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大多数艺术品都和历史、神学、哲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医院她肯定波提切利的真迹,正是因为她看到油画表面有一层淡淡的韵光,相信又思也看到了。如果要她形容,那层光就像在烛光中欣赏一幅画,画的表层朦朦胧胧,有一种微微起雾的视觉效果。
就算唐淇冰不向她道谢,她其实也很高兴。金钱是行走社会的必要工具。职业的方向已经困扰她好久,尽管她不追求名牌,衣服鞋帽也只要够穿就好,可她总不能在父母的庇护下过一辈子啊。
首要问题,她必须有能力养活自己。
拿起支票,迎光端详了片刻,心头有什么东西落下。
一槌定音。
图书馆。
“……啊,千粉你要出国……嗯,又思在医院。没错……嗯,我也不知道他会玩多久。好,待会见。”莫沾收了电话,托托手里的一叠书往借阅台走。
这些书上都有一层密密的灰,想必是长久无人借阅的品种。登记时,记录人员一边拍打书上的灰一边奇怪地看了借书女子一眼:斯文美艳的女孩子居然读这些生僻难懂的鉴赏学,真是罕见啊……
莫沾抱着书出了图书馆,下台阶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个人,她抬头正要道歉,整个人突然呆住。
好漂亮的人……还是男人……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形容词。应该是东方人,头发和眼睛是黑色,发丝微长,但又不是搭上肩的那种,两片黑发垂掩在颊边,映得五官轮廓异常精致。他穿着淡粉色衬衣,栗色休闲裤,身高……大概和又思差不多。
“哎呀,沾沾果然喜欢这种类型呢!”男人欢叫着扑上来,绕着她转圈的同时自己也绕了几圈。
“对不起……”她不记得自己认识此人。
“重新自我介绍。”漂亮的男人蹦蹦跳跳在她面前站定,优雅地鞠了鞠腰,“在下蔡凋,职业是医师,年龄28,身高188。沾沾,我一定会尊敬你、保护你,爱你就像爱女王一样!”
她惊疑不定地打量眼前的漂亮男人,沉默良久良久,小心翼翼试叫:“蔡医师?”
“是我!就是我!”漂亮男人执起她的手,“沾沾,我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不道德好一点。”
“你的样子……”他原来的那张脸呢?
“这才是我真正的样子啊,沾沾……”漂亮的脸贴过来,几乎吻上她的脸。啪!一本书拍上他的脸,顺便让他吃了满口灰。
她正色地看着他,“我不管你是谁,有什么目的,你真的、最好离我远一点,至少你可以保命。”又思对非人的残酷她又不是没见过。虽然不觉得蔡凋有恶意,但如果被又思撞到可就麻烦大了。
他捂脸嗤笑,“你是说那个养了几只小鬼、会一点法术就臭屁上天的燕又思?呵呵……我才不怕他咧!”
那是因为又思还没发火——她在心底反驳,不过对蔡凋的外表还是很喜欢……她恨死自己腐宅的个性了。
将她的沉默当成默许,蔡凋突然打横抱起她,一边下台阶一边说:“我为你准备了盛大又奢华的婚礼,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骇然瞪大眼,一叠书拍到他脸上,尖叫:“你有病!放我下来。”
他被拍得晕了一下,被她挣脱下地。见她不顾一切往前疾走,他轻弹手指,疾走的纤影立即定住。他微笑着走过去,却见清灵美丽的脸上一片愤怒。
“怎么了,我真的很喜欢你呀……”他不解地摸摸她的脸。
她气得全身发抖,偏偏手脚不听话,声音也吼不出来,感到他的手指摩挲唇角,她想也不想一口咬上去。他吃惊地收回,却看到她满眼浓得化不开的——厌恶。
“真的那么讨厌我么……”他重新抱起她往路边的一辆银蓝轿车走去,叨叨念着,“没可能我的迷魂术会失效啊,虽然对自己喜欢的女人用迷魂术不道德,不过……不管啦,反正你以后也会喜欢我的,我们结婚之后,我保证你把燕又思忘光光。”
她气得差点晕过去。非人的婚姻观和人类有这么大差别吗?荒谬,她根本不认识他,结个屁啦。
你最好快点放了我,不然我让又思劈你一百遍——她只能用眼睛表达自己的愤怒。难怪又思对非人不留情面,是的,完全不需要给他们情面。
“你瞪眼的样子真可爱。”蔡凋突然在她脸上印上一吻。
轰——她炸血管。
被美人吻她是很高兴啦,可是,被吻的前提必须是她心甘情愿。这个……这个……心跳因愤怒而剧烈,无数个深呼吸后,血液里有什么在叫嚣,在鼓躁,然后她发现自己的手脚居然能动了。意识支配行动,她一拳擂上他的脸,在他惊愕的目光下用力踩上刹车。
车身一阵颠簸,他极快从惊愕中回神,哀求:“别踩,沾沾我求你不要踩我的脚!我停车,我马上停车。”
她刚松了口气,蓦地见他唇角扬起狡猾的笑,心头惊骇,转身想推开车门。可是,在她的手扶上车门的一瞬间,只听弹指一响,意识渐渐麻木起来。
这个混蛋……
睁开眼,眨了眨,迅速坐起来,莫沾看到满室的辉煌。
仿佛走错了时空,巨大的殿顶上雕着盘龙飞凤,无数轻纱垂荡在四周,光亮不知从哪里传来,整体大殿一片白灼。在她前方,两排统一裙饰的女子站出一条长长的甬道,一名漂亮得不像人的男人正缓缓向她走来,一身考究的白色燕尾服,黑发黑眸,宛然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沾沾,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男人向她伸出手。
她揉揉眼睛,“蔡凋?”他干吗穿得像百合花一样?不理他的手,她垂眼,倏地跳起来,“我的衣服……”
她明明穿的牛仔裤和中袖T恤,怎么变成了蓬纱曳地裙。
“我帮你换的。”蔡凋撩了撩头发,歪头一笑,笑得背后啵啵啵猛开玫瑰花。
“你……”她抖着手指头点他,“你帮我换……你……我……”那岂不是把她看光?
卑鄙——气红了脸,她脱下鞋向他扔去。一只不够,两只一起上。扔完了鞋,她拿起手边能扔的东西拼命向他砸。
“误会了,误会了。”他一边接一边躲,还要一边解释,“我没有脱你衣服……啊呀!”被她甩来瓷器砸中。
“没脱我怎么会换衣服!”她吼。
“变的。我变的。”他赶快弹指,白色燕尾服刹时变成黑西装。指指自己,他急道:“看,我变的,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她冷笑,“就是怎样!”
“沾沾你听我说……”
“不听。”她举起一只小雕像正要砸过去,视线突然被他身后一点吸引。慢慢收回小雕像,她冷笑,“你、死、定!”
蔡凋旋踵转身,看清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后,吃惊地张大嘴,“燕又思?”
“蔡医师……”轻轻吐出三个字,不知是称呼还是告别,燕又思手中早已举起焰火枪,食指一扣,一颗金焰色子弹以光速射入蔡凋眉心。
蔡凋发出高亢的尖叫,四肢剧烈抽搐,可尖叫过后,盘于他眉心的焰火居然慢慢熄灭,而那该死的家伙完完整整站在原地,黑西装又变成了白色燕尾服。
“雕虫小技!”他摸摸额头,负手嗤笑,并不将燕又思放在眼里。
“道行很深。”燕又思转指收了焰轮,静立不动。
不知是谁先动手,莫沾只见两道身影眨眼间缠在了一起,拳脚交错,快得根本无法在视网膜成像。
“沾沾!”有人扯了她躲到墙角。她睁大了眼,“千粉?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图书馆外面看到你有麻烦,赶快去找又思了。”沈千粉打量她的新形象,点头,“衣服很漂亮,很适合你。”
“是吗?谢谢——”她捧住脸甜甜一笑,瞬间沉下脸,“现在不是赞美的时候。你看到我有麻烦居然不来帮忙?”
沈同学扁嘴,“我会痒。”
“……也是。”她点头。事实就是如此,也没什么理由责怪千粉。
两人在不碍事的墙角嘀咕,燕又思和蔡凋却打得难舍难分。几次攻守之后,他凝起眉头。蔡凋不但不怕地狱味火,还能轻易化去他的法术攻击,这家伙到底是几千岁的老妖怪?
不过,就算他是万年老妖,他也要把他拆个彻彻底底。
若有所思地垂下手,他淡淡开口:“你多大?”
蔡凋眯眼一笑,向远远的莫沾送去一个飞吻,转而以睥睨的眼神注视燕又思,笑得很欠扁,“秘密,不告诉你。”
俊眸颜色一沉,燕又思垂头,“我警告过你,是你不听。”原本张狂四逸的杀气开始聚合,渐渐回到体内,就如从后往前放映的原子弹爆炸,从剧烈归于平静。
很静。有那么两三秒,听不到一点声音。
渐渐,远远有车轮滚动的声音。咔隆!咔隆!渐离渐近,却不知方位,给人一种来自地狱深处的幽昧。
蔡凋皱起眉头,暗暗防备。他不知道燕又思接下来会怎样,为防万一,他将自身的保护结界设了三层。
燕又思冷冷看着他,长腿微抬,缓缓向前迈了一步。他的气息很平静,全无侵略感,就像风景怡人的天山丽池,水平如镜,只有微风打起浅浅涟漪。
是的,很平静,平静到诡异。
蔡凋眯眼,双手成拳。
“无郎——”喉中飞出清质的音节,“飞结!”
轰!屋顶炸响闷雷,一道电光垂直劈向蔡凋。结界动荡,但所幸挡下了闪电的伤害。
轰!轰轰轰!接二连三的雷电毫不客气地到访,完全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结局巨震,那雷霆之怒仿佛就炸在耳边,震荡耳涡,直达脊椎的最深处。
蔡凋重新设起保护结界,一滴冷汗滑下额角。
雷电他不是特别怕,可眼前这人竟然能召来九天之上的雷火,这绝对不是普通法师能够做到的,到底什么来头?莫非……他小瞧了他不成?
轰轰轰轰轰!雷如急雨,闪电就像设定了精确坐标的导弹,无论蔡凋躲向何处,总能最直接地劈中他。当不知第几道闪电劈下来的时候,他只觉颈后一寒。暗叫不好,正要遁地引去身形,却已经……
来不及了。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霹雳像一盘被顽皮小儿掀倒的弹珠,叮叮咚咚,噼哩叭啦,一个不漏地砸向蔡凋。
莫沾和沈千粉捂着耳朵躲在一边,被眼前的画面惊到目瞪口呆。
“劈……了多少……你有没数……”她问千粉。
千粉摇头。
等一切重新回归平静后,殿中央的地板上只剩一具焦黑的、干瘪的、无法形容的人形炭块。
皮焦肉糊……莫沾和沈千粉彼此对望,从对方眼中看到同一个词。
诡谲的景象是,人形炭块居然还能动。刚开始是手脚抽搐,然后“呼啦”一下子炸尸坐起来,吓得两人抱成一团。
更诡异的在后面——炭化的肉块发出龟裂声,咯啦咯啦剥落在地,先是手臂,然后是躯干、大腿、小腿,最后是脸。当所有外壳掉落干净,一具骷髅出现在三人眼中。
晶莹雪白的骷髅!
骷髅头动了动,黑洞洞的眼向莫沾“看”去——他真的可以看到吗?
“哎呀!”骷髅用白森森的手骨捧住脑袋,慌张地说,“让沾沾看到我的真身了。”
莫沾吓得躲到沈千粉身后。
“咦,灵芝人啊!”骷髅抚掌,“好想吃一口……”
沈千粉吓得转躲到莫沾身后。
“不行不行,我早就不吃人了。”骷髅叉腰……是说他叉腰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腰只剩一条脊椎骨后,嘴角可疑地撇了下去,将手骨转扶到盆骨上,侧身再道,“燕又思,你有些能耐啊……居然能打出我的真身。嗯……我不该轻敌……”
“何方妖孽!”燕同学皱眉低斥。
“重新介绍。”骷髅昂起头骨,鼻孔朝天,“……”想了想,他又低下头,拍拍骨头上假想的灰尘,对着莫沾的方向说,“在下白骨妖,姓蔡名凋,男,妖龄2911岁,人龄28岁,现在的职业是医师,独身。独身!是独身!”强调似的重复。
三人的嘴角同时一抽。
“在下可是一个名传古今的大妖呢……”骷髅沾沾自喜地说,“很多文人都为在下写过赋哦……”
有又思在,莫沾大胆问:“哪些文人为你写赋?”
“哎呀哎呀,这说起来可就多了。”蔡凋数起他的手骨头,“像庄子啊,张衡啊,曹植啊,李康啊,吕安啊,都是花心人物耶。而且,我是一个有品格、有教养的白骨妖,沾沾,嫁给我你绝对不会后悔。”
还没死心!燕又思眼角一跳,再不留情。暂静的雷霆蓦地劈空而来,重重劈在白骨妖的天灵盖上。
受此一击,白骨妖牙齿打颤,摇摇欲坠。
“咔!”轻微的龟裂声响起。
白骨妖僵硬,“呀……”
关节就像被一组重槌同时击打,轰然倒塌——白骨支离破碎,散落一地。
“沾沾,千粉,快走。”燕又思扯起两人,结出符界迅速离开。这里阴寒之气过重,生人待久了会沾上鬼气,影响健康。白骨妖他稍后再来解决,先送他们出去。
莫沾只感到又思拉着自己在跑,眼前完全没有光亮。而且,在离开宫殿大门时,她好像听到白骨妖委屈委屈的抱怨声:“混蛋燕又思……我的蝶骨呢……混蛋,还差一块脊椎……”
……难道说蔡凋在组装自己?
真是够诡异。
庄子,张衡,曹植,李康,吕安,他们都写过《骷髅赋》或《骷髅说》。难怪白骨妖的鼻孔翘上天,莫非他们行文中遇到的那具大言不惭的骷髅就是白骨妖?
无逸无尘的青年坐在栏杆上,望着空中不知名的一点,不知想什么。微昂的头和白皙的颈在深色建筑的衬映下勾出天然优雅的线条。
对蔡凋他并没有留情,居然劈不死他,倒真让他有些吃惊了。第二天在医院撞到蔡凋,仍然是一副平凡人类的模样,大概是骨头刚接好,扶着腰不敢靠近他,却站在远远的地方瞪了他几眼。
骷髅不是应该“合体自然,无情无欲”吗?
活了两千多岁的白骨妖,算是吉光片羽了。那家伙的妖气很醇和,如果不是掳了沾沾,他也不会把他劈散。
想到沾沾,他深深吐口气。唐淇冰找过沾沾,他知道,结果是沾沾完全迷到古物鉴赏里去了。带她离开白骨妖宫殿的时候,她还惦记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一叠书。
古物鉴赏,挖掘历史,做这些事会不会有趣呢……
五师兄打着哈欠从侧院走过来,眯眼看到晨光中的剪影,抬手招呼:“早,又思……咦,你今天不去医院?”据他所知,他这个小师弟现在正沉迷医师工作。
“不去了。”燕又思垂头,“不好玩。”
五师兄打完哈欠,抱臂靠在廊沿的柱子上,似笑非笑地看他。自然的静默在两人之间徐徐荡漾,五师兄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淡淡的注视,仿佛隐藏在阴影中的守护者。
“五师兄……”他轻轻开口,“你在这里闷不闷?”
“还好。”
“……”
五师兄叹气,“没有其他事想要告诉我吗?”
“……我不适合当医生。”他盯着地面,“可以救活的生命,无常却早已经站在床边等着收魂,不需要生存的生命,却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
“嗯。”
“人体里尽是一些奇怪的东西,脑袋里面装金属很好玩吗?”俊美的双眉攒了起来,“一个女人长两个子宫,男人体内长卵巢,半边大脑全是液体还能活蹦乱跳,内脏里面还有内脏……”
“好了又思,我知道了。”五师兄打断他的话,脸色有点菜青。他还没吃早餐好不好,再听小师弟讲下去,他午餐都可以省了。
燕又思咧嘴一笑,从栏杆上跃下来。清亮的口哨响起,单车滚过来。
“我出去一下。”他跨上单车向五师兄道再见。
“去哪里啊?”五师兄在他身后问。
“买东西。”
五师兄撇撇嘴,转身。三个小时后,他瞪着由又思带回来的“新品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绕着新品种走了一圈,五师兄不太明白地问:“怎么突然买这个?”
这个……
一辆挟着强烈流线质感的银灰色跑车停在院子里,血红十字和绿色食人蛇的标志在阳光下熠熠相映,即经渭分明,又不分彼此。
Alfa Romeo,一辆身姿皎洁的金属猛兽。
俊美的青年迎着阳光眯起眼,笑容仿佛无垠无际的海洋,悠悠的话随风荡漾:“啊……我要去环游世界。”
让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自己也会喜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