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东风卷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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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岁寒三友园(1)

苏子望离开云州后,苏蕉也算落得清静。

午间风雪停了,早晨院中好不容易扫去的白雪,此时又覆上了厚实的一层。从阁楼上远眺,地上一片银装素裹。

婢女抄着手从月洞门走进来,身后跟尾随一名男子。那男子身披黑色斗篷,步履缓慢,行动时走走停停,不时打量园内的风景,甚感新鲜。

婢女道:“此处便是岁寒三友园了。”

男子道:“岁寒三友园?”

只见院中栽有大量的松竹梅树,假山乱石错落有致。左首一座鸳鸯亭檐角高跷,卷檐上坠着几只铜铃,风一袭来便叮铃作响,若在夏季倒能添得几分凉意,而此时听来便有些萧瑟;而亭前是一池碧塘,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满塘荷叶枯索,唯有一条窄小精美的梁桥横跨于池塘之上;池塘右首是一片小竹林,曲径通幽,连着一道拱门,门前栽两棵木棉攀枝花,红情绿意,待到三四月份定然是另一片火红景致。

男子抬首,便见正前方是一座三楼高的十字脊书斋,黑色的支柱结上了一层晶莹的冰霜,屋瓦上披着白雪,门口高悬的匾额上书“三友斋”三个大字,典雅大气,已隐隐让人闻到了一股书卷墨香。

男子道:“这园子可真是好。”

婢女将他引向书斋,边走边道:“这园子是太老爷尚在府时便建造了,因园中栽植了大量的松竹梅树,便以‘岁寒三友’命名。苏家的少爷们自幼都在这园里念书,老爷那一代与苏塘少爷这一代都是男丁稀少,所以待他们加冠后便外出从商,此处就常空置着。本来是除了招待文客不许旁人进来的,但小姐爱玩闹,府里别的地方不喜,偏就喜欢这岁寒三友园。因着老爷宠溺小姐,所以便将这园子赠给了小姐。喏,那边就是书斋了!”又指着书斋右边一处梅树密集的小道说:“书斋后有一座半大的院子,是小姐的闺房。这园子您哪都能去,就是那里去不得。”

男子点头称是。

二人行到书斋前,婢女说:“请夫子稍等片刻,奴婢去通报少奶奶与二小姐。”

男子道:“有劳了。”待婢女进楼后,他便独自在几棵梅树间兜转,走了一会儿,蓦然抬起头来。

苏蕉惊退一步,虚惊地按住胸口。自那男子与丫鬟进来,她便一直站在楼上,只觉得那人一身黑色斗篷在雪地里甚是抢眼,便忍不住多瞧了两下,但终归是偷瞧,有些不好意思。此时躲过了那人的目光,不禁暗暗庆幸。没多久,便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苏罗氏已走到她跟前。

“小叶子,夫子已经到了,咱们走吧。”

“夫子?”苏蕉吃了一惊。

三友斋内,煮沸的雪水在茶灶上叫嚣,热浪一波一波地朝上涌出。

苏蕉一指搅弄着茶罐,目光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对面的男子,她懒懒道:“你,便是新夫子?”

苏罗氏轻斥:“小叶子不得无礼!”转对男子歉意道:“我家孩子不懂事,夫子莫要见怪了。”

男子莞尔:“小孩子,自是不能与之较真。”又瞥了苏蕉一眼,见她碧鬟红袖,生得娇娇滴滴,那副不将人置于眼底的傲慢态度,俨然与传闻中的“刁蛮小姐”一拍即合。男子心道:“好一个稚齿婑媠苏小姐。”

苏蕉被他瞧得极不舒服,便扭过脸去。心道:“这人初次见我,竟敢这样盯着我瞧,胆子也忒大了!还道我是小孩子?看他模样倒也长不了我几岁,细皮嫩肉的,活脱脱就是一个小白脸!”实则她对“小白脸”的定义不甚了解,只是昔日总见她哥哥对铜镜自怨自艾:“我这肌肤怎生得如此嫩滑?都快赶上梨园旦角了!”便听见她嫂子吃吃地笑:“好一个小白脸!”是以她觉得,只要长得像她哥哥这般,便是“小白脸”。

苏罗氏一边斟茶,一边说道:“夫子今年贵庚?”

夫子道:“二十有六了。”

“呀,我可真瞧不出来!我家相公不过二十有四,夫子瞧起来倒比他年轻一些!”苏罗氏笑道:“我还以为这趟过来的会是花白胡须的老夫子,倒想不出是个年轻人,夫子真是了不得。”

夫子谦道:“是少奶奶过奖了,我朝人才辈出,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这点学识也算不得什么。”

“哼哼。”苏蕉冷笑两声,引得二人转头来看,她继续默声不语地搅弄茶罐。

苏罗氏问:“不知夫子原在何处高就?为何从堰州远道而来,专程到我府上给我这不才的小姑子授课?”

夫子看了苏蕉一眼,见她也不望自己,对苏罗氏道:“鄙人不才,曾在临州书院任职两年山长,后因家母年事已高不便操劳,遂辞了书院职务回乡侍奉。但家母已在一年前过世,我本意是想回到书院重操旧业,奈何如今书院职务安排得当,新任山长才识胜过我许多,我突然回去倒显尴尬。虽有书院旧识愿给我安排一个去处,却是投闲置散,教我一身学问无处可用,我倒不肯如此屈就。适逢得知云州苏老爷为苏小姐的课业急如风火,我便毛遂自荐,愿到府上为苏小姐授课。”

苏罗氏手中一抖,抬起头来看他:“哦,敢问夫子所说的‘临州书院’,可是当年韩太师就读的那座?”

“正是。”

苏罗氏赶紧奉上好茶,欢喜道:“那可真是了不得了!”与苏蕉道:“小叶子,快来拜见夫子啊!”

苏蕉瞪了夫子一眼,见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目光灼灼。她眉角抽了抽,道:“他年纪这般小,叫我拜他也不怕折寿?何况他不过是我爹花钱找来的,既是要领银子做事的人,我这当主人的还要给他见礼不成?不拜!”

苏罗氏蹙眉:“为人学子须尊师重道,夫子既然是你的老师,你行个礼亦是情理之中呀!”

苏蕉默默转身,决计不理会这二人。只听苏罗氏在背后叹了口气。夫子道:“无妨无妨……”

苏罗氏与夫子约莫相谈了一个时辰,随后才命婢女领夫子前往客房。

苏罗氏揽着苏蕉的手道:“小叶子,你可知道临州书院?”

“我怎知晓?”苏蕉气闷道,却从苏罗氏的反应中得知,这是个名声大好的书院。

苏罗氏喜道:“那书院以前也没什么名头,只是自从韩太师高中之后,这书院便招揽了许多人才,如今也算是举国上下鼎鼎有名的书院了。想不到这玉夫子年纪轻轻,竟当过两年山长,可见他的学问着实不小!”

苏蕉问:“你说他姓什么?”

“姓玉。”

“这姓玉的弄不好是个游棍!”

苏罗氏轻笑:“那可真不是,他敢顶着临州书院的名号到我们这儿行骗?也不怕得罪韩太师!”

苏蕉道:“胆子不大如何行骗?”

“你便是瞧他不顺眼,是以要处处诋毁他。我倒觉得他长相好,学识又好,可比那些个儿迂腐的老夫子好说话!”

听苏罗氏一说,苏蕉忽然狡诈一笑:“哼,罗素琴,你如今已嫁给苏家大少爷苏塘为妻,又诞有一子,为人母不过一载光阴,如今却又见了美男子春心荡漾,就不怕我上苏大少爷那告你一状?”

苏罗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道:“诶,人家长得俊就不许我夸了?你哥哥若在身边我也是要夸一夸那夫子的,只不过,这玉夫子纵然相貌卓荦,也抵不过你哥哥在我心里好……”忽然听见苏蕉咯咯地笑,她才反应过来:“你……我不与你说这些了!”

苏蕉嘿嘿道:“我才不爱听你那些黏腻腻的情话,等我哥哥回来你再与他说吧。”

苏罗氏咳了一声,道:“好了好了,你能开玩笑,可是心情真是好得紧了,若是成了,明日我便请那玉夫子给你正式上课吧。”

苏蕉疑虑:“他,他行么?”

“怎又不行?你不是不爱听老夫子们絮絮叨叨?我看玉夫子说话简洁明了,实在是好得很。况且人家都找上门了,你还想赶他走不成?那天你可是答应我一定会……”

“好了好了,我又没说要赶他走。”苏蕉嗫嚅道。

“那不就得了?行了,我去瞧瞧小敛儿,估摸着这小家伙午觉要醒了,你自个儿好好的,没事可别去招惹玉夫子。”苏罗氏嘱咐道。

“谁要惹他!”

送走苏罗氏走后,苏蕉便百无聊赖地在园中信步,走到池塘边上,见水面上结了层厚厚的冰,便拾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往下投去,咚的一声响,竟是没把冰层破开。于是她玩心一起,便扶着岸上的假山把半个身子探下去,先试探性地跺了两脚,觉得这冰层果然结实,才让整个身子都踩到了池塘上。

她笑得开心,却才走出两步,便狠狠跌了一跤,痛得叫了一声,便听到两声哼哼的笑,她仰头一看,便见一双乌黑的眸子盯着自己。

玉夫子正两手揣在袖里站在岸边,看她甚是得趣。

苏蕉满脸绯红,心中窘迫不已:“真是丢死人了!”于是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然越是紧张却越是慌乱,便自然而然地又跌了一跤,心中叫苦不迭:“完了完了,这下真是没脸没皮了……”

玉夫子轻咳一声,道:“我去找婢女扶你上来。”

“不可!”苏蕉大叫,心道:“叫家仆来瞧我这番模样,日后在府中,我这二小姐颜面何存?”

玉夫子便伸出手道:“那,我拉你上来?”

苏蕉脸色更红,道:“男女授受不亲。”

玉夫子莞尔,认同地点头:“那就把你手帕给我罢。”

虽不明白他的用意,苏蕉却也照实将手帕给他。

只见玉夫子将手帕缠在掌上,对她伸出手道:“来吧。”她瞅了这只大掌手片刻,玉夫子露出颇含深意的笑容,道:“小姐不是怕男女授受不亲么?我可不敢脏了小姐的玉手。”

苏蕉红着脸被玉夫子拉上岸,才刚刚站稳,便听见夫子小声道:“你可真是轻,若再重些,兴许池塘就能让你蹾出个坑了。”

她脸上红霞更甚,只道玉夫子是在取笑她,便恶劣道:“教你管?手帕还我!”

玉夫子“哦”了一声,便将手帕还她,道:“我听说云州有位富家千金接二连三地气走了几位夫子,可真是好辣的脾气,不知苏小姐识不识得那位千金?”

苏蕉反唇相讥道:“堂堂君子,去打探人家小姑娘的事,真是好不要脸!”她虽待字闺中,却有苏罗氏陪伴,尚且通晓一些男女礼教之事,是以她明白男女授受不亲,自然也清楚此刻玉夫子打探闺中女子之事,实则犯了男女礼教的大忌。

玉夫子倒也不恼:“苏小姐的话这般严重,那在下便不问了,免得到头来教你给按个‘采花贼’的罪名,那在下可真是冤枉了。”

苏蕉努了努嘴,不知道说什么,见对方也不气,她暗道“没意思”,便掸去一身尘土,准备离开,然见对方直直盯着她,她皱了皱眉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到这园子赏赏风景,顺便知会苏小姐明日请早,我这人素来不喜学生迟到。明日书斋,辰时四刻,过时不候。”玉夫子拱手道。

“哼!”苏蕉瞪了他一眼继而离去,边走边道:“我便迟了你奈我何?”很快便消失在玉夫子的视野中。