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极富纪念意义和价值的一个生日。美好、浪漫,伴随着初次的疼痛与泪水,足以让他们一生铭记。
今年立秋得早,才不过八月,便已立秋,但N城的高温天气并未因此而稍见缓和。直至傍晚,漫天彩霞自天边渐次蔓延,缓缓盈满天幕,那风才微微地吹动起来,风也是热的,扑在脸上,并不觉凉爽,空气仍然是焦躁的,与地面升腾的热气交织在一起,只让人浮躁不安。
踏入许氏大宅,仿佛一步跨入另一世界,一阵愉悦的清凉温柔地迎面扑来,葱郁的绿植在淡淡的暮色里微显恬适的安静,低矮的灌木丛中,似乎还隐隐传来虫鸣。
许如珠匆匆在门厅换上鞋子,一溜小跑出门。
这是许如珠生命中的第二个本命年,对于许如珠以及许氏而言,可算是桩大事。母亲谷琳老早送了许如珠一套价值不菲的内衣,关键词是——大红色!母亲神色凝重地嘱咐她在生日当天穿上,许如珠有些哭笑不得,但又不忍拂逆母亲好意,最后还是顺从穿上。刚才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她的心头总算稍稍宽慰,原来红色也不是太恶俗。相反,夺目的大红衬得她肌肤雪白,颇有点让自己也不太敢直视的成熟诱人。
司机五叔就等在门外,看到许如珠便要拉开车门。许如珠转转眼珠子,笑盈盈地道,“妈妈要去彩虹堂,五叔送妈妈好了,我打个车就成。”
一路上手机响个没完没了,老爸许绍雄以及小姨谷雪陆续打来电话,许如珠只笑盈盈地推道,“不好意思,本小姐今天有约,全天无暇,礼物请送至许府,礼金请打入账上,宴请请排期轮候……”许绍雄与谷雪啼笑皆非。
傍晚连沈浩淼也打来电话,“如珠……”
许如珠吃惊得不得了,夸张地嚷嚷道,“这这这谁谁谁啊?我没看错来电号码吧……沈大忙人怎么会有空找我?”
沈浩淼被她取笑惯了,并不生气,只无奈道,“你在哪儿?”
许如珠嘻嘻笑,“对不住啦,我今天可没空应酬你!”
沈浩淼仿佛笑了一笑,突然道,“你走路能不能慢点儿,年纪也不小了,还像小孩子般蹦蹦跳跳的,太不淑女了!”
许如珠刚跳下出租车,正连蹦带跳地要踏进新宇大厦,一听这话,立刻警惕地停住脚步,四下张望,“你在哪里?”
那端没回答,一声短促的喇叭声在身侧响了一下,许如珠回过头,循声看去,一辆黑色奥迪正缓缓停靠在咫尺街边,车窗滑下,沈浩淼微微探出头来,冲她笑了笑。许如珠回他一笑,再抬手一扬,转身走进了大厦。
“用得着这么急吗?好歹过来打个招呼吧……没礼貌的姑娘!”沈浩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装作很是不悦。
许如珠才不理他,“姑娘我忙得很……”
沈浩淼轻叹一声,“我的姑娘,别随随便便地对别人好……许多时候,也许会失望。”
许如珠皱皱眉,“这么不好听的话。挂了!”她很干脆地挂掉电话。
这人,自己不恋爱也就罢了,莫非看别人恋爱也不爽?
许如珠和宋锦和约的是八点,说好他到工作室楼下接她。但她今天借由身体不舒服,并没去工作室。她打电话过去告假,钟容容也不以为意,反正许大小姐也不靠这间工作室赚钱生活,不过是寻个打发时间的去处罢了。
这点儿宋锦和当然不会在家里,不过没关系,许如珠知道他习惯将一把钥匙搁在门毡下……许如珠兴冲冲地上了十八楼,伸手至绒毛毡下摸索,找到一个小小碎花布袋子,里头果然搁着一把钥匙。
用钥匙打开门锁,许如珠立刻就觉得不对。屋里很暗,厚重的窗帘沉沉垂着,一点缝都没拉开。许如珠站了好一会儿,才让眼睛适应了眼前的灰暗。地板上丢得零乱的衣物跃进她眼里……
一只高跟鞋半倾在地板中央,低调却难掩美艳的紫……许如珠突然醒觉,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几欲让人屏住呼吸的气息,叫情欲……
鬼使神差的,许如珠径直走进卧室。床头还亮着暗黄台灯,光线在黑暗里颤微微的。许如珠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下头看去,原来是件蕾丝内衣。和那鞋子一样,是诱人的紫……
许如珠抬起头来,微蹙起眉,看着大床上仍然熟睡的两个人。两具裸露的身体紧贴着,说不出的轻怜蜜爱模样……从许如珠的角度看过去,女子腰肢纤细,微微蜷曲的腿修长动人,宋锦和的一只手还握着女子的胸……
许如珠手里的盒子掉下地来,盒子的一角破裂,蛋糕落下来……
许如珠的嘴唇颤抖着。
这个男人有多爱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为她做过的傻事,数也数不清。哪怕全世界都遗弃她,他也不会。
许如珠伸手摸索到墙上大灯开关,“啪啪啪”地尽数按下。强烈的灯光终于让熟睡的一双男女受到了打扰,女子率先动了动身体,“嗯?”她长发垂至腰间,身材姣好,双腿修长,即便被长发半遮,也能看到那完美的胸型……
宋锦和的第一反应是伸手遮在眼前,蓦地坐起身来。
“如珠!”宋锦和不能置信地看着她,立刻醒悟到自己赤裸着,迅速扯上被子遮住身体。
许如珠只愣愣地看着他。
“如珠!”宋锦和再次叫道。
女子惊醒过来,尖叫一声,抓住被角捂在了胸前。
“我不信。”许如珠喃喃道,“我不信。”
许如珠终于退出门去。脚步自蛋糕上践踏过去,她轻轻地带上门。
屋里一阵嘈杂,宋锦和的低喝声,女子委屈的饮泣声……许如珠突然醒悟过来,立刻狂奔出了大门,扑到电梯前狂按。电梯久久不至,她哪里还忍得住,直接朝楼梯跑去。
突然间,许如珠腿一软,整个人便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她顾不得检查身体是否受了伤,手脚敏捷地爬起来又继续跑。
她想起沈浩淼说的话,“……别随随便便地对别人好……许多时候,也许会失望。”
“乌鸦嘴!”许如珠喃喃自语道,尖锐的疼痛贯穿全身。
沈浩淼接到消息时,人正待在青山墓园。
“嗯,我知道了。”沈浩淼淡淡地挂了电话,手里的酒杯微微一倾,呛鼻的高粱酒尽数泼洒在地上。
“就这样。开始吧。”沈浩淼微微牵扯一下嘴角,喃喃道。
沈浩淼蹲下身子,手指轻抚过墓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眉目里带着温和的笑意,像过去的那些年,总是微笑着鼓励他,“加油!加油!”
靠着这声鼓励,他每年考试一定拿第一,做每一件事都力求完美。挑剔如许绍雄也忍不住夸他,“浩淼真是优秀能干!”又感叹,“比你爸爸强太多了。”
沈浩淼其实并不喜欢这句话。在他心里,父亲无人可替代。他不是要证明自己比父亲强,而是要自己成为父亲的骄傲。
他驱车下山,一边拨打许如珠的电话。悠长的拨号音直到自动结束也无人接听。
他扯扯领带,把手机扔到一边。
沈浩淼回了一趟家,冷萍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他回来,急忙站了起来,问道,“找到如珠了吗?”
沈浩淼动了动嘴角,“还没有。”
这个妈,关心别人的女儿倒比关心自己的儿子更甚。
他上楼去,冷萍跟到楼梯边,忧心忡忡地道,“这孩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哎,淼儿,你得赶紧叫人去找她。一个女孩子家,我怕她有事。”
他不作声,脚步有条不紊地拾级而上。
他的母亲,甚至忘了今天是她丈夫的忌日。
他刚换好衣服,手机响了。他瞥一眼,是森哥。他接通电话。
“有人发现大小姐……”森哥其实年纪与沈浩淼相仿,但生成一张老成面孔,看上去倒比沈浩淼年长一大截。沈浩淼刚上高中时体弱面善,被同班男生堵在墙角勒索金钱,是森哥出手相救,情谊就此结下。森哥老母病重入院,森哥还远远混在北上广某地不知行踪,亏得沈浩淼一手担待,森哥最后只赶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母亲去世后,森哥便跟随沈浩淼身侧,忠心耿耿。
“好。我知道了。”沈浩淼下楼,冷萍仍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走到门外才发现下雨了,沈浩淼开车驶向全家湾。
全家湾地处N城唯一的春江河岸上,附近的全家镇居民在河岸上搭起了简易棚子,经营各种小吃,久而久之,竟然红火起来,成为N城最负盛名的夜市街,被称为全家湾。
这种地方,热闹是必然的,而嘈杂与脏乱也是当然的。许如珠其实有少许洁癖,竟然会到这里来。
沈浩淼很快就找到了许如珠。
许如珠点了一桌子的东西,还叫了酒。老板很殷勤地迎上来倒茶,沈浩淼便道,“给我照那位小姐的,每样都来一份。”
“好咧!”
许如珠应该已经喝了不少,半个身子都趴在桌上,桌下丢着几个空瓶子。
沈浩淼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吃起东西来。许是真饿了,他吃得很香。
许如珠霍地站起身来,一扬手便把桌上的东西全拂落到地面上。老板立刻跳了起来,“喂,你你你……”
沈浩淼不失时机地阻止了他,“随她去吧……”他瞥一眼许如珠,又淡淡地移过目光,“都算我的好了。”
许如珠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
沈浩淼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沈浩淼认识许如珠二十年,几乎想不起来她有过哭泣的时候。也是,许绍雄的掌上明珠,谁敢惹她哭?
许如珠什么时候尝过一点委屈的滋味?而如今,平生第一次迎头劈下来的就是伤筋动骨的一刀。
许如珠想过,生日这一天跟宋锦和在一起。这应该是极富纪念意义和价值的一个生日。美好、浪漫,伴随着初次的疼痛与泪水,足以让他们一生铭记。
疼痛有了,泪水也有了,而她真的会一生铭记。
许如珠哭笑一场,似乎累了,再次伏在了桌上。雨渐渐小了,沈浩淼终于站起身来,走近许如珠,把她揽在了怀里。
车子很干脆地驶向城北区,一路向前,越发清静安宁,连车都没几辆。沈浩淼打开广播,正是他平时最常听的频道,声音略带磁性的男主持人正在向听众介绍一首老歌:“……媒体也常把两人联系到一起,认为刘XX当年迟迟不嫁,就是为了要等这个男人……好了,下面就让我们一同来听听这一首动人的《很爱很爱你》,在如此静美的夏夜时光,温柔回想一下我们的爱人,真的很爱很爱你……”
女歌手甜美的歌声温柔响起,许如珠似乎受了些惊扰,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沈浩淼自后视镜看她一眼,摸出手机打电话。
“嗯,你怎么样?”
那头的回答显然颇让他满意,他唇角微微扬起,“很好……”他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格外柔和起来,“难为你了。”
许如珠突地坐直身体,大睁着眼睛,叫一声,“沈浩淼!”
沈浩淼迅速挂断手机,回过头瞥她一眼,淡淡地道,“醒了?”
许如珠哽咽着再叫一声,“沈浩淼!”
沈浩淼道,“宋锦和一直在找你,或者你先听听看他怎么说……”
许如珠尖叫起来,“我不!”她惊惶地扑到椅背上,手指紧紧抓住沈浩淼的肩,“我不要见这个人,永远不要!”
沈浩淼好脾气地答道,“好好好,永远不见他。”
“我讨厌他!”
“嗯!”
“我恨他!”
“嗯!”
“沈浩淼!我不要回家!”
沈浩淼道,“去我家。”
许如珠安下心来,重新靠到椅背上,目光落到窗外。雨丝仍然飘着,雨雾中的灯影格外模糊,道路也显得分外苍茫。许如珠抬起手来,不自觉地揉着胸口,好像唯有这样,疼痛才像是减轻了。
沈浩淼瞥她一眼,说道,“那没用。”
车子拐进山道,起伏的山岭零零星星地掩映着蓝顶红墙的独幢别墅。树木倒是茂盛的,与微光交织在一起,影影绰绰的,倒因此显得有些阴森了。
沈浩淼又道,“等你爱上了别的男人,才会好。”
许如珠赌气道,“我永远不会再爱男人了。”
沈浩淼有些惊异,“难道你要爱女人吗?”
许如珠愣一下,气恼得笑起来,“人家伤心得要死,你还笑!”
沈浩淼徐徐道,“不要伤心,你还有我。”
许如珠嗤之以鼻,“要你有什么用!”
沈浩淼扬扬嘴角,认真起来,“很多用处。比如,你哭的时候可以借肩膀给你靠,你被人欺负的时候可为你出头,你嫌闷的时候可以陪你去逛街,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想方设法为你弄到手,你想去哪儿我都可以陪你……”
许如珠早听傻了。车子已然驶近车库,沈浩淼关掉引擎,回过头来,“下车!”
“噢……”许如珠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下了车,脚下无故一软,身子便往一侧倒去。沈浩淼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她。许如珠不能置信地看着他,长睫毛一闪一闪,“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她很不满地努努嘴,“你什么时候那么好了?”
沈浩淼微微一笑,柔声道,“从今以后。我保证。”
“我知道你哄我,不过我真的很开心。”
沈浩淼又是一笑,“来。请进来。”
“你什么时候在这里买的房子?我怎么不知道?装修得不错嘛……可是这地方,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气嘛,你干吗选这儿?这地板什么牌子的?看上去蛮舒服……沙发呢?贵不贵?蛮好看的嘛!”许如珠元气稍复,冒出诸多疑问。
沈浩淼找件衬衣扔过去,“赶紧洗澡去!”
他把她推进浴室,转而给许绍雄打电话。
“珠儿怎么样了?”许绍雄虽然着急,语气也还平静。有什么事情交到沈浩淼手上还能让人不放心吗?不,从未有过。
“心情好多了。她说今晚不想回家……嗯,您放心,有我看着。”
许绍雄很是满意,“浩淼,你没让我失望过。”
电话挂断了,沈浩淼扔了手机,倒杯水,踱到阳台上。雨已经完全停了,天边让人惊喜地露出一弯淡月。
“一切都很顺利。爸爸。”沈浩淼轻声自语道。
沈浩淼又站了许久,这才进房去。许如珠半倒在沙发上,手里还抓着遥控器,人却睡着了。她的身上随随便便地罩着沈浩淼的白衬衣,腰间搭张小毛巾,裸露着光洁的小腿。
沈浩淼在她身边坐下,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脸上,“你完全可以认为,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仿若自语着,伸出手,轻轻地拨开她腮边长发。
许如珠在沈浩淼的屋子里住了整整一星期。这一星期,沈浩淼几乎把工作全搬到了家里。书房做了个榻榻米,沈浩淼对着电脑工作的时候,许如珠便懒洋洋地倚在榻榻米上看韩剧,看到动情处,眼泪哗哗地,沈浩淼干脆把纸巾搁在了她脚边。
“为什么没男人这么爱我?”许如珠可怜兮兮地发问。
沈浩淼气定神闲地敲打着键盘,“有啊。比如我。”
这厮,又来了。这几天,类似如此这般似真似假的话,他似乎说得越发顺了口,随随便便地张口就来。
许如珠瞪大眼睛,气恼不已,恨不得把鼠标砸过去,“又寻我开心。”
沈浩淼也不看她,嘴角微微扬起,“一个男人背叛了你,你最需要的难道不是来自另一个男人的情感慰藉吗?”
许如珠眨着眼睛,固执地道,“我知道你是想要我开心……”她默默咽下了后面的话——其实并不是真心的……
沈浩淼只道,“咱们走着瞧。”
他那么淡定以及笃定,突然让许如珠一阵心慌。她偷偷审视着他,他从小就长得好看,许如珠至今还记得那些为他发花痴的女生们最爱在路口等他,就算等不到他,等到她也是好的。无数的纸条与乱七八糟的小礼物全塞到她手上,恳求她帮忙转交。她率先把纸条拆开看了,小礼物有看中的全都占为己有,他也从无二话。这么细细想来,他对她,真的还是好的啊。
他们一般在晚上出门。天已经黑透了,或者下雨或者有星,他带着她去不同的地方吃不同的东西。她一直以为要说吃喝玩乐,自己也算个中高手,但没想到,他比她更胜一筹。心里头不是不惊异的,父亲把公司的大半事务都交给了他,他竟然还有余暇吃喝玩乐。
沈浩淼像看穿了她在想什么,说道,“会这些,才会有生意谈,才能谈好生意。”
“哦……”许如淼似懂非懂。
她总要玩得精疲力尽才回家。
然而睡到半夜,她总能梦到那一天的情景,她深爱的男人,手搭在别的女人腰间……她哭着惊醒。
沈浩淼微蹲在床头,手掌略带冰凉,轻抚着她的额头,柔声安慰,“没事……不哭……我在这儿……”
第七天的清晨,他们坐在一起吃早餐。
“宋锦和会被家人送至国外。今天下午两点的机票。如果你想见他一面,时间还来得及。”沈浩淼突兀地开口道。
许如珠愣了一下,手一颤,打翻了豆浆。
沈浩淼平静地再给她盛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