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雪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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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是谁打翻前世柜,惹尘埃是非。

荷心亭

通往荷心亭的是一段短桥。素雪一时戏言道:“通往荷心,名为藕桥岂不正好?”哪知剑修竟当了真,亲书“藕桥”二字于桥头。

贵妃椅铺了厚厚的貂绒,安置在桥上。素雪懒懒的斜倚在椅中,身上仍是一身如雪白衣,只不过却是天蚕丝与雪狐绒所制,既轻且暖。

素雪隔着桥栏,将手中的食物轻轻捻碎洒进池里。不一会儿一群锦鲤就聚在她玉腕所垂向的水面。

她有多久没有如此悠闲了?她自己也说不上。剑修对她的宠爱,比之君王溺爱宠姬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姑娘看来比前几日显得精神多了。”人到扇展,素雪不用回头也猜出这是皓昔。

“那也是拜公子灵药所赐,素雪还未谢过。”她稍稍坐起,笑看来人。

“谢字不敢当。”皓昔收扇,“今日来探望姑娘,是有些话要告知。”

“哦?”素雪有些意外,“何事需要烦劳公子亲自跑一趟?”

“有关剑修的身世。”皓昔看着眼前的女子,气色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双颊也似有了些微粉润。他估量她可以承受那些惊天密闻之后,才缓缓开口:“剑修他是……”

“你不要命了,皓昔。”这笑嘻嘻的声音自然是赵恒。

“圣上……”素雪改不了口,只是听剑修的话不再拘礼了。

“恒,你特地来阻止我?”皓昔没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皓昔,呵呵。”恒趁他闪神,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扇子,展开就扇。“你要是把素雪吓坏了,我保证剑修会把你修理得很惨。”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说。”皓昔不着痕迹的夺回折扇,然后收进袖间,仿佛那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他必须告诉素雪那些有关剑修的东西,她是剑修选中与他相伴终生的人,如果她不知道“那些”,如何能与剑修相知相守?

“这事还是让剑修自己告诉我吧。”她略约猜得到他们在顾虑什么,“两位若是不忙,随我去夭华亭煮酒可好?”她换上一副笑颜,将之前的隐忧都深埋在眸下。

“这……也好。”皓昔思索一番,点点头。只怕他打不开心结,不肯告诉你啊……

“能品到素雪煮的酒,当然甚好!”赵恒说着拉皓昔往夭华亭飞奔。

看着他们飞快的身影,素雪只能苦笑着招来轻绒和飞絮。吩咐轻绒先去亭中准备,自己则在飞絮的搀扶下步向桃林。

夭华亭

“姑娘的想法倒是别致。”皓昔饮尽一盅酒赞道,“用雪酿来煮桃花,果然是绝等美味。”

“素雪,你不知道剑修平日可舍不得拿雪酿来给我喝。”赵恒仰首灌进一杯,满足的舔舔嘴唇。

“圣上说笑了,宫中何样的琼浆玉液没有?”素雪说是如此,但还是为他再添了一杯。

“宫中那些俗物怎比得上素雪你的雪酿桃花?”赵恒满意的尝了一大口,“果然是浮生只合尊前老啊……”

“恒,你这话要是让剑修听了,又该被说了。”皓昔好心的提醒他。

“剑修出去为素雪寻药了,没那么快回来……”赵恒自信满满的,但转眼就看见剑修好整以暇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呃,剑修……”

“你回来了。”素雪放下酒杯,“比预期的要早了些。”她笑吟吟的起身迎他。

看着气色好了许多的她,他悬了几天的心终于放下了。拉她入坏,轻嗅她发间的桃花香,顿时觉得奔波几日的身心全被洗去了风尘,畅快无比。

“药都寻到了?”赵恒惊讶他如此短的时日就能回来。

他点点头,“只差一味‘雪域火莲’,离花开还有几月,所以我先把其它的药带回来。”他拉她坐下,拿起她用的翡翠蝴蝶杯一饮而尽。

她手执银勺,自吊煮在炉火上的酒罐中舀出煮热的酒为他添上。“辛苦你了。”

他握住她比以前略有温度的手,“为你,甘之如饴。”

皓昔与赵恒对视一眼,极有默契的闪人。

“我们怠慢他们了。”素雪看着皓昔与赵恒的空位笑说。

“不用理他们。”他微屈食指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正视自己的眼。“素雪,我可曾赞过你很美?”在他眼前的这张小脸已不再像他刚刚见到时的苍白憔悴,精心调养下,已显露淡淡的粉色。此时由于饮了些酒,更添几分酡色。低眉浅笑间,倾国倾城。

“没有。”她低笑着摇头。

“那我现在说……”他勾下头,“你很美,素雪。”他覆上她的樱唇,“很美……”

炉火高窜起来,煮沸罐中美酒,夭华亭中弥漫着愈浓的醺甜。酒不醉人,人自醉——

夜无眠,灯花空老。

素雪睡不着。想着皓昔欲言又止的模样,想着赵恒虽是嬉笑却紧张的神色,她忍不住担忧的看着枕边的剑修。

他奔波几日,该是很累了吧。素雪伸出手,抚平他微蹙的眉头。梦中可有什么让你忧心的事么?

剑修梦见了过去。那些被他压进箱底锁在柜角的过去。原以为已经被他刻意遗忘了的东西,现在一幕幕鲜活清晰的重现在梦境里。心里明知是梦,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直到眉心一抹温柔的抚触——

“素雪……”他睁开眼,看见她担忧的脸。

没料到他会突然醒来,原本停在他眉间的手惊了一下。

他伸手向矮几上的烛台轻弹,红烛顷刻重燃——

他小心的察看她的脸色,没有发现什么异状才放下心。

“吵醒你了……”她有些歉然。

他摇摇头,把她伸在被外的手放进去,然后拉严锦衾盖好她的肩颈。

“睡不着?”他并没有漏过昏暗中她一闪而逝的忧虑,怕是皓昔他们来说了些什么。

“我没事,你累了几日,快些歇息吧。”她不想说。也许那是他的一块心伤,揭开伤疤让他心痛流血的事,她不愿做。

“我已经不累了,只是睡不着。”他握住她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陪我聊聊吧。”他不想再跌回那冗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梦魇,眼前只有她才是他唯一的浮木。

她点点头,轻轻的依在他身旁。

“皓昔他们过来,不只是来探望和饮酒的吧。”凭他对他们的了解,他们必是有事而来。

“是,皓昔来,是要告诉我你的身世。而圣上,是来阻止他。”她毫不隐瞒,据实以告。

他了然的点头,“素雪,你在意我是谁吗?”语调虽是平淡,但却透着十足的认真。

“你是谁又有何妨?”她轻笑,“我不知道你是谁,不是一样跟你走了么?”只那屋顶俯视的一眼,她就知道今生就是交予他手中,万劫不复了。

他紧了紧握着的手,好似在表达他的欣慰。

“我……”他闭上眼,缓缓说,“是晋王之子。”

以为会感受到她的惊讶,但是没有。她只略点头,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你不惊讶?”

“其实也没有太意外。圣上说你是他堂兄,细想想,算得上是他堂兄的,也只有晋王的独子了。但是当时晋王谋反,被判满门抄斩,你又是如何逃过?”

“这才是整件事的重点之处。”他不该忘了他的素雪有多聪慧,仅是一句‘堂兄’,她就已猜出了三分。

“所谓的谋反,不过是一封无中生有的告密函。内容大致是说晋王与边关某将领来往甚密,疑有叛乱之心。”

“但这根本是无稽之谈,以晋王当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出这等傻事。”这是显而易见的,谁愿放弃眼前稳固如山的权势,去谋那没几分胜算的反?

“的确。这一点先皇明白,晋王明白,接到告密函的礼部侍郎伊世吾自然也明白。”

听他说到这里,素雪明白事情的真相果然要比表面上看到的复杂的多。一个不好的猜想在她的心头萦绕——

“所有的事,都缘自一个女人。一个过于美丽的女人。她……”他的目光变得深远,思绪开始在回忆中钩沉。“是我的母亲。”

“我娘是前朝尚书之女,本在秀选之列。但因病延误了入宫之期,因缘际会中被晋王看上,选为王妃。”

“想必王妃一定是才貌出众的绝代佳人了。”素雪道出心中所想。听他的话语,看来真相向她的猜想又靠近了一步。

“没错,论才论貌,当时的确无人可出其右。”他的脸上泛起一丝自豪的神色。“然而……”

发觉他目光倏的黯淡下来,素雪伸手抚上他的愁容。“然而过于美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并不见得是一件幸事。”她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她被先皇看中了,是吗?”

“是。”他捉住抚在他额上的纤指,“她早在嫁入王府前就被先皇看中了,却阴差阳错的没能被收入后宫。”

“那剑修你……”她猜中了,他的身份当真是个天大的秘密!

感到手中的小手一凉,剑修知道她已经猜出了真相。“你猜到了。”他叹道,“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放不下恒了?”

“我明白。”以他的性子无论是纵身江湖或是隐居山林,都比留在京城这个伤心地要好,但是恒让他放心不下。他留在这里,即使在野不在朝,他都能帮恒稳住帝位。但是他的身份却是永远不能被揭穿。按本朝立长不立嫡的惯例,一但被有心人得知先帝还有剑修这个长子……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她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他的眼中总是风雪满天,为什么他的身影如此寂寞伤痛。

“原本事情是可以永远掩埋下去的,因为晋王一直被蒙在鼓里。他对我娘宠爱至极,对我更是悉心栽培。先皇召我入宫与恒伴读,他没有一丝怀疑。直到十年前那个中秋,先皇恩旨诏我们全家入宫赏月,以共聚天伦。”说到‘共聚天伦’这四个字的时候,他的语气满是嘲讽。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发现了,是吗?”

“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的。先皇与王妃在御花园中幽会时被晋王撞破——”他记得那一日本是举家欢聚的时刻,但是他叫了十几年的‘父王’居然挥开他,眼中爱恨纠缠的痛苦神色,他可能至死都不会忘记。

“先皇生性多疑,他不可能放过晋王。所以他利用了‘谋反’这个名号。”素雪并不惊奇,这在本就最多秘密的皇室,根本算不得什么。但是她很心痛,为剑修,为她死去的家人,也为很多人的无辜心痛。

“谋反被朝中的人利用了,最后演变成一场排除异己的争斗。这出乎了先皇的预料,他想挽回时已经太迟了。加上我娘当时羞愧自尽,着实给了他不小的打击。他能做的只是保下我的性命,归还晋王府除了名号之外的一切给我。”叙述着这些仿若前世的旧事,他的语调很平静,好象只是在说一个普通的枕边故事。

但是素雪知道他的心绪却不似他的语调这般平静,即使事过境迁,那毕竟是亲身经历过的一段伤痛。“十年前那场大雪,不只伤了我,也伤了你啊……”怕是伤他更深些。

的确如此,他记得那场大雪下过,他就仿佛失去了所有。父母,尊荣,身份……甚至朋友,一切都在一昔之间彻底改变了。他不想再看见雪,却在心中抹杀不掉那白茫茫的影象。雪园中处处是以雪为名的人或物,却永远也看不见真正的雪。

他缓缓起身,想为自己酌杯酒。不料背后一暖,素雪抱住了他——

她见他的眼眸更加深邃,忍不住想要温暖它们,于是抱住了他的背。“剑修,我们这对‘乱臣贼子’岂不是绝等般配么?”她似笑的轻声说。

他动容的的握住环抱他的纤细双臂,“没错,天下间可能就我们最合适了。”他释怀的笑了,因她的知心而展颜。

“睡吧,我累了。”她倚在他温暖的背上不动。

柔柔的嗓音如若清风,拂尽他心头的尘埃。再次抱住她柔软的娇躯,感到胸口原本空落的空洞被她填得满满的。

掌风轻挥,麝烛泪尽。

夜,还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