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被诛十日后,午时,韦府。韦义仁的原配夫人戚氏吩咐丫环端了一碗汤药来到韦义仁妾室袁雪的病榻前。“妹妹,听说你身子不适,姐姐特地煎了一服补药给你。来!趁热喝了吧。”戚氏满脸堆笑,边说边摸了摸袁雪的额际。
袁雪原本是长安花满楼的一名艺伎,出身卑贱的她被韦义仁娶进韦府的第一天,就开始了暗无天日、忍气吞声的日子。戚氏倚仗着娘家的权势,即便是对韦义仁也敢加于颜色,更何况是韦义仁名不正言不顺的妾室——袁雪了。用戚氏自己的话说,弄死袁雪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当初,韦义仁把袁雪接入韦府时,戚氏就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式与韦义仁大闹一场。袁雪进门后,戚氏就给她来了一个下马威。善良、谦卑的袁雪在颐指气使的戚氏面前可谓如履薄冰,处处小心。
今日面对戚氏破天荒的盛情,袁雪自然受宠若惊,挣扎着起身,向戚氏问好并道谢。然后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汤药,准备饮下。袁雪看着晃荡的汤药,戚氏脸上掠过阴险而狡黠的笑,那笑容背后隐藏着可怕的杀机。
袁雪端起碗正准备要喝,可药味的浓烈,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在哪里喝过这种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袁雪的脑子飞快地旋转,哦!想起来了,是在花满楼。花满楼的一位姐妹嫉妒她的才艺与姿色想要毒死她,给她喝的就是这种药。天啊!这是砒霜,能毒死人的砒霜!
“不,不,我不能喝这种药!不能喝!”袁雪由于过度恐慌,把汤药抛了出去,汤药溅了戚氏一身。戚氏气得跳脚,马上恢复了她凶狠骄横的模样,伸手扇了袁雪一个耳光,骂道:“不知好歹的贱货!”
袁雪眼冒金星,辩解道:“这是砒霜,夫人!”
戚氏冷笑两声:“哟,妹妹还知道这是砒霜呢!妹妹真是见多识广啊!”
“夫人,你为什么要用砒霜加害于我?”
“为什么?你还想装蒜?因为你不该怀上老爷的孩子!在这个家只有我能为老爷开枝散叶,传宗接代,你没有这个资格!一个下贱肮脏的娼妓还妄想通过孩子提升在这个家的位置,别做梦了!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袁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怀上了?为人母的喜悦掠过心头,但马上又陷入得而复失的恐惧之中,更何况她现在面对的是比任何豺狼虎豹都凶狠的戚氏。无论如何也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哪怕死也要保护自己的孩子!袁雪在心里不断为自己打气。袁雪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与戚氏顶撞以免激发她心中更大的怨恨与怒火,于是袁雪保持沉默。
戚氏之所以对袁雪腹中的胎儿反应如此强烈有一大部分原因就是她那不争气的肚子,嫁入韦府快十个春秋,平坦的小腹却始终都没有一点动静。尽管她在送子观音面前求了无数次,尽管她的丈夫是个御医,尽管她吃遍了天下灵丹妙药,这十年来硬是没给韦义仁生下一子半女。韦义仁虽嘴上不说,但对戚氏的热情与日俱减,要不是戚氏的娘家在他爬上尚药局奉御的时候助了一臂之力,估计她早就被韦义仁扫地出门了。迎娶袁雪,还是一个妓女,这明显就是对戚氏的正面宣战。戚氏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所以当前来为袁雪看诊的大夫告诉她,袁雪已经怀上了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袁雪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她并不想要袁雪的命,所以选用了砒霜,而不是更猛烈的毒药。袁雪的沉默并没有平息戚氏心中的怒火,反而愈加使得她暴跳如雷。“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好,你以为不说话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你等着!”
戚氏让丫环拿来了一条专门惩罚下人用的皮鞭,戚氏拿过皮鞭,甩手就是重重的一鞭,鞭打声尖锐刺耳。旁边的丫环吓得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不忍去看。皮鞭的尾端抽到了袁雪的脸颊,瞬间出现了一道血痕。袁雪只是痛苦地叫了一声,并未说话,但是眼泪涌了出来。
戚氏使出更狠的招数,让丫环把盖在袁雪身上的被子掀掉,专门抽打袁雪的肚子,一鞭,两鞭,三鞭……不把袁雪腹中的胎儿打出来誓不罢休!好一个狠毒的妇人!
袁雪终于挺不住了,开始求饶,不是为她卑微的生命求饶,而是为她腹中的胎儿求饶。她可以忍受皮肉之苦,可她腹中的胎儿又如何能忍受得了?她仿佛听到了胎儿的哭声,这哭声让她心痛如绞。
“夫人,饶了我吧,别打了!求求你了,夫人,别打了!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才像话。”戚氏终于停止了鞭笞,“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打掉你腹中的孩子,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三日之内必须打掉;要么滚出韦家,滚出长安!滚得越远越好,一辈子不要回来!别跟我耍什么心计,更别指望拿老爷当靠山。把我逼急了,我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对袁雪这样一个弱女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难的选择吗?袁雪气若游丝地歪在床沿,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她憔悴的脸和死灰一样的双眼,宛如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在等待属于她最后的时刻。
许久,经过再三权衡,袁雪终于做出了她的选择,道:“夫人,我愿意离开长安,此生再也不会回来。”
戚氏的脸立马由阴转晴,卑鄙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戚氏恐夜长梦多,当即就命丫环为袁雪打包行李,并派下人押送她出城,再三叮嘱下人一定要亲自看着她出了城门,一定不准她半道去见韦义仁。
袁雪走出韦府大门的时候,已经泪如泉涌,原以为嫁给韦义仁将结束她在青楼被人侮辱和唾骂的生活,不料却是另一种厄运的开始。对于韦义仁,袁雪自始至终不敢奢望他的爱,但是她对韦义仁是有感情的。相遇初始,她曾把自己脆弱的梦想寄托在他的身上。韦义仁也曾向她许诺,给她安定美好的生活。但现在看来,那只不过是美丽的谎言罢了。在韦府的这段日子,亦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过眼云烟的梦罢了。如今梦醒了,她也该离开这本不属于她的地方,开始一种漂泊、颠沛流离的生活。幸好还有腹中的孩子,这是上天对她最好的馈赠,是她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等等!”戚氏叫住了袁雪,扔给她一包盘缠,“拿着用吧!”
袁雪稍稍感动了一下,正要说声谢谢,又被戚氏一顿抢白,“别以为我是可怜你,我是怕你维持不住生计又回来打老爷的主意!”
原来如此,袁雪在心里苦笑道。
袁雪离开了韦府,再也没有回头。她决定去汝州投奔远亲。
去往汝州的路上,一处郊野,一片杏林,一座年久失修的破茅屋。
离开长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柳桂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睁眼是她的家,她死于非难的孩子,她的夫君,闭眼也是她的家,她的孩子,她的夫君,没有了他们,柳桂芩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一个月里,柳桂芩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要不是孟常及时地劝慰和阻止,柳桂芩早就了断自己,去九泉之下与亲人相会了。
柳桂芩身怀六甲,气虚体弱,原本就行动缓慢,加之春雨绵绵,道路崎岖泥泞,每走一步都那么吃力、艰难。孟常抬头望望阴暗的天,估摸着要下雨了。雨虽然下不大,但对怀有身孕的柳桂芩来说,在这荒郊野外,若是受了风寒,染上病可就不妙了。得找个地方避避雨才行。这么想着,孟常四下张望,前方不远处有一片杏林,林中隐约可见一座茅屋。
孟常刚搀扶着柳桂芩进到茅屋,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孟常往地上垫了一些干草,扶柳桂芩慢慢躺下。柳桂芩刚躺下,肚子突然就有了反应,疼痛越来越剧烈,根据以往的经验,柳桂芩知道要生了,于是吃力地对孟常说:“孟大哥,我可能要生了……”
孟常虽然对柳桂芩的随时临产有心理准备,但在这荒无人烟之地,既无产婆,又无工具,孟常颇感棘手。柳桂芩由于疼痛难忍叫唤了起来。一声声的叫喊猛烈地撞击着孟常的心。这可如何是好?我一介匹夫又怎能帮助夫人生产呢?孟常来到茅屋外面,踮起脚望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不得已又跑进屋内。如果我不帮夫人,又有谁能帮得了她呢!孟常左右为难,犹豫不决。这也无法怪罪孟常,作为一个深受儒家思想束缚的人,“男女授受不亲”
这样的礼法在他的脑子里根深蒂固。
柳桂芩看出了孟常的心思,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顾及什么礼法啊!”“夫人,在下……”孟常仍然无法下定决心。“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母子死在茅屋里吗?”“这——”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请问,屋里有人吗?”来人正是袁雪。由于袁雪的身孕不到一个月,身子骨又比柳桂芩硬朗,脚力自然快些。虽然晚了十日,但还是赶上了孟常、柳桂芩。
孟常正愁找不到一个女子帮忙,袁雪的出现无疑是雪中送炭。孟常喜出望外,忙把袁雪请进茅屋,说明情况。袁雪义不容辞,放下行囊,全力以赴。就这样,袁雪留在屋内,孟常站在外面,袁雪按照孟常的指示,顺利地帮助柳桂芩产下一个男婴。
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划破了阴霾的天空,顿时云开雾散,天放光芒,原本含苞待放的杏花刹那间全部绽放,那么绚丽灿烂,那么生机勃发。柳桂芩怀抱着男婴喜极而泣,在心中默默地呼唤着:“夫君,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孩子!”
孟家终于有后了!孟常也无比激动,总算做了一件可以弥补孟大人的事。
孟常忍不住对柳桂芩说:“长得多像孟大人啊!夫人给他取个名字吧。”
柳桂芩想起孟贞元生前已经取好了名字,就脱口而出:“就叫孟诜吧!”
之后三人结伴同行。柳桂芩对袁雪的帮助表示感激,两人年纪相仿便以姐妹相称,柳桂芩大一岁便做了姐姐。但两个女人并没有交心,都隐去了各自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都称是去汝州探亲。二十年后,柳桂芩万万想不到,袁雪竟然是与孟家有着血海深仇的韦义仁的妾室。
袁雪对孟常与柳桂芩的关系进行了种种猜测,有时候觉得他们像一对伉俪情深的夫妇,有时候觉得他们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妹。不管如何,孟常对柳桂芩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关怀让袁雪好生羡慕,人生若得这样一个男子,再无他求。
三人抵达汝州后分别,各安其居。孟常与柳桂芩因缘际会,结为夫妇。袁雪也顺利产下一子,取名韦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