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像是有很多人在周围讲话,有的近有的远,有的在大声吼,有的在小声哭泣,还有各式各样的电话铃声。可是渐渐的,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声音。一段很熟悉的旋律,就跟她的手机铃声一样……等等,那好像就是她的手机铃声!
蒋谣一下子惊醒过来,有一个穿着臃肿棉服的女人红着双眼从她面前经过,然后是两个穿黑衣的男人,接着是几个少年……一瞬间,她有点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然而手机是真的在响。
当她接起的一瞬间,她终于清醒过来。
“喂?”她接起电话,尽量让自己听上去专业一点。
“你在哪里?”竟然是秦锐。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就好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捡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还、还在警察局。”她有点结巴,是因为她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
“Lawrence呢?”他的声音听上去沉稳有力,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应该还在审讯室,”她从走廊上的那张塑料椅子上站起来,往另一头走去,“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半。”
她又吁了口气,想了一秒钟,说:“他已经在里面呆了十几个小时了,我觉得他应该快要支持不住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下来,怔了一下,对电话那头的秦锐说:“你回来了?”
“是,”他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刚才我问你时间,你很快就答出来了,”她说,“这说明你跟我没有时差。”
秦锐在电话那头失笑:“学法律的女人真可怕。”
蒋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跟男人还是女人没有关系好吗。”
“好吧,”他很快又恢复了一副工作的口吻,“我刚下飞机,你在哪里,我现在过来。”
她很快报了个地址,秦锐没有多说什么,只说等他来了再说。
挂了线,她站在警察局的走廊里,还有点茫然,不过这种乱糟糟的情绪很快就烟消云散。她拿起手机先是给王智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今天可能要通宵,然后又开始翻看未接电话记录,除了几个总部打来的电话之外,还有三个是“Z”打来的。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字母,那个字母表上的最后一个字母,怔了半天,才决定打给他。
“喂?”祝嘉译的声音听上去是睡到一半被吵醒了。
听到这个声音,蒋谣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矛盾的情绪,好像一方面是松了口气,另外一方面又有点忿忿不平。
“你睡觉了?”她明知故问。
“嗯……”他像是在梦游。
“那没事,”她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跟你说我很忙,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
“嗯,”他的声音很软,“我猜到了。”
“……”她有些诧异,这个总是无理取闹的小子什么时候也开始会体谅人了?
“别把我当小孩看好吗,”他像是知道了她心中的疑惑,“下午你不是说过今天公司发生了大事,你很忙吗。”
她有点哭笑不得,不是对他,而是对自己。因为她忽然发现他说得对,一直以来,她都是把他当一个麻烦的小孩看待,就像是一个……正直叛逆青春期的少年。
但他不是。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不是吗?
蒋谣在心里叹了口气,说:“你继续睡吧。”
“嗯,”他的鼻音有点重,甚至可以让人通过这声音,想到他躺在床上的样子,“不过你还没忙好吗?”
“今天可能要通宵。”
“哦……那你有空再打给我吧。”他乖巧地说。
蒋谣觉得自己心底有某一部分忽然变得柔软起来,身体里有一种……久违的温存。
挂上电话之后,她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蒋谣,你是有多丧心病狂,才会去伤害一个这样的……男人?
她又倒在走廊上那张塑料椅子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现在什么情况?”秦锐走进警察局的时候,手上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身上还穿着一身T恤和牛仔裤。
蒋谣很少看到他这样的打扮,所以愣了一下,才说:“还在里面,没出来。我看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招,但是再下去他肯定会招的。”
“总部的人打电话给我说罪名是行贿?”
“是。”
“到底是什么事?”
“我通过朋友问了一下,好像是新的化工区项目的事情。”
“不要回答我‘好像’,”秦锐皱了皱眉,“现在被抓的是他,但这是整个公司的事,如果情况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必须快点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蒋谣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马上找人,问清楚经侦到底知道点什么,”秦锐说,“还有,找过律师了吗?”
“还、还没有。”她手心冒汗。
“为什么不找?”他瞪大眼睛看着她。
“我、我以为……”她知道自己的借口根本就不是借口。从来到这里之后,她的思路就开始变得混乱,要应付各种电话,还要打电话找人,一直以来她都是充当一个执行者的角色,可是当下命令的人不在的时候,她就变得像一只无头苍蝇。
“现在就打电话给律师,他们会有办法,”秦锐快速地说,“我现在去找人想办法把Lawrence先弄出来。”
说完,他转过身开始打电话。
蒋谣愣了几秒钟之后,终于又找回了思绪。打完好几通电话之后,她吁了一口气,发现秦锐还在讲电话。她忽然有点想哭,不是难过,而是高兴——
能够有人来告诉自己该怎么做的感觉,真的实在太好了!
蒋谣回到家的时候,王智伟刚巧要出门去上班,两人在客厅打了个照面,都是一阵苦笑。
“事情怎么样?”王智伟问。
“Lawrence被放出来了,是秦锐找的人,要是再不把他弄出来,都不知道他会跟警察说点什么,所以这次秦锐立了个大功……”她放下公文包,“我现在洗个澡,马上要去公司。”
他抬了抬眉毛,然后点点头:“我先走了,你别忘了吃早饭。”
“好。”
送走王智伟,蒋谣站在客厅当中,看着一室的寂静,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疲累。
上午十点,当蒋谣换了一身行头,踩着高跟鞋出现在公司里的时候,整个公司简直是一副鸡飞狗跳的景象。她错愕地看着奔来忙去的同事们,忽然有一种自己是在看真人秀的错觉。
路过秦锐办公室的时候,她听到里面传出他有条不紊的声音。她走到门口,发现好几个其他部门的主管正站在他面前,听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布置工作。他已经换上了平时那一身衬衫西装加领带,就好像他根本没有休假,而是一直在这里。
秦锐话说到一半,忽然看到她站在门口,于是转过来对她说:“Lawrence马上就到,律师什么时候来?”
蒋谣看了看他办公室墙上的钟,然后说:“十分钟之后。”
秦锐点头:“十分钟后大会议室见,跟总部开电话会议。”
说完,他又继续回过头去对站在面前的那些人讲话。蒋谣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可是那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那就是:Lawrence的时代已经结束,秦锐的时代要来了。
也许这就是她心底那种怪异的由来:两周之前秦锐还想着是不是要放弃这份工作,而现在,他就要上位了。
蒋谣转过身,踩着轻快的步伐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人生际遇就是这样,往往翻过一座山丘之后,就能看到另一种风景,而最难的,可能就是爬上山顶的那一刻。
十点一刻的这场电话会议一直开到了下午四点,Lawrence走的时候仍旧是一脸灰色。蒋谣忽然想起了昨天早上他的那个眼神,尽管她一直觉得他是一个精明又心胸狭窄的上司,但此时此刻,她也不免对他产生了一种怜悯之心。
人一旦做错事,可能就很难补救了。
蒋谣跟秦锐是最后两个从会议室出来的,她跟在他身后,看着其他的部门主管巴结完了,才悄悄凑上去说:
“这种被人捧上天的感觉怎么样?”
秦锐回过头来看了看她,苦笑:“不怎么样,很怕摔下来。我现在只是代理总裁,上面哪天派个空降兵来,你看这帮人还会不会理我。”
她不着痕迹地做了个鬼脸,绕过他,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窗外又开始下起雨来,这个时节的雨好像总是下得很不痛快,让人心浮气躁。
祝嘉译来给蒋谣开门的时候,手里还拿着筷子跟漏勺:
“来的刚好,马上就能吃饭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往厨房走去,才走了两步,忽然脚步一滞,腰上多了一双手。
蒋谣的额头紧紧地抵着他的背脊,她环在他腰上的手臂,就像是一把温柔的枷锁。
祝嘉译明显僵硬了一下,才开口道:“怎么了?”
她在他背后摇头,尽管他根本看不到,她却觉得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忽然很想抱他,紧紧地抱着他,她很难说清楚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种感觉,就好像……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拥有的。
他竟然很乖巧地,什么也不问,只是这样任由她抱着。这家伙最近是怎么了,她忍不住想,是想用温柔让她愧疚到死吗?
想到这里,她把他转过来,一踮脚,狠狠吻住他。
她很少这样主动,不管是在过去跟王智伟的那段感情里,还是现在跟祝嘉译,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主动的人。可是有时候,她也会主动。
当她渴望得到些什么的时候。
祝嘉译的两只手上还拿着筷子跟漏勺,所以没办法抱她,只是低下头,回应她。她双手捧着他的脸,他脸颊上有新长出来的胡渣,又硬又刺,跟他温柔的嘴唇完全相反。
蒋谣忽然很想哭。然后,她发现自己真的开始流泪。
祝嘉译诧异地挣扎了一下,大约是尝到了她的泪水,但她不肯放过他,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依旧热烈地吻他。
终于,他不再挣扎。他手上的筷子跟漏勺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到了身后的料理台上,他搂着她的腰,小心翼翼地拉开她紧紧环着他的手臂,然后眯起眼睛,认真地看着她:
“蒋谣,你怎么了?”
他很少叫她的名字,大多数时候,他会这样叫她,不是因为太兴奋,就是因为太愤怒。但此时此刻,好像哪一种都不是。
“没……没什么……”她泪流满面,几乎要泣不成声。
祝嘉译深深地皱起眉头,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又没有说出口。
“对不起……”她终于脱口而出。
“?”他仍旧皱着眉头,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这样说。
“你是好人……”她哭着说,“我……我不该这么对你……我们不应该开始的……”
在经历了之前的疲惫与忙碌之后,当她今天早上坐在自己家里的客厅里,看着满室静寂,当她脑子里忽然满满的全都是祝嘉译的笑脸时,她忽然问自己:她的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的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她说服自己开始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只是因为她的自私跟寂寞。但她没想过,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然而此时此刻,当她泪眼模糊的时候,眼前这个男人却是一脸似笑非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哭笑不得。
“你良心终于发现了吗?”他说话的口吻,活像一个无奈的父亲。
她却双手捂着脸孔,哭得更厉害。
祝嘉译轻笑了两声,然后来掰她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于是他只好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温柔地说:
“别哭了,我没有怪你。”
听到他这样说,她“哇”地放声大哭。
他简直被她吓到了,好像眼前这个根本不是蒋谣,而是一个古怪的陌生女人。他搂着她,拍着她的背,无奈地说:
“你要我怎么样你说吧,我真的没辙了……”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哭,哭得很伤心。
后来每每回想起这个夜晚,连蒋谣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也许,这不过是一场长久的情绪积累后的宣泄。在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他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她不堪的一面,可奇怪的是,他竟然从来没有说要放弃。
这天晚上蒋谣觉得自己简直是变了一个人,她就像是具有双重人格,那个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她,终于被释放出来。
她把他推到床上,学他平时的样子扑上去,咬他的嘴唇。她迅速而又利落地解开他的裤子,掀起裙子坐了上去。她使出浑身解数跟他调情,连她一向不屑的那些电影里的拙劣招数也用上了。
祝嘉译起先非常错愕,不过很快就进入状况。他好像总是很能够随机应变。
最后关头,蒋谣一遍又一遍地喘息着,祝嘉译的手掌紧紧贴着她的背脊。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似乎要跟他说一句话,可是最后,她还是生生地忍住了那毫无预警的脱口而出。
因为她知道,一旦她说了……一切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外面依旧下着雨,蒋谣坐在车里,看雨刮器奋力地刷着挡风玻璃。驾驶座左上角的玻璃上贴着一张透明胶纸,上面写了她应该去给车做保养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月,她却还是没有去。有时候等红灯的时候她会想,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拖延症吧。她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却没有去纠正。
电台里有一把温暖又自信的女声这样说道:
“最近有一项调查研究显示,人在青春期的时候形成的审美观十有八九会影响他(她)一辈子。听完这个报道之后,我忽然想,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会不会我们喜欢的人其实也是差不多的?有些男人在中年的时候抛弃妻子,找了一个年轻女孩,然后大家会发现,这女孩其实跟他以前那位太太年轻的时候差不多。不知道收音机前的各位是怎么觉得的,反正我本人好像就看过一两个这样的例子……”
主持人还在那里独自絮絮叨叨,蒋谣却不由地陷入了沉思。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以及……王智伟。他们也曾有过动人的爱情,他也曾像祝嘉译这样温柔地抱着她,吻她的额头,还有嘴唇。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两道纹路,可是他的眼睛,却是那么明亮,那么好看。
她看着雨滴打在挡风玻璃上,一滴接着一滴,让人措手不及——就如同这残酷的世界一般。
收音机里传来Adele的歌声,在这样一个下着雨的深秋的夜晚,尤其让人动容:
Never 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
I wish nothing but the best for you too
Don"t forget me, I beg
I remember you said
Sometimes it lasts in love, but sometimes it hurts inste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