后面的一艘商船放下小木舟将他们救起,送上岸。这些船员都是广东人,找不到船主,只好跟着其他货船回了广东。不料他们回家后却发现鲁老板早就回来了,向鲁家下人打听,才知鲁老板飘到下游,被一艘小船所救,但救他的人气质森冷如地狱修罗,一声不吭,船上又只有他们两人,鲁老板不知小船要驶向哪里,几次开口想下船都被那人冷冷瞪回去,晚上睡觉时那人又偏偏在船头练剑,不知是不是黑道人物。担惊受怕了十多天,那人终于在广东河界将他放下船。回想那十多天,仿佛从地狱爬上来。自此,鲁老板将生意交给两个儿子,自己在家瑞安养天年。他两个儿子对日本商人没什么好感,铅矿生意渐渐也就淡了。
这些事,发生在峥嵘洲的,定香从其他僧人嘴里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发生在外地的,他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那****拂袖离去,回到青史楼,义卖会已接近尾声。夏侯居士一派沉稳,仿佛无事发生。神剑禅师没问他去了哪里,他原位坐下,心思已是神游物外。这本是夏侯居士和七破窟之间的生意恩怨,凡尘俗事,他也不知该不该插手。
义卖结束,他回到饭仙寺,久坐残垣的佛前,一晚未眠。
第二天回上上楼取回衣物,打定了不再遵守“不离视线”的约定,她不在,伙计见他离开也没阻拦。风平浪静了十多天,她并没到饭仙寺挑衅,似乎那个约定因为矿地一事的解决烟消云散了。若他们之间的牵扯也能烟消云散,那该多好。
或许,他并不是真的生气,他只是怕……
怕自己越来越在意……
随着善款的筹备,饭仙寺请来工匠,重建大雄宝殿。
工匠绘了图纸,殿式、佛身、漆色等等都确定后,买回砖瓦泥石,丁丁当当忙碌起来。寺中僧人对新殿的建造都存有新奇期待之心,每天都会调拨人手听从工匠指挥,希望能早日筑成大殿。
四月晦日,巳时未到,定香正依着工匠指挥在殿基边彻砖头……也就是将砖头堆到泥水工方便取用的位置。他面对寺门,司空乱斩旁若无人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好看到。
提裙迈过门阶,初夏的阳光斜打在她身上,衣上的红菊黄叶随着走动徐徐飘摇,穿梭其上的绣线反射出星星点点的流光,给人一种时过境迁的恍惚。
步下台阶,她放下略略提起的裙裾,抬眸一望。这一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已有僧人开始向后跑,守在前面的僧人也对她暗暗戒备。
他暗暗叹气,对这种“她一出现就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情景早已练就铜墙铁壁,面不改色。
砖头堆得半人高,他蹲在后面,只要低下头她就看不到。
事实上,她顾盼一圈,的确没有注意基座边堆砖头的人。力儿站在她后面,手里拿着一把遮阳绣伞。
她只是随意停步,并不知道他在这里。瞧见僧人们防范的神色,唇边忍不住旋起笑意,“力儿,我们到后面看看。”转向侧廊走去。
一名身着褐色短打的僧人在廊前拦住她:“兰若今日到此何事?”
“兰若?”妖眸一定,徐徐半转送向僧人,“七佛伽蓝的?正好,定香呢?”
僧人的目光从她肩头越过,但很快移回直视她,“兰若又想羞侮定香师兄吗?”
她盯着僧人的眼睛,半天不开口。突然,红菊黄叶随风扬起,僧人连低呼都来不及,人已飞出丈远,重重摔落在地。
僧人捂着胸口慢慢爬起来,衣上一枚鞋印子。
寺中僧人心头皆惊,她果然如传闻中说的那般正邪莫辨、喜怒难测,他们完全看不到她的动作,只见裙衣花叶飘摇。
“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他。”她盯着褐衣的僧人,眼角微微向右瞥了一瞥,水流风快。褐衣僧人拉拳摆开加势,她嗤嗤一笑,“你刚才那句话,才是欺负他。”
褐衣僧人被她骂得一怔,保持拳势定在原地,一脸纠结。
“力儿,找找你上次留在这里的锤子。”她不回头。
力儿乐呵呵响亮高的应了一声“是”,还没迈步,寺僧已经呼啦啦围过来,竖起一道写满悲壮的人墙。
“咦?”她满脸惊奇,“你们为什么如此紧张?”
“窟主为什么不问:你自己来这里有何事?”
身后响起的低问让她快乐转身,“你在这里啊。”刚才拦她的伽蓝僧人眼睛一动,她就知他在人群中了。她还在想他什么时候才出来。
“窟主何事?”
“哦,今天天气好,我出来走走。”
“只是走走?”他示意前方拦住的僧人散开,刻意引她向后方开阔的地方走。
“再探望一下你呀。”她也不疑,随着他的步子往前走。力儿见自家窟主三魂七魄飞掉大半,嘟嘟嘴,转动绣伞远远跟随。
“是吗?”他望着远方淡淡微笑。这种疏淡远离的笑却让她摸不透他是喜是怒。
不知不觉,来到后院的流水石桥边。在树阴下站定,她偏头见他衣袖上沾了灰,不禁伸手去拍掉。他飞快将手背到身后,眸星微垂,不知盯着哪里。
她的手僵在半空,不着不落,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收回去。歪头,她正色问:“你真的不打算试试?”
“试什么?”
“试着喜欢我。”
“贫僧爱的是莲花古佛,喜的是禅定武功。”
“我不会放弃的。”
“放不放弃,全凭窟主自己意思。”
她缄默,深吸一口气,转问:“你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吧?”
他终于偏头看了她一眼,小心谨慎地说:“自然不会。在结忧日之前,我们会回去。”
“结忧……”她表情纠结地扳起手指头,“五月,六月十五……还有一个半月。”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和七佛伽蓝对赛这么些年,古锥人家的一些东西她还是知道。每年六月十五,是和尚们闭寺修行的开始。所谓闭寺,也不是关闭寺门不见客,只是让行走在外的僧人在寺庙瑞安住下来,因为六月是风飞草长万物繁盛的时节,修行者不可破坏生命,所以不得外出踩踏草木。与结忧相对的是解忧,有的寺庙将七月十五那天视为解忧日,有的则是九月十五。解忧之后,修行者又可以外出化缘或苦行。
不知是她的表情还是她说对了日期,又或是日光的照射,他浅笑的眸子里浮了些许暖意。
不想枯枯呆呆站在树阴下,他随步向前走,慢慢踱到经常打坐的石桥边。流水在下,岸边的木芙蓉葱葱繁盛,单瓣的重瓣的,白的粉的紫的三色醉染的,纷纷绽放枝头,热闹非常。
她小步小步踩着他的影子跟在身侧,当他停在桥头时,她向水面望了一眼,捂嘴轻笑,“芙蓉临水照,但见绿头鸭。”
木芙蓉的花影的确绰约于水,但水面哪有绿头鸭,不过他们两人的影子随波荡漾。
绿头鸭,是鸳鸯呢……
他沿着石桥往前走,并不因她的笑停步。
“定香!”她突然快步拦在他前面,眉心蹙拢,神情严肃地盯着他,问:“难道说……你好男风?”
他差点从桥栏栽下去。
真对。她总是不遗余力地毁坏他的名誉。
嘴角抽了抽,他缓慢地、沉稳地、小心翼翼地反问:“窟主哪里觉得贫僧……好男风?”末三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难道不是?”她倒吃惊了,“你从小在和尚堆里长大,所见所知全是男人,睁开眼看到的是男人,睡觉闭眼前看到的还是男人,早中晚全是男人……啊……想起来了,在船上替我挡火雷的时候,我就是公子打扮。所以在不知不觉之间,你可能从习惯到偏好,不过你以为自己只是习惯,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喜欢。”
一番话,真是有理有据。
南无天盖佛,南无龙光佛,南无胜步佛,南无法威德佛,南无见有佛,南无惭愧面佛,南无胜色佛,南无月胜佛……
“你不反驳?”她背着手,弯腰歪头,从下往上仰视他。
南无名降伏魔人自在佛,南无名降伏贪自在佛,南无名降伏瞋自在佛,南无名降伏痴自在佛,南无名降伏怒自在佛……
她慢慢直起腰,恨恨道:“说吧,刚才你心里想的是谁?师兄还是师弟?”
“……”他眉心阵阵抽跳。
“就算你今天不告诉我,我总有一天会查出来。”她说得仿佛此事已成既定事实。
不想再让她乱猜,也不想因这不必要的谬言影响到伽蓝声誉,他轻合眼睑,净眸再抬时,无垢无尘,无情无欲,瞳之深处映出粼粼波光,笑,如帝释:“须弥窟主,贫僧送你八个字。”
她眉心一跳,厌极了他这种面具般慈悲的笑,就像冷眼阅世的石像,全身冰冷。
“菩提无心,花亦无情。”言毕,他微微摇头,仿佛遥想到什么,唇角略略一动,似笑似叹。
万法无非是经。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染不净,既然心是明镜之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所以,菩提本就无心。无心者,自然无情。
落花随流水,世人总叹花多情、水无情,其实,曲水羽觞,花虽落枝,却非本意,它不过是借流水之力将自己送远,仅此而已。因此,花是无知,并非有情。
不知她是懂还是不懂,原本轻松的神情慢慢沉淀下来,绛唇浅浅抿起,歪头瞪他……也不能算瞪吧,只是一种带着谨慎、迟疑、困惑、郁愁的眼神。良久良久之后,她勾勾唇角,耸肩,“我不会放弃。”才说完,她突然转身,向远远的花径笑道:“怎么?饭仙寺的主持原来喜欢躲在一边听人说话?”
无质和神剑从花从后绕出来,无质笑道:“阿弥陀佛!不知须弥窟主大驾光临,老纳有失远迎。”
“迎就不必了。”她负手走过去,“无质,七佛伽蓝的和尚在你这里暂住,你可别轻谩。我瞧你这饭仙寺又小又破,外面的大殿又还没建好……啧啧啧,真是不成样子。你怎么当主持的?”完全不记得大雄宝殿是她拆的,犹自振振有词,“还有啊,你这里的佛像也太小了,钟的声音又不浑厚,连上香的香鼎都生锈了,唉,我真怕七佛伽蓝的和尚在你这里受委屈。你知不知道,饭仙寺和七佛伽蓝比起来,真是……唉,这么说吧,七佛伽蓝有七大。知道哪七大吗?殿大、佛大、钟大、鼓大、鼎大、台大。饭仙寺一大都不大,前途实在堪忧。”
无质初听尚好,越到后面脸色越沉。他以礼相待,这位须弥窟主却咄咄相逼,实在欺人太甚。
“趁他们还在,好好向他们讨教讨教。”妖眸烟华璀璨,徐徐向身后的护法送去,“定香,别忘子你我……梧桐水畔,雾月竹林。”
牵衣纵身,折腰步忽恍忽幻,转眼她已到力儿身边。
背对他,她抬手摇了摇,算了告辞。一路走出去,竟然真的没有僧人敢拦。
石桥边,神剑和无质已经离开,他站在池畔,盯着羞怯怒放的木芙蓉,久久不动。
伽蓝弟子习惯了七破窟忽来忽去的行踪,饭仙寺僧人却提心吊胆了数日,将铁锤藏到后院柴房,弄得筋疲力尽,神形憔悴,这才肯定须弥窟主和她天生神力的侍女暂时不会来拆他们的寺庙。
她就是唯恐天下不乱——除了无奈于她恶劣的性格,他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
五天后,他也是在偶然的情况下从令狐轻那里得知她已经离开,四月晦日那晚就走了。
晦日,是她去饭仙寺的那天。想到她扳着指头算结忧日,他突然生出一种违和的错觉:莫非她是为了向他告别才来饭仙寺?
摇头淡去这个念头,武僧的低喝将他的注意引回。他们练的是“金刚手拳”,三秀在不远处指点,他看了一会儿,确定他们已经完全掌握拳路,只需勤加练习,不日便可达到“手到拳到”的境界。再等两天,他就可以将“妙乐金刚拳”教给他们。
如此想着,他转身隐入小径。
她会离开,想必矿事已处理完毕,只要七破窟和七佛伽蓝的牵扯不尽,她和他的牵扯就不会完全断绝。送她八个字,只是希望她能明白,他这一生,无论可不可能,于她而言都不可能,她又何必耽误了自己。
路过石桥,木芙蓉又开了新朵,花瓣嫣红绛粉,各自绰约。有几丛醉芙蓉,花色正从纯白慢慢变为梅红,深深浅浅的染就,丝丝缕缕的娇羞。
菩提无心,花亦无情……
他无声一笑。人苦百年涂炭,鬼哭三边锋镝,只需收笔砚,藏棋局,酒莫饮,经须读,但平平放下,顿超凡俗。
凡情自缚,一身缠为葛藤。
情之玄机,如丝如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