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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剑浅天长(1)

纱轿落地,飞出的那道身影一扫刚才的沉默,面含冷怒,眼底滑过毫不掩饰的惊慌。

澹台然!

续剑法之后,他又一次向众人展露了飘闪如仙的轻功,在场所有江湖人只怕都望其项背。

“你……你没事吧?”他的声音居然在发颤。

轿中何人,竟引来他如此关切?

轿内静默。久久之后,一道轻弱的女子声音飘出:“多谢公子。”

听她声音平静,他扑通扑通乱跳的心才回归原位。突然转身,杀气四射。众人只见灰影一晃,一名青年转眼被他攫取咽喉。

是方才输掉的火鹤派门徒。

掌下是跃动的血脉,清质的眼中浊着难得的杀气和怒意:“小人!你脑袋里面没长髓啊!知不知道什么是黑白什么是善恶?光天化日暗器伤人,如此苛且行径不觉得辱没父母、羞辱师长吗?在场都是江湖豪杰,众目睽睽,你出身名门,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丢脸,什么叫卑鄙,什么叫无耻?”

字字铿锵,落地有声。

火鹤派掌门表情一滞,立即出声道歉,责备门徒年轻不知轻重。澹台然甩开火鹤派门徒,那人立即跌坐在地,急骤喘气。

“无妨。”轿中人出声,“公子的解药是我给的。林公子不必血口喷人。”

“我怎知你们不是串通一气?姑娘又是什么身份?”林晏如反咬一口,脸上的表情却不显猥琐。

“公子光明磊落,真情真性,为了阴巡检中毒一事特来求助,我又怎会不帮他。”轿中人轻轻一笑,似倦似愁的声音就是夕阳下一抹艳光,瑰丽摇曳,“自幼读书,我对药性略有研究,区区五日仙,并不难辨别。”

“姑娘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前帘微微一荡,似被人在里面用手指戳了一下,轿中人低了声音,“我害怕……”

在场听她声音怯弱,以为是女儿家见不得大场面,害羞腼腆,纷纷点头表示理解。林晏如冰雪聪慧,怎又理解不到这一层上去。他转问:“能否有幸得知姑娘芳名?”

“我的名字……”轿中身影隐隐侧了侧,似向澹台然看去一眼,“公子是知道的。”

“在下如何得知?”林晏如莫名其妙。

“不是你……”

“……”

“是澹台公子。”轿中人歉意十足地说,“林公子,我不能将名字告诉你,爹会骂我的。”

这意思……

这意思……

情投意合,芳心暗许,郎情妾意,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似漆如胶,难舍难分……大概就是这种意思了。

众人再度点头表示理解。

澹台然早在林晏如问名字时脸色就已经泛青,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一梳理,他大概也明白了一些,应该是冰代想借康王生辰挑破林晏如诈死一案,也就是说,冰代让他帮的应该是夏侯伏南和云门一方。如今林晏如已经承认诈死,案子就应该了结,但却僵硬在林晏如有没有下毒伤害阴射鱼这一点上。如果林晏如真的没有下毒,又是谁想取阴射鱼的性命?

阴射鱼偷潜王府……就像石头突然投入湖心,某个念头在他脑中闪了闪。

他看向康王,果然神色隐怒,眼底阴霾云集,高傲王气周身盘旋。

如果继续牵扯下去,只怕挖出来的真相就像滚动的雪球,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控制。有些事,能不沾,还是别沾了,难得糊涂也不错。

“夏侯大人!”他开口,“林晏如既然是诈死,他的案子算是还以真相,是否可以结案?”

夏侯伏南侧目看了红如寿一眼,微微点头。

他再道:“林晏如投身官场,光宗辉祖,也算有所抱负,志展宏图,只是欺瞒了王爷,如何处置,还请王爷定夺。”

康王眯眼盯他半晌,沉声道:“本王一向爱惜人才。”

“王爷大度。”他说了一番恭敬话,转而注视阴射鱼,“阴巡检忠君为国,为查真相出入险境,令澹台佩服。江湖上用毒之人不下百千,也许阴巡检与林公子之间真有什么误会,还是查清楚比较好。”言下之意:今天你们就不要僵硬在下毒不下毒上面了。

早在清醒之后,知道是澹台然送来的解药,阴射鱼对他就存了感激之心。见他开口劝止,阴射鱼没说什么,只用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他。

其实,这“火辣辣”并无其他意思,只是阴射鱼表示感激的眼神,但他容貌冷俊,对犯案者一向无情,甚至寻常生活上也难有情绪流露,久而久之便被归为面瘫一类,如今涌出感激之情,衬托在那张冷淡的脸上就格外夺目。

澹台然与他不熟,以为他对自己的提议不太满意,一时讪讪,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康王显然也不想追究此事,至少不在今天。他的以武助兴被澹台然搅和成如此局面,心头已有不快,当下道:“澹台然,你倒是送了本王一个特别的礼物。”

澹台然盯着地面。

康王眼光一荡,将夏侯伏南、红如寿、阴射鱼、以及巡检司一干人等统统扫过,拂袖外走。红衣带刀卫立即跟随。不料康王在殿门前突然停步,回头轻斥:“还不走?”

林晏如呆了呆,向凤天希望去。四眸对视,竟是无言。他敛目轻叹,举步走到康王身边。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

等围观众人散场后,四名轿夫抬起软轿欲行,却被夏侯伏南拦下,“轿中可是七破窟饮光窟主?”

帘后伸出一柄折扇,向下点了点,轿夫放下软轿。

“饮光窟主可还记得笔梦大师?”

“……谁?”

“你在云门当着本官的面杀了他。”

“杀人见尸。”语气淡淡。

“当时在场者都亲眼所见,皆可作证。”颇有“我就是咬死你,怎样”的无赖调子。

饮光窟主嗤笑:“在康王面前,怎么不见你这么有底气呢?你的江湖阴谋论,听起来未必不可行。”

“……”

“你还有什么证据?”

“的确,本官现在没有证据。”夏侯伏南让开。

凤天希却站到夏侯伏南的位置上,“你为何多次偷袭天虹?”

“……”

“今天,凤某想和饮光窟主把这笔账算一算。”

“我一向不擅长算账。”

“请!”凤天希就像泰山一样伫立在轿前。

“天道悠悠,人生若浮。古来贤圣,皆成去留。顾瞻流俗,红颜白首。凤天希,你是一门之主,你要大度一些。”软语清浅,明褒暗贬,嘲讽之意表露无余。

“……”

“我和凤天虹往日无怨、今日无仇,我何必偷袭她。你今天要和我算账,是想我以后去偷袭她吗?”

“……”听她意思,如果他今天坚持要算账,等于给妹妹找了个麻烦。

软轿抬起,凤天希下意识让开。

不过轿夫才走一步,又一人挡住去路——澹台然。

“公子总让我刮目相看。”饮光窟主笑意不掩。

“你……”他怕她又消失不见,拦在轿前只是无知无觉的举动。这次,说什么他也不让她再从眼中消失了。

“让开。”孙子子冷哼,“别惹小姐生气。”

想到她腹中胎儿,的确是气不得,他赶紧让开。

软轿前行,帘纱拂过他的脸,里面传出一道鹤舞长空般的叹息,“春江水暖鸭先知……入骨相思知不知……”

渐行渐远。

人走光了,徒留澹台然在阴冷的佛殿内体会什么叫孤舟蓑笠翁。

蓦地,肩头被人一拍:“澹台公子!”

回身,看到红如寿。

走开,没看到他正在念天地之悠悠吗。澹台然以眼控诉。

“今日事已毕,澹台公子不如到我府上小酌几杯。”红如寿含笑邀请。

好色之徒!他可没忘绛唇姑娘的事。

红如寿冲他眨眨眼。

他默默注视。

“……你明白的。”红如寿抿唇一笑。

我不明白——他很想说这句,却早已被红如寿扯住手臂往外走。不知为何,他居然没想到要挣脱。

浑浑噩噩来到知府大人的府上,又被知府大人按坐在椅子上,他乍地想到林晏如案子结束她会不会离开开封……醒神抬头,却发现自己孤零零被扔在厅堂里,连杯茶水都没有。

“呼”一声站起来,他正要走,门边却转出一人,素袍淡淡,语气淡淡,“澹台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他目瞪口呆。

素袍公子背手微笑:“上次木鱼寺一别,算来也有三个月了吧。”

“……”

“公子为何如此激动?”

“……”

“忘了我的名字?”

“……”

“常言道:贵人多忘事。公子不拘小节,以身证之,令在下佩服、佩服!”

“石勒!”他终于叫出素袍公子的名字。

“原来澹台公子没忘记我啊。”眼角含泪,好欣慰……

“你……你怎么在这里?”他颈后发涨,一阵眩晕:石勒不是七破窟的人吗?

“我在这里,当然有原因。”

他颤抖嘴唇,傻瓜似的问:“什么……原因……”

“神圣的天神赋予我一件伟大而又艰巨的任务,为了完成这件伟大而又艰巨的任务,我出现了。”

……说了和没说有区别吗?他指控。

有。石勒以眼神回答。

他败下阵来。

“公子请随我来。”石勒不再逗他,转身引路。

“去哪里?”他惊喜抬头。石勒带他去的地方……也许……可能……

“跟着就是了。”石勒失笑摇头。

人之喜爱,多不胜数。如果有人打探饮光窟主的喜好,首先,他会知道饮光窟主是个“剑藏家”,饮光窟听剑阁里藏剑无数,柄柄都是世间难得的罕品。不信?用脖子去试试化地窟部众手里的剑。再往深处打探,饮光窟主好戏,不仅听,还拉着部众们没日没夜的排,时不时来一段曲折婉转的花腔,听得你的心肝突上突下,严重的不辨东南西北。

当然,饮光窟主自恋——这一点七破窟上上下下心知肚明,不必再述。

然而,人之喜爱,有偏有颇,有长有短,有墨有章,有狷有狂,当你再想深探奥秘之究竟时,便是瑶台望月,如神鬼妖魅之境地,任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终究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饮光窟主在江湖上寂寂无名,就连对江湖事疏离淡淡的须弥窟主,也因与七佛伽蓝定香的一场旷世绝恋而声名扬扬,只要报出“须弥,乱斩”,听者绝对长吁短叹,情绪龙蛇混杂、诸多凌乱——这是同类比较。

但是,饮光窟主有一个绝不外传的狂热,与饮光窟的职能息息相关。

至于饮光窟主不外传的狂热是什么,听听知府大人书房里的对话就知道了。

只不过,能听到知府大人书房里对话的人,非常稀罕。

知府大人的书房里,坐的自然是知府大人红如寿。另一位,就是小腹微圆而风姿不减的饮光窟主,计冰代。

镜子,扇子,这是两件必备物。

“想不到林晏如承认诈死干脆,却在下毒一事上过于纠结。”红如寿微笑,眼中是外人不可见的狡黠。

“康王对他很袒护。”妖眸盯着镜中的自己。

“他本来就是康王安在江湖上的一颗棋子。”红如寿拿起桌上的笔洗转了转,“只不过,康王的小动作被我们掐断,必有后续。”

“官场一向如此。”镜中妖颜徐徐绽笑。

她逗留开封,本就为了这件事。

当今皇上没什么兄弟,尽管叔辈的王爷很多,但死的死,无后的无后,那些封国封地基本上都除了,唯一剩下的只有康王朱厚乔。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有封地,就要管理,偏偏康王与当朝权臣政见不合,中央要增赋充盈国库,地方却因河患蝗灾上书减赋,两相矛盾,久而久之就积怨弥深。

康王一直想扳倒内阁首辅翟銮,但要扳翟銮,首先要卸他的左膀右臂,于是,康王首选翟銮的左膀,也就是右都御史熊浃。康王的算盘是:以晏如公子的死为导火索,引起凤天希的复仇和江湖动荡,事情大了,再上书皇帝,差右都御史熊浃平之,但熊浃一定“平之未果,办事不力”,结果自然“入锦衣卫狱”。

扳倒熊浃,翟銮就残了一臂。

算盘再精,总有遗漏。这遗漏就是翟銮身边的少詹事——方腓白。方大人不能眼看着康王扳倒熊浃而没有行动,所以,只要戳破林晏如诈死的阴谋,后面的戏就唱不下去。但由什么人来戳破这层纸,需要谨慎斟酌:是找个官员以官场的身份来戳,还是借江湖中人的手戳?

如今的结果很明显:江湖人,江湖事!

方腓白何以热衷于戳破康王的阴谋?因为他是七破窟的人。

红如寿缘何与饮光窟主同坐一室?因为他也是七破窟的人。

在江湖各大门派安眼线、关注动向,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要在天子眼底、朝廷之上织就如丝如网的关系,却要费些心思。为官者,一定要有过人之处,就算平庸,也要有平庸的过人之处——饮光部众要做的就是这种事。

所以,饮光窟主那“不外传的狂热”归根到底成了四个字——醉心权术。

“醉心权术者,通常都在权术之外。”红如寿犹记得自己踏足官场时,自家窟主的话。

她培养了一批官员,或考取或买官,旁支错节安在王侯将相权臣大臣身侧,宫内有,宫外有,十三行省官员也有,儒官有,武将有,不文不武也有。四通八达,牵一发而动全身。

官场上,自家部众所居之位未必是官越大越好,未必是权越大越佳。她的宗旨是:“莫座一二,居三便可。”

方腓白的位置是最佳印证。不突出,不埋没,不是特别重要,但缺少了也不行。

“虽卞和之欲献,我色犹深;虽隋侯之见求,我藏犹密。”红如寿笑着道出当年自己领悟其意之后的回答。

“你越来越有官仪了。”她不吝赞美。

“尚不及二哥。”红如寿谦虚。

她点头,知道这话的意思。红家六郎皆在朝为官,红如寿排名第四,字问之,部众们有时称他为红四郎或问之。

“夏侯伏南可有怀疑什么?”她转念慢问。

“属下只是施了一点点适当的压力。”

“阴射鱼中毒,夏侯伏南肯定不会善罢干休。”

“查康王是迟早的事。”

“你不必理,让他们自己去撞。”

“是。”停了片刻,红如寿续道:“此事暂了,属下的爱妾也该消失了。”

“你想让我怎样消失?”

“就借谢绣为理由可好?”

“你自己处理吧。”她笑意加深,有放牛吃草的味道。红大人的“爱妾”引来“兰池夜盗”谢绣是她没料到的,不过助助兴搅搅场也不错。谢绣被她好好教训了一顿,现在也不知躲到哪个城镇。

“爱、妾?”门外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

两人同时移目看去。门边站有两人,石勒站在后面,扶着门框脸色发青的只剩下澹台然。

她好心情地扬扬手中的折扇:“就是我。”

“你怎么可以开这种玩笑?”他怒吼。

站在一旁的石勒用手塞住耳朵。

吼完就委屈,“你是我娘子耶!”听到红禽兽是饮光窟的人,他目瞪口呆;听到他们戳破康王的阴谋,他痴痴怔怔;不过,瞪啊呆啊痴啊怔啊都被“她是红禽兽的爱妾”这颗火雷炸得灰溜溜渣都不剩。他、愤怒、了。

她老神在在:“错。你应该说……你的眼神明媚而忧——伤——”花腔起,莲花指空中一抬,焚出烈火一片。

“……”他抖着嘴,悲怆难抑。

她挥挥扇子,红如寿立即以准备晚饭为借口,厨循,石勒同行。房内剩下他们两人。

她玩着扇子,若有所思。他满心委屈,憋憋闷闷,忍气吞声。

静了半晌,她偏眸:“你没想过回漆松山?”

“……想过。”他是真有想过的。

“留在开封是为了凤天虹?”

他抿唇盯着她手上的扇子,点点怒意聚集。她明知道不是还这么问……越想越纠结,干脆硬气不答。

“你今天让我刮目相看。”离开书桌踱了几步,她并不意外他的视线火辣辣射过来,盯她的肚子。“烈焰神剑果然只有千炼乌金才能正常发挥。”她又踱了两步,喃喃自语,“友意一定喜欢。”

他听清了她的低语,不过,震惊的却是前面的话,“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我没查过你师父?”妖目徐徐弯出月牙形状,“你曾在我面前演练过剑式,虽然没有加入内息,要查也不难。再追溯到二十多年前,谁在江湖上以烈焰神剑成名,一目了然。”歇了一会,她又道:“注气于剑,锻剑之灵性,剑过处,草石焦枯,遇人,伤筋断骨。二十年前的江湖,烈焰神剑是一个人的成名绝学。如果没错,你的师父,本名应该叫容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